第四十四章 恍惚應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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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麽人,是能讓中宮皇後無能為力的?

    裴氏於大梁開國有不世之功,裴瑤卮本人,又是蕭逐登基的絕對助力,深得帝王愛重。那時這帝宮裏,母後皇太後失勢,聖母皇太後在她麵前也隻有憋屈的份兒,這二人之外,地位上還能高得過她的,普天之下也就隻有那麽一人了。

    大長公主愣了愣,帶著幾許不確定地問:“……蘅蘅,你這是在說,不讓後宮子嗣降生的,是……皇帝?”

    裴瑤卮無力地嗬笑兩聲。

    是啊,這樣自斷血脈的大不孝之事,說出去有誰會信?

    做小輩的,長大成人,大多都是報喜不報憂,她也不願意讓舅母跟著動氣操心。更何況,自己是皇後——不管情不情願,這位子她既然已經坐了,那保全後宮便是她的職責,誰又願意承認自己的無能呢?

    然而那時候,她已是實在沒有任何辦法了。

    她天真地指望著有人能管一管蕭逐,斷了他那傷天害理的念想,而放眼整個蕭氏皇族,有這個分量,又能讓蕭逐全然不多心的,也就隻有大長公主了。

    但是最後,就在長秋宮裏,麵對著大長公主的質問,蕭逐卻是無動於衷。

    他語氣堅定地告訴自己的嫡親姑姑:“在中宮無皇子出世之前,朕誰的孩子都不要。”

    麵對那樣瘋魔了似的蕭逐,裴瑤卮最終還是妥協了——後宮裏總是有那麽多想方設法要孩子的女人,她既無法事不關己地看著那些孩子一個個喪命於親生父親之手,那她最終所能做的,也就隻有違心地答應蕭逐,給他一個孩子。

    於是,在晏平四年的時候,中宮遇喜,龍顏大悅。再之後……

    “何故一人在此?”

    一道突如其來的聲音,驚醒了陷在回憶裏的裴瑤卮。她一激靈,回頭看去,就見蕭邃不知何時站到了自己身後不遠處。

    她連忙整理好情緒,起身一拜:“……楚王殿下。”

    此刻,她就在和壽宮附近花園中的小亭裏,原是適才心緒激蕩,便隨便找了個地方獨自靜一靜心。蕭邃見她轉身過來,眼中雖無淚,可眼圈卻是紅的,顯然是在為什麽事情傷心。

    他不易察覺地一蹙眉,往和壽宮的方向看了一眼,問道:“才見過母後?”

    裴瑤卮低著頭,恭敬地答:“是,適才隨姐姐來給母後皇太後請安。”

    他頓了片刻,“母後……為難你了?”

    裴瑤卮一愣,抬首看向他,不知他怎會有這樣的想法。

    她一時沒來得及解釋,蕭邃卻以為自己說中了。他似乎有瞬息的苦惱,旋即對她說:“以後不會了。”

    “什……”裴瑤卮這會兒實在是過於驚訝了,急著道:“殿下誤會了,母後皇太後待臣女很好。臣女是……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有感而已。讓殿下見笑了。”

    蕭邃沉默須臾,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最後隻硬邦邦地撂下一句:“沒有便好。”

    他是想著,裴瑤卮在時,母後與她素來不和,如今眼前這人生得這樣像故人,若是母後心懷遷怒,卻是無甚必要的。

    隻是不想,倒是自己多此一舉了。

    許是蕭邃這幾句話,實在過於出她意表,這一打岔,一時之間,適才堵在她心口的鬱結之氣倒是散了不少。

    尤其是,這會兒她又想起早前左夫人之事中,眼前這人對自己的幫助,心裏便有些別扭。想了想,她鄭重其事地與他道謝:“上次家中之事,還有對舍妹的救命之恩,臣女一直想親口向您道謝,隻是苦無機會,難得今日一見,請殿下受臣女大禮。”

    說著,她便要跪下,卻被蕭邃抓緊手臂攔住了。

    裴瑤卮剛想避開他的觸碰,蕭邃卻已先一步收回了手。

    他淡淡道:“為你出頭,是全本王自己的顏麵。至於你妹妹,那是一元先生救的,本王也不願奪他人之功,你要謝,隻管謝他去。”

    前一句話,倒還有點道理,可後一句麽……

    “那要是這麽說的話,”她淺淺一笑,道:“國泰民安,是逐級文武所為,不能算人君之功;沙場旋師,是芸芸將士拚命,亦非主帥之能,這天底下除了身體力行之人,豈非所有為尊上者一旦成了尊上,便盡皆成了酒囊飯袋,隻知指手畫腳的無能之輩?”

