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萋萋憶王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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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嬰知道了。
在他說出那句‘你是我妹妹’之前,真正的答案便如穿過迷霧的風,橫衝直撞地闖進了裴瑤卮心中。
甚至於,在鳩占鵲巢之外,他極有可能對自己這隻‘鳩’的真實身份也有了猜測,否則連日來,他的規避、生疏、客氣,以及對親妹就此消失的無動於衷,便都成了解釋不通的事。
目送著相嬰的背影消失在夜裏,她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直至身後的妧序出言提醒,方才回過神識,淡淡說了聲走吧。
她從不以為自己有瞞天過海的本事,扮著一個素未謀麵的女孩,當真能滴水不漏。她隻是沒想到,相嬰會猜出自己是誰。
他是怎麽想到的?
裴瑤卮想不明白。
翌日,她早早便在院中花架下見到了巢融。
她將侍女留在一邊,自己湊過去,要與老花匠探討心得。
誰知,巢融見了她的麵,立時就將手裏的剪子一合,氣哼哼地詰問:“你個小丫頭,好不羞!把老夫誆回家來就不管了!”
裴瑤卮一時有些哄孩子的錯覺,好笑道:“誰誆你了?昨兒個才剛回來,您的事哪件不是大事?不得容我準備準備?”
巢融就問了,她要準備到什麽時候。
裴瑤卮淡淡一笑,並未回答,扶了扶抽芽的花枝道:“看不出來,您做花匠倒也有模有樣的,還真是藝多不壓身啊!”
巢融得了誇獎,有點開心,笑意起了一半卻又連忙繃住了,直說小丫頭你別拿這些個好話捧我,若是敢戲弄老夫,下場可是很慘的!
她失笑,“我能戲弄您什麽?”
“那可就說不準了!”巢融說著,忽而想起什麽,“對了!就說那斑斕蛙的毒,老夫問你,你是鑽研了幾時才鑽出解法的?”
裴瑤卮歎了口氣,“早同您說了,我就壓根兒不通醫術。”
巢融登時便要出言駁斥,卻被她抬手把話攔了下來。
跟著,裴瑤卮索性就將那解藥方子的來曆與他說了,說辭與那日對著相垚他們是一樣的,隻說是因緣際會,碰巧見了前人的遺跡,意外記下來的。
“前人的遺跡?誰?”巢融問完,隨即自答:“趙遣?”
裴瑤卮點了點頭。
她道:“靈丘侯的手劄裏記載過這毒的解法。他失蹤之後,這手劄輾轉到了仁懿皇後手裏,我意外所見,鬼使神差便記了下來。”
即便現在想想,裴瑤卮都覺得,冥冥之力誠然奧妙。自己原是個對醫理半點不感興趣的人,過去翻閱小舅的手劄,那麽多篇良方妙典,卻偏偏就有意無意地記下了這一篇來,除了一句鬼使神差,還真找不到別的話來形容。
她這樣想著,一偏頭,才發現巢融竟難得的安靜了下來。
他微低著頭,看不清神色,裴瑤卮試探地喚:“……老前輩?”
巢融動了動,舉起左臂來,晃了晃那空蕩蕩的一截兒。
如此短暫的一幕,裴瑤卮看在眼裏,莫名就覺得,此刻他應該很是傷心。
因為——靈丘侯趙遣。
自己那位小舅,留在這世間不到二十年的痕跡裏,荒唐事倒做了不止二百件。而這其中,拜了周國瘋醫巢融為師,當算不可不說的一樁。
“他八歲那年認我做師父,十八歲上手便解了斑斕蛙的毒,我就說嘛,這世上有這本領的,也就是我徒弟了!”
巢融說這話時,看得出來是盡心想表現出歡喜與欣慰的,可落在裴瑤卮眼裏,卻都成了巴巴的委屈。
就像個被搶了糖葫蘆,還堅持說不介意的孩子。
明明在意得緊。
她調整臉色,有意活絡氛圍:“這可說不好!若是一元先生也有這本事呢?難不成您還能讓他認您做師父?”
聞言,巢融撇了撇嘴,哀怨地看著她:“老夫原想收你為徒,是見你個年輕姑娘,還有得教導的餘地,至於那獨眼兒——雖說是這十幾年才有的名氣,同老夫比起來倒也是小輩兒,但小樹早都長成大樹了,哪還用得著老夫去修枝剪葉!”
裴瑤卮笑了笑,忖度片刻,便將自己心裏的打算試探說來:“說起來,我雖與醫道無緣,但卻也希望您這一身本領能有傳承。”
巢融敏銳道:“怎個意思?你還要給老夫塞個徒弟不成?”
這會兒倒是聰明了。她笑問:“您不願意麽?我保證是個年輕的,很有教導餘地,且對醫道極有熱情!”
巢融眼珠一轉,心裏便有了猜測:“你說的……不會是你那二哥吧?”
