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更著風和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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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瑤卮匆匆趕到南苑時,相韜正吩咐了下人,將在西苑時,給桓夫人奉過茶的存漁拖下去,杖殺。

    “事情尚未查清,父親就這樣急著要殺我的人,究竟是為著心疼桓夫人,還是為著替兒子心虛?”

    正堂裏,存漁趴伏在地上哭訴冤枉。相垚攔著一眾下人不許動手,就站在相韜麵前與之對峙。

    他看上去很冷靜,隻是這冷靜下頭,藏滿了憤怒與失望。

    裴瑤卮在門外停了停腳,看著裏頭這般情形,略一思忖,大致弄明白了相韜的心思。

    斑斕蛙之事出了沒幾日,如今桓夫人又突遭大難,先後兩次,相垚深陷其中,皆難以撇清關係。就算相韜之前不信這些事乃相垚所為,但如今多半也逃不開心裏打鼓。

    或許,相垚就是被母親之死的仇恨衝昏了頭腦,甘願來一招破釜沉舟呢?

    裴瑤卮猜想,這個問題,相韜一定會自問,卻萬萬不敢自答。

    如此一來,一則為泄心頭恨怒,二則為保全兒子,他也隻有寧願做個糊塗人,不敢深究,就此找一個最合適替罪的人發落了也便是了。

    不錯了,裴瑤卮心頭暗暗對相垚道,好歹,你爹可是沒對你本人刀劍相向。

    她才這樣想著,堂中便傳來相韜沉沉聲音:“你真當為父不敢動你?”

    他邊說,手已扶上了腰間寶劍。

    存漁見此,都嚇傻了。

    她一直在府裏,自是知道之前六姑娘中毒,郡公險些殺了四姑娘填命的事,這會兒誰又知道這一劍會不會朝著兒子拔出來?思及此,原還哭天喊地的小丫頭忽然轉了話鋒,一句句喊:“郡公息怒!奴婢願意一死,隻願郡公消氣!莫要誤會了二公子!”

    頭磕在地上,不一會兒,額上便見了血。

    相垚看了她一眼,轉頭平視著父親,輕笑一聲:“兒子托體於父母,殺剮由您,不敢有怨言,隻是這丫頭的命,您卻不能平白奪了去!”

    不消頃刻,裴瑤卮依稀聽到了寶劍出鞘的聲音。

    她眉頭一跳,當即衝進去,就看相韜那一劍轉了個彎,直衝衝便要朝存漁刺過去。

    “父親——!”

    裴瑤卮衝過去,跪在相韜與存漁之間,死死抓住了他握劍的手。

    堂中一時沒了聲響。相垚驚愕之中鎮定下來,看著她,蹙起了眉。

    相韜回過神來,揮手要甩開她,一下子卻沒成功,不由愈發怒了:“你敢求情?!”

    裴瑤卮死死與他對視,揚聲道:“我知父親擔心什麽,隻是您關心則亂,卻也該想想,二哥若真能不管不顧,趁娘親去西苑時一劍殺來豈不痛快?又何必拐彎抹角地幹下這投毒之事!”

    她句句話含著提點,相韜並非蠢人,被她將神誌衝撞回來,定了定心,臉色微變。

    是啊,相垚除非起了魚死網破之心,否則他不會做這瓜田李下,自惹嫌疑之事,而他若當真起了魚死網破之心,又何須多此一舉?為母報仇,直接一劍將人殺了豈不是更能保無虞?

    那頭,裴瑤卮窺著他的神色,緩緩起身,握著他的手臂收回了劍勢。

    她輕聲緩和道:“父親,這夫妻父子情分,您不能由著背後真正的小人給禍害沒了啊……”

    相韜看了她一眼,隨即又看向相垚,終是將劍收回了劍鞘。

    相垚與裴瑤卮具是鬆了一口氣。

    一場風波才定,太醫便也到了。

    “夫人這確是中了毒,隻是恕老臣無能,此毒實在厲害,且不知名堂,老臣過去從未見過,實在束手無策啊!”

    何太醫話一說完,相韜腳下一虛,險些沒站住。

    他問:“此毒……可致命?”

    何太醫眼含同情,無奈一歎。

    “不過郡公,此毒雖厲害,但老臣無能,不代表便一定不可解。不是還有那位先生麽!”

    自上次見一元先生手裏救活了相芳時之後,何太醫對那位神醫,便實打實的敬佩,這會兒提起來,都還隱隱有些翹首以盼的樣子。

    相韜才道,已讓相嬰去楚王府請了。不多時,相嬰便回來了。

    隻是帶回來的,卻不是個好消息。

    “楚王殿下不在,楚王府的人說,一元先生為給母後皇太後配藥,昨日已出城去了,進山趟野,既不知人在何處,也不曉得何時才能回來!”

    然而,桓夫人的毒,卻是等不了的。

    相韜癱坐在床邊,神色呆滯。

    他默默摸到了桓夫人的手,緊緊握住,裴瑤卮將這一幕收入眼底,心頭不覺動容。

    積陽郡公為人臣,溫良恭儉讓,聲名在外;為人父,他起碼教出了憫黛與相嬰這樣的兒女;至於為人夫……

    她的目光落在麵色蒼白、唇色發紫的桓夫人身上,不合時宜地起了兩分羨慕。

    正失神之際,忽聽身邊傳來一句:“父親,讓我試試罷。”

    抬首看去,說話的,卻是相垚。

    原來,這位二公子還懂醫術麽……

    相韜沉眸看了他一會兒,相嬰也道:“父親,桓夫人性命要緊,讓二哥試試罷!”