    許久,隻聽他似笑非笑,嗤了一句:“膽子不小。”

    裴瑤卮垂首一笑,終究還是後退一步,跪地將那拜謝的大禮與他行了。

    她道:“殿下的恩,我會記著。”

    至於恨……

    她沉了沉眼色。

    此番入宮,裴瑤卮並未留宿,當晚便回到了府中。

    左夫人那事之後,相嬰臨時得了樁差事,出京數日,可巧正是今日回來。

    裴瑤卮剛一進府門,便被出來迎她的妧芷告知,世子在她院裏等了她好一會兒了。

    “三哥久等了!”帶著疑惑趕回房中,暖閣裏,她給相嬰見了禮,便問:“三哥倒是不常來我這裏,可是有什麽事?”

    相嬰身著一身常服,握著她隨手放在案上的一卷《世說新語》翻看著,見她進來,便將目光移動她身上,不動聲色地端量了良久。

    他已讓妧序記錄了她的起居行止多時,如今再見,心裏早有的那個想法,不由又生動了多。

    她,大抵不是相蘅。

    隨手指了坐,他問道:“今日阿姐召你入宮,可為左夫人的事為難你了?”

    差不多的意思,這已是裴瑤卮今日聽的第二句問詢了。

    她心道,自己今兒個不知走了什麽運,這一個兩個的,怎麽都這樣關心起自己來了?

    想是這樣想,她還是溫和地對相嬰說,長姐待自己一如既往,隻是姐妹間隨常一見罷了。

    相嬰卻是不信。

    這樣的事情,長姐若是不操心、不擔心,那便不是長姐了。他當時差事來得匆忙,也沒來得及將事情始末告知長姐,心裏便一直記掛著,誰料今日一回來,洗竹便告訴他,娘娘召了四姑娘進宮,就在今日。

    “左夫人之事,你不必多想。”忖度片刻,他這樣告訴她。

    於是,裴瑤卮便真的不再多想了。

    “之前答允三哥的那副扇子麵——”她說著,向妧序使了個眼色,妧序會意,便去書房走了一趟,“正好您今日過來,便也看看可還滿意。”

    不多時,妧序將那扇子麵往過一遞,相嬰入目一片丹楓,視線便久久未再挪動。

    “你的寫意,畫得極好。”他說著,轉頭看向她,“女子手中,能畫得這樣好的,你是我見過的第二個。”

    裴瑤卮微微一怔,本想問他第一個是誰,但不知怎的,她直覺這話最好不要問。

    她淡淡一笑,隻道多謝三哥誇獎。

    相嬰眼色深了深。

    這時,丫鬟們奉了剛蒸好的各色點心上來,相嬰問她,可願再幫自己畫一幅工筆。

    裴瑤卮吩咐妧序將匣子拿來,回頭與相嬰笑道:“工筆就罷了,怕三哥失望。”

    “哦?”他追問道:“我倒不記得了,你隻學了寫意,不會工筆嗎?”

    裴瑤卮心裏有點子警惕,但沒大當回事,一邊接過了妧序遞上來的一麵四方紅瑪瑙匣子,一邊說道:“倒不是不會。”

    “隻是,工筆過於仔細繁雜,小妹耐性不濟,十畫九敗,便不丟這個人了!”

    她後頭說了什麽,相嬰都沒再注意。

    工筆過於仔細繁雜,小妹耐性不濟,十畫九敗……

    相蘅,是斷斷不會說出這樣的話的。

    “你……”好半天,相嬰收回神緒,轉頭剛要說話時,目光落在她手上,登時,整個人猛然一驚,倏地站起了身。

    這可把一旁伺候的丫鬟們都給嚇了一跳。

    “三哥?”裴瑤卮也有些驚住了,她緩緩放下手裏正在填擺的點心匣子,不明就裏地問:“三哥這是怎麽了?”

    相嬰沒說話——又或者是,他嗓子似被攥緊了,此刻看看那瑪瑙盒子,又看看眼前的‘相蘅’,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裴瑤卮眼睜睜看著相嬰見鬼似的轉身而去,懵勁兒過去了,心裏便開始不安。

    他……難道是發現什麽了?

    相嬰那般穩重的性情,十年九不遇地這樣失態,偏生她卻對他失態的緣由絲毫不知。

    能是為著什麽?

    她仔細回想了一遍自己的所作所為,毫無頭緒。

    而另一頭,相嬰橫衝直撞地回了九思齋,整個人如同曆過一番生死一樣。

    蒼白的臉色,窒息般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心髒跳動如擂鼓。

    洗竹被他這副模樣嚇了一跳。

    “世子,您這是怎麽了!”

    怎麽了……

    相嬰伸手抓了兩下,抓住洗竹的手臂,緊緊握住。

    他目光發直地問:“洗竹,這是夢境……還是真實?”

    洗竹都要急哭了,一個勁兒地告訴他,這是真實,自然是真實。

    可相嬰卻不敢信。

    這是真實?

    真實是,自己的異母妹妹,本該陰狠毒辣,善工筆,攻心計。可不知怎的,忽然之間,她良善了許多,開始嫌工筆麻煩,卻能將一手寫意畫得老道精粹。

    不知怎的,她會看《世說新語》。

    不知怎的,她會拿珍玩寶器當點心匣子,會變著心思將點心擺出各色花樣兒來。

    ——就如,當年的皇後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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