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梅香潛長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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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嬰第一次見到裴瑤卮,是在晏平元年。
歲暮,大雪,夕陽,梅香潛長秋。
他第一日跟在蕭逐身邊當差,出入內宮,還是緊張謹慎的。一進長秋,遠遠的,就見一女子合著銀狐大氅站在紅梅樹下,一時紅白交輝,如雲如仙。
直到天子近前,喚了聲‘瑤卮’,相嬰方才反應過來,這,便是豔名傾世,攪動蕭氏皇族換了番天地的當朝皇後。
大梁開國,出過數位裴姓皇後,然而毋庸置疑,仁懿裴皇後,便是這其中名聲最差的一位。
蕭逐握著她的手,埋怨她受涼吹風,不愛惜身子,不由分說地將她拉進殿裏。相嬰站在殿外衛從時,便看著庭中的梅樹想,這位皇後,怎會是妲己妺喜一般的人呢?
不多時,孫持方傳話,將他喚進了內殿。暖閣之中,帝後二人並肩坐在羅漢榻上,皇後娘娘穿著紅衣,時不時與皇上說笑兩句,似乎連歲月都跟著從容起來。
蕭逐將他引見給裴瑤卮,口中道:“喏,這位便是賢妃胞弟,積陽郡公府上的世子相嬰,你總張羅著要見見,今日朕給你帶來了。”
相嬰恭立在前,行過禮後,隻顧低著頭,不敢絲毫行差踏錯。
“你便是憫黛的弟弟?”
她的聲音極是好聽,在這數九寒天裏,如同一股緩緩流淌的溫泉,聞之,隻覺滋養而舒適。相嬰恭恭敬敬地答了句是,隨之便聽她道:“這要是在宮外,該叫你喚我一聲姐姐的!”
那一瞬,相嬰恍惚之間,差點便要脫口如她所願。
裴瑤卮說罷,已然起身朝他走來,到了近前,親自將手裏正在擺弄的點心匣子往他麵前一遞,笑說剛琢磨出來的新點心,請他嚐個鮮,權當見麵禮了。
相嬰愣住了,腦中空白了一片,隻顧想著:原來,天下盛傳的權詐妖後,竟是這樣的。
回過神來,他有些慌張,有些驚愣,連連後退兩步,抱拳直道:微臣不敢。
皇後娘娘一陣輕笑,不容拒絕地將那兩掌大小,擺滿了點心的白玉鑲紅寶匣子塞到了他懷裏。
她回頭與蕭逐耳語兩句,隨後與相嬰笑道:“你可要好好得長,若是過兩年沒長歪,說不定我們還能成一家人呢!”
那年他十四歲,以將門貴子之身,充為羽林衛。後來又因著皇後娘娘有意招為業成公主之婿的緣故,愈發得皇帝看重,特意帶在身邊,親自栽培,一晃便是三年。
直到,晏平四年末,長秋崩逝。
相憫黛出居玉澤宮後,相嬰便也找了個由頭,自請離宮,為先皇後守陵。蕭逐留過他一回,最後還是應允了。
再後來,便是如今。
獨坐在隱園裏,眼前的荒蕪,似乎正與那年長秋宮裏的紅梅傲雪漸次重合,他默默念了聲相蘅,想到那個可能,心裏不禁又驚,又喜,又怕。
若有一線希望,他自是希望皇後娘娘能有這個機會,重活一世。然而她現在的身份,卻又是相嬰無論如何也不願接受的。
他還有許多事想不明白。
其中之一便是,如若這鳩占鵲巢是真,那真正的相蘅,又去哪了?
她會有回來的一日嗎?
她……又會有再度離開的一天嗎?
自從相嬰失態地從自己這裏離開後,裴瑤卮這幾日便一直惦記著這件事,連著往東苑跑了好幾趟,卻始終不見相嬰人影。問洗竹,那丫頭隻道主子朝中事忙,一連數日都是早出晚歸,恐不得見。
可裴瑤卮卻總覺得,相嬰這是在有意躲著自己。
“姑娘,那頭迎春花開了,奴婢去給您摘兩枝過來可好?”
這日,她照舊在九思齋撲了個空,出門索性便往南苑去,一路上都怏怏的,妧芷跟在一旁,總想提提她的興致,遠遠地見了迎春壇,便激動地指給她看。
裴瑤卮一日不見相嬰,心裏便都忐忑著,生怕他是發現什麽端倪了。但她自己不快,卻也不願讓身邊人跟著提心吊膽,看妧芷那般擔心的樣子,便強顏與她笑道:“好好的花,才抽枝發芽,摘它做什麽?”
妧芷小臉才要一垮,便聽她繼續道:“咱們過去看也是一樣的。”
妧芷歡喜地一拍手,兩人才走到迎春壇前,腳步尚未站停,忽聽得身後不遠處傳來一聲男子的輕笑。
裴瑤卮心頭一動。
轉身看去,便見一二十來歲的男子,一身武夫打扮,生得卻是俊秀,仔細看去,還有那麽幾分眼熟,說話間,正朝她們這邊走來。
“對著木石倒有憐惜之心,怎麽換了有血有肉的人,反倒成了蛇蠍心腸了?”