    相韜終是默不作聲地讓開了一方位置。

    相垚借著何太醫的藥箱,診脈取血,鼓搗了一番之後,他的臉色也變了。

    相嬰問:“二哥,如何?”

    “是……斑斕蛙之毒。”

    相垚這話說得艱難,即便這毒不是他下的,但,斑斕蛙是他帶回塵都,這卻是不爭的事實。

    相韜冷眼朝他看來,相嬰趕在他說話之前,忙問:“二哥可解得了?”

    相垚迎著父親的目光,硬著頭皮搖了搖頭,眼中可見愧悔。

    他道:“這毒在南境稱絕,沈氏重金尋解,皆無所獲。”

    寂然片刻後,相韜忽然笑了。

    “你將那東西帶回來……你想如何?解開這曠世奇毒?”他說著,眼中凜然劃過殺氣,“你想做趙遣?”

    趙遣。聽到這個名字,裴瑤卮心頭猛然一動。

    “父親,”她忖度半晌,打破了這父子二人的劍拔弩張,不確定道:“若為斑斕蛙之毒……女兒或可一試。”

    她說出這句話時,在場之人除了相嬰之外,仿佛都在聽笑話一般。

    但即便這像個笑話,相韜最後還是允了她這一試。

    畢竟除此之外,就是等死。

    裴瑤卮坐在案前,回憶著小舅那份手劄裏記載過的解毒之法,生生憋了兩個時辰,才將藥方與針灸方法八九不離十的默了出來。

    何太醫見了她的方子,大呼霸道不可用,但相垚反複揣度之後,卻說可以一試。

    “罷了,行不行,總得試過再言。”相韜做了決定,“何太醫,懇請相借兩名醫女為拙荊施針。”

    裴瑤卮心裏也是有些發慌的——她不是信不過小舅的醫術,隻是那方子已是她十來年前看過的了,即便如今能默出來,她也不敢斷定絲毫不差。

    “娟娘,你同我出來。”

    內室裏施針用藥安排了下去,相韜寸步不離的守著,裴瑤卮索性便將娟娘喚了出來,與她確認桓夫人這一日吃過用過之物。

    “夫人晨起胃口不好,連口水都沒喝,後頭去了西苑,便隻用了一盞茶,回來就這樣了!”

    這個答案,裴瑤卮並不意外,她想了想,正要去喚存漁過來問話,相嬰卻已先一步將人給她叫過來了。

    她愣了愣,隨即對著相嬰一笑示禮,權當道謝。

    相嬰默默看了她一會兒,回身將相垚叫到屋外說話。

    裴瑤卮問了存漁幾句話,後道:“那壺茶是你伺候的,既然你說二哥不曾喝過,那便不能排除那一壺茶都有毒的可能。……你別怕,仔細想想,煮水、取茶葉、選茶具,這一應步驟裏,可有任何蹊蹺之處?”

    存漁適才為她所救,心頭感激,這會兒對著她,倒也放鬆些,緊著想了想,眼神忽然一動。

    “如今想來,那烹茶的水……並非是奴婢自己煮的!”

    片刻後,裴瑤卮推開房門,便見那兄弟倆站在廊下,不知在說些什麽。

    “三哥,”她近前福身,對相嬰道:“小妹有幾句話想同二哥說說,不知這會兒可方便?”

    相嬰與相垚對視一眼,便轉身要進去,經過她身邊時,不覺輕聲提醒道:“天寒,早些進去。”

    裴瑤卮一愣,慢吞吞說了聲是。

    相垚問她:“你有什麽話?”

    裴瑤卮走到他身旁,與他並肩而立,“我原以為二哥為著前事,恐會與我為難,但如今看來,卻是我小人之心了。”

    之前,她心裏雖忌憚相垚,恐他生事,但這兩回的事,她卻並不覺得是他所為。

    斑斕蛙的事,她所氣的,是這位二公子手裏攥著那樣的東西,自己個兒卻不看好,給了有心人可乘之機。而適才在桓夫人榻前,何太醫都辨不出毒物的名堂,他明明可以胡謅一番瞞騙過去,可他卻還是說了實話,就這做法,便不是小人所為。

    也算因禍得福吧,這會兒麵對相垚,她倒是輕鬆不少。

    她句話讓相垚頗為意外,他嗬笑一聲,“隻是這兩次非我所為罷了,你倒相信我能與你彼此相安?”

    裴瑤卮淡淡一笑,沒接這句,隻道:“這兩次非您所為不錯,不過二哥,您沒回來時,也沒這麽多事兒。”

    相垚眼睛一眯:“你什麽意思?”

    她攏了攏鬥篷,輕歎一聲,道:“我的意思是,幕後黑手,要麽是衝著咱倆來的,要麽,也是要借你的手來對付我、對付南苑。二哥可以想一想,一旦我出了什麽事,你牽連其中,楚王殿下便是為著顏麵,會不會善罷甘休。”

    “此事不必你說。”半晌,他沉聲道,“我會查清楚。”

    裴瑤卮要的就是他這句話。

    她道:“如此,便仰仗二哥了。”

    說罷,她轉身便欲進內。

    她身後,相垚忽然問道:“不過你樹敵如此之多,即便能順利嫁入楚王府,恐怕也難有好日子過吧。”

    裴瑤卮腳步頓了頓,半晌,她似是輕聲一笑,淡道:“我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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