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客從遠方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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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境的曠世奇毒,竟被個不通醫術的小丫頭給解了,南苑堂中,才給蘇醒過來的桓夫人把過脈的何太醫,這會兒看著相蘅的目光,倒比對著一元先生還要崇敬十倍。

    “老朽真是糊塗了!之前竟還質疑過姑娘用藥,如今看來果真是小人短見!”

    裴瑤卮被他這陣仗弄得直心虛,連連道:“何太醫言重了,是小女僥幸,也是娘親福大命大,命不該絕。”

    “僥幸?”一旁正審視著她的相垚冷笑一聲,道:“據說當年周國神醫巢融曾苦心鑽研此毒,為此折進去二十幾條無辜人命,最後卻一無所得,氣得他自斷一手,立誓十八年內,不破此毒,便以身殉毒。連那樣本事的人都束手無策,你倒能‘僥幸’得出來?”

    周國那姓巢的神醫,裴瑤卮聽說過,不過與世人一樣,她更願稱之為瘋醫。

    傳說那人鑽研醫術已入魔境,既無仁心,亦無世故之心,以活人試藥試毒是常事,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計其數,而他救起人來,卻也全無國別立場之分,早年戰亂時,借他之手撿回一條命的梁人,亦是不計其數。

    怎麽這斑斕蛙之毒,巢融竟解不開麽?

    裴瑤卮心裏早已想好了應對,此間隻道:“小妹也是前些日子入宮陪伴長姐時,曾在顯粹宮看過一卷手劄,裏頭記載了這解毒之法。小妹當時看著有意思,便‘僥幸’默記下來了,本想著日後若有機會,與一元先生問詢一二,不想今日竟先用上了。”

    聞言,相垚立時提起精神:“手劄?什麽手劄?誰的手劄?”

    “靈丘侯。”她道:“大抵,是仁懿皇後的遺物吧。”

    相垚愣了須臾,隨即卻忽然撫掌大笑:“哈哈,果真是靈丘侯!看來,沈氏那萬兩黃白倒是早該有著落了!……唉!可惜靈丘侯——”

    “行了!”

    他話未說完,相韜從內室出來,似是棄嫌他這般吵鬧,目色不善的瞪了他一眼,轉而和顏與何太醫道謝,又指派相嬰親自送人出門。

    何太醫一走,相韜深深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地說了一句:“你記性倒好。”

    裴瑤卮垂首未語。

    相韜沉默半晌,卻是說道:“這兩日便留在你母親身邊,好生照顧她吧。”

    “多謝父親。”

    如此,裴瑤卮這兩日便在南苑住了下來,徹夜守在桓夫人身邊,權當為相蘅盡孝道。

    這日午後,相垚過來看過桓夫人,說了兩句話後,便將她叫到了外頭。

    裴瑤卮隨他出門,兩人站在廊下,她便問,可是事情查出眉目了。

    “存漁那日已同你說了,她當日不小心弄灑了熱水,又趕著取茶具,便隨手抓了去西苑送東西的錢老頭去幫她看著熱水。”

    他道:“前日我回去一問,錢老頭與那日所用的一應茶器,皆已不見了。”

    好麽,果真做賊的心虛。裴瑤卮緊接著問:“然後呢?”

    “然後——”相垚眯了眯眼,哼笑道:“然後,我派手下出去找人,今日早上手下回來複命,卻說在城北的亂葬崗發現了錢老頭的屍體。”

    裴瑤卮毫不意外。

    “——瞧那腐爛程度,已死了半月有餘了。”

    裴瑤卮瞪大了眼睛。

    “……二哥,”片刻後,她不確定道:“確實不會有錯?”

    相垚沒說話。

    若是這樣的話,那就隻能說明……

    “……是有人先將這姓錢的給弄死了,再自己扮作他的模樣,潛入了相府?”

    相垚點了下頭,“十有八九。”

    這錢老頭與旁人還有些不同,原是山裏捕蛇的出身,被相垚看中,弄到府裏專門替他收管那些個毒草毒蟲。也就是為這個,他偶爾出入內苑,也不會引人懷疑。

    裴瑤卮想了想,又問:“那這條線至此,便算是斷了?”

    “我會接著往下查,隻是……”

    他的話沒說完,但裴瑤卮也明白,事到如今,能查出真相的可能實在不大。

    過了沒兩天,便是三月十五。裴瑤卮便以為桓夫人祈福為名,同相韜請準前去昭業寺進香。

    除夕大火之後,蕭逐下旨撥重金修葺昭業寺。原本當時受損最嚴重的也隻是後頭禪房,於前頭大殿並無所礙,到了三月初,昭業寺便已重開了寺門,廣納香客。

    顧及著上一回妧芷、妧序皆受驚不淺,是以此番出門,裴瑤卮刻意留了她兩個在府裏,隨手指了宿輕塵跟隨左右,便輕車簡從的出了門。

    宿輕塵很是歡喜,臨出門還送了個香囊給她,說是自己親手給姑娘縫的,希望姑娘別嫌棄。

    香囊做工精巧,味道也稀罕,裴瑤卮隨手便掛在了腰間,謝她用心。

    路上,說及昭業寺,宿輕塵似是很有興致:“奴婢聽房中姐姐們說起,上回姑娘在昭業寺可是受了番大驚嚇,還是楚王殿下經行搭救的!這英雄救美的佳話,從來都隻在戲文裏聽過的,如今倒是遇上真章兒了!姑娘真是好福氣!”