這話說得不客氣,但語氣卻是平平,倒有些漫不經心之感。裴瑤卮一皺眉,心裏對他的身份剛有兩分猜測,身邊的妧芷已然不情不願地行了個禮,道了聲,見過二公子。
唔,還真是他——左夫人所出的長子,相垚。
她福身行了一禮,嘴上道:“二哥這是才從軍中回來?”
相垚聞言,似是有些意外,心裏生出些興趣,“我適才的話,你沒聽清?”
裴瑤卮心說,聽清了,就是不愛搭理你。
“二哥的話,我聽清了。”她淡笑道:“隻是我非二哥話中之人,自是不會自作多情地對號入座。”
與相嬰從羽林衛入仕不同,相垚則是十歲出頭便進了真正的三軍大營,這些年並不常回家,與相蘅之間,平素也沒多少往來。隻是,就算再少過從,他對相蘅的性情也多少有些了解。
她從不是一個愛占口頭鋒芒的性子。
心道一句女大十八變,相垚哼笑一聲,問:“盈懷遠嫁之事、母親被責,發病而死之事,樁樁件件都與你有關。難道都是冤枉你?是以我的話,你大可對號入座,絕非自作多情。”
“二哥誤會了。”她徐徐道:“我的意思是,我對木石並不多懷憐惜之心,能掛在枝頭多看兩日,自是比握在手裏瞬息枯萎得好。至於對人……我是蛇蠍心腸,還是井水不犯河水之心,全在對方。”
相垚玩味地打量了她片刻,含笑近前。
“這麽會說話呢?”他說著,笑容又大了些,跟著喚來隨行丫鬟,吩咐道:“四姑娘對兄長不順,罰跪於迎春壇下思過,沒我的話不準起來。”
裴瑤卮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笑意不減,剛要說話,這時妧芷卻先忍不住了:“二公子!我家姑娘現在也是正經的嫡女了!不是您想法就能罰的!就算不看我家夫人的臉麵,您也掂量掂量楚王殿下是不是您惹得起的!”
裴瑤卮都快愁死了。
這丫頭,就是學不乖。
相垚嗬笑一聲,佯作意外道:“喲,那楚王殿下壓我?”
他是上慣戰場的人,隻要有心,隨便一個語氣動作,都能叫人品出殺氣來,妧芷見他分明笑著,可這會兒,自己卻因他這句話,莫名打了個寒顫。
旋即,他便嘖了一聲,對著裴瑤卮,輕聲道了一句:“嗬,這不是還沒嫁呢麽!”
裴瑤卮不欲與他衝突,隻道:“二哥的教訓,小妹敬領。丫鬟不知事,您別跟她一般見識。”說罷,徑自拎起衣擺便跪了下來。
妧芷一臉不忍,還要說話,也被她拽著,一起跪了下來。
相垚笑了一聲,俯身在她耳邊道:“你要真有這個福氣,坐穩了楚王妃的位子之後,再回來同兄長算賬也不算晚。”
說罷,他便要離開,臨走之前,又輕描淡寫地吩咐了丫鬟,賞了妧芷十記耳光。
是夜,寢閣中,妧芷捂著臉涕淚漣漣,妧序取了藥膏來,剛要給她塗,便被裴瑤卮搶走了差事。
“你呀,不挨頓打,我看你是不長記性!”她裝作惡狠狠的模樣,一邊給妧芷上藥,一邊說道:“我看你下回還敢不敢這樣嘴欠!都是以前給你慣的!你為我的心我能不知道?但一味地頂撞,有哪回得著好果子吃了?”
妧芷一個勁兒地隻是苦,也不答話,見她這樣說,所有抱怨西苑的話便更不敢說了。
倒是妧序從旁勸道:“二公子今次回京是為奔喪,說不準要待多久。好在姑娘同楚王殿下的婚事是母後皇太後下過旨的,可不必守孝延後。眼下婚期將近,姑娘,再遇到二公子,好歹忍忍,沒得再生出風波,耽誤了終身大事便不值得了!”
裴瑤卮想著白日裏的光景,不由嗬笑一聲,心道,就怕是井水非要犯河水,是禍躲不過。
西苑中,相垚才從禮行樓見過父親回來,大丫鬟存漁便來回稟,說是洗竹一早去迎春壇傳了世子的話,眼下已免了四姑娘的罰跪,送她回去了。
“世子的話?”相垚忖度片刻,哼笑道:“真有意思,多時不見,長初倒護起四丫頭來了……”
“還有一件事,公子,”存漁憂心忡忡,“您帶回來的斑斕蛙少了一隻,奴婢已分派小廝滿府裏尋去了,現在還沒消息!”
相垚一聽,臉色微變,“怎麽會少了一隻?”
存漁搖頭,道:“那十隻斑斕蛙到了奴婢手裏,奴婢便叫婆子送到錢老頭那兒去了,那時還是好好的,誰料婆子回來便說走這一路,到了錢老頭那兒才發現少了一隻。都不知是何時丟的!”
相垚沉著臉,“再加人手去找!人命關天,那東西身上帶著劇毒,常日喂的藥,隻能保二十四個時辰無礙,過了這一兩日,誰叫他咬上一口,都得立時歸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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