    “好福氣?”裴瑤卮淡淡看了她一眼,笑道:“嫁與他,也算福氣麽?”

    宿輕塵顯然一愣,跟著道:“自然是福氣呀!外頭人都怕楚王殿下,連皇帝都要禮讓三分的人,卻偏偏對姑娘您如此柔腸,這還不是福氣嗎!”

    “怎麽……姑娘,對這婚事,您不開心嗎?”

    裴瑤卮靜靜看了她一會兒。

    “我有無價寶,願付有心郎……”她輕喃一語,惘然一笑:“想著要嫁與他,我曾很是開心。”

    宿輕塵年紀雖小,卻也知道,什麽事一旦同‘曾經’二字聯係在一起,便都會變得殘忍起來。

    她問:“那現在呢?”

    裴瑤卮沒有再說話。

    到了昭業寺,進過了香,住持師太聽她說要在這裏住一晚,不覺分外吃驚。

    “都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姑娘倒真是膽大!”

    她笑道:“要來的躲不掉,不來的也不必躲,沒什麽好忌諱的。”

    師太頷首讚她心思透徹,便安排了人去給她備了禪房。

    當晚,她早早便安置了,可在床上直躺到午夜,卻始終沒有睡意。

    人說觸景生情,來到昭業寺,她想的不是上回險些葬身火海的事,而是那一晚,在這寺中見到蕭邃的事。

    她始終好奇,除夕夜,蕭邃做賊似的來這女寺,究竟是為的什麽。

    “都不怕被人撞見壞了名聲的麽……”她睜著眼睛,抓心撓肝地好奇,不覺低語道,“……總該不會是在這寺裏有相好的吧?”

    她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瞎想,忽然,卻聽南窗下傳來些細碎的響動。

    她轉眼看去,心裏累得慌:不是吧,又不消停?

    這不速之客尚未現身,先往房中放了迷香,她暗中捂了口鼻,放輕動作躲進了衣櫃裏,憋了好半天,才終於將來人給等了進來。

    黑暗中,那人鬼鬼祟祟的,佝僂個身子摸進來,到了床邊卻沒見著人,當即便是一愣。

    “死丫頭,人呢!”

    那人氣急敗壞地啐了一句,裴瑤卮聽到他的聲音,不覺有些意外。

    ——似乎,是個老人?

    她暗中掂量了一把手裏的袖箭——這是今日臨出門時,相嬰特地讓洗竹給她送來防身的——定了定心,猛地推開櫃門蹦了出去。

    來人嚇了一跳。

    她吹開火折子,就著點光亮,淡淡一笑:“人在這兒呢。”

    “你……”那人回過神來,竟半點不著急,疑惑地問:“你吸了我的迷香,竟然無事?”

    裴瑤卮點亮了燈,“足下在窗外鼓搗時我便有察覺,此間自然無事。”

    燈光一亮,她將對麵的人看了個清楚。

    果真是位老者。白須白發,五官的端正救不了那一臉的褶子,但那一雙眼,卻出奇得清亮,全無老者該有的濁黃之態。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裴瑤卮看清了,麵前這人,沒有左手。

    “小丫頭,之前那斑斕蛙之毒,就是你解的?”

    裴瑤卮一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好說了,瘋醫這是想要解毒的方子?小女雙手奉上就是。”

    巢融袖子一揮,一臉的不屑。他正要說話,這時,外頭傳來了守夜衛從的扣門聲:“姑娘,可是有何不妥?”

    裴瑤卮看了看自己手裏這盞燈,隻道自己睡不著,起來坐會兒,叫他們放心。

    將人遣走之後,巢融玩味地看著她,笑道:“你這小丫頭,倒有些膽識,竟不怕我?”

    “誰說不怕。”她說著,似笑非笑地往他右手上一瞟,“您精通毒理,我可不想自己這一嗓子求救喊不出來,反倒將命給送了。”

    巢融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手,笑嗬嗬地將那把斷魂散揣了回去。

    “是個聰明娃!老夫喜歡!”他道:“不如,你跟我回去,做我徒弟怎麽樣?”

    裴瑤卮笑道:“先生抬舉了,小女對醫理全然不通,更無心向學,隻怕要辜負您一番好意了。”

    巢融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

    “胡說八道!真是個不老實的!”他道:“你敢說你不通醫理,那相韜媳婦的命是鬼救回來的不成!”

    裴瑤卮細想了想,自家小舅失蹤了近二十年,多半早就沒了,這樣說來,可能還真是鬼救回來的。

    “看來先生不是對解毒方子感興趣,而是……對能解毒的人感興趣?”

    巢融哼了兩聲,“小姑娘,告訴你吧!老夫今兒就是來抓你回去一拚高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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