她笑言正是。
“嘖嘖,你這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什麽好事都緊著往自己家頭上攬!”
裴瑤卮也是許久沒聽人自比得如此清新脫俗了,微微一噎,還沒想好怎麽說話時,又聽他繼續道:“不過小丫頭,老夫收徒是要講機緣的,我以為你誤打誤撞解了我給獨眼兒下的套,這算個緣分,但你那二哥可就……”
她想了想,也能理解,畢竟如一元、巢融這樣的人物,普天之下妄圖求教拜師的隻怕如過江之鯽,若從中沒個篩選,那不就亂了套了麽!
“看來,您篩選徒弟便是靠機緣了……”她忖了片刻,忽然有些好奇:“那您當年收靈丘侯為徒,這中間難不成還有什麽故事?”
提起這話,巢融一時有些恍惚。
“這都三十來年前的事了……!”
梁周兩國,百年間征戰有時,相安亦有時。太平治世時,兩國之人通商往來皆不算稀罕,拜師學藝的事兒也多,不足為慮。至於靈丘侯趙遣拜了巢融為師卻為當世稱荒唐,原因便在於這兩人定下師徒名分之時,兩國正處於交戰之中,趙遣是大梁統帥的幼子,巢融,則是周國隨軍的軍醫。
“趙遣八歲那年,梁周廝殺正歡,老夫為求征西大元帥府中的一株千年靈芝,答應他隨軍出行,做他十個月的軍醫。趙遣呢,那會兒就是個小公子,因著小小年紀,心思卻全不在文治武功之上,日漸沉迷醫術,他父兄為了將他‘掰回正道’,便不容分說將他拉進了軍中曆練。”
也是巧合,當年主戰場附近的一方村落裏,傳出有不少人死於毒蛇之口,村民被戰事嚇得心驚膽戰之餘,還要分出精力驅蛇捕蛇。誰知人被毒死了不少,可卻連一條蛇的影子都沒見著。
梁周交界的裂地關地處大梁東南,每每起戰自然都是在那頭。聽到這裏,裴瑤卮靈機一動,問道:“那所謂的‘毒蛇’,不會就是斑斕蛙吧?”
巢融點點頭。
哪裏有疑難雜症,哪裏便有他的傳說。雖為周人,但一聽這個消息,巢融便立時改換行裝,鳥悄地溜進了大梁境內。
往後回憶起來,他一直覺得,這一趟走得,算是他畢生大梁之行中最有意義的一回。
他在村子裏遇到了灰頭土臉偷跑出來的趙遣,那孩子頭腦甚是聰明,相遇沒兩天,便看出了他是周人,還緊張兮兮地同他說,自己會給他保密,叫他不必害怕。
“我當時斷魂散都捏手裏了,他那麽一說,我竟就相信了,與他擊了個掌,便一同開始琢磨這毒該怎麽解。”
“那時候,趙遣才剛接觸醫道不久,藥草認不全,問題還特別多,我要分心教他,還要應對他的聒噪,心裏煩得想罵娘!”
“可研究了半個月,斑斕蛙的毒我竟解不開,倒是借著他的一點靈機,配出了可驅除斑斕蛙的藥粉——便如雄黃之於蛇,好歹不算全無收獲。”
裴瑤卮靜靜聽著,適時出聲問道:“您就這樣收了他做徒弟?”
“是他非要跟著我的!”巢融說著,眼珠子都似發亮一般,“他給他父兄留信出走,巴巴跟在我身後當小尾巴,一跟就是大半年——都怪他那哥哥不好,找到他之後就不讓他跟我玩了!弄得我們倆師徒見麵,倒比牛郎織女還要難上百倍!”
裴瑤卮沒忍住,笑出聲來。
她頷首道:“一手教出來的徒弟,卻先您一步解開了斑斕蛙之毒,也難怪您到如今都如此執拗於此。”
“他十八歲那年,我倆又去南境找蛙。碰巧遇上了個被斑斕蛙咬傷的小姑娘——”說著,巢融忽然話鋒一轉,很是刻意地一歎:“怪道有那麽句‘紅顏禍水’的話,我這徒兒啊也是運氣不好,自打遇上那小姑娘,便開始走背字兒!替她解了毒,連帶著還想接手她下半輩子。誰知到最後,媳婦兒還沒娶進門兒呢,他竟就忽然失蹤了,到如今,差不多也十九年了!”
聞言,裴瑤卮心頭不覺一動。
靈丘侯素以風流秉性,不拘禮法聲聞於世,對於他的失蹤,家裏人與外頭的說法是一樣的,都告訴她,小舅是在南境,勾搭了沈家已然許婚的閨女,回京之後要死要活就是要娶,誰料,七十二拜都拜了,朝中家中的難關好不容易都過了,他卻在議婚迎娶的前夕,領著家裏的一個歌姬私奔了。
他這一走,便再也沒有出現過。自那以後,巢融少來大梁,不去北境。至於那位被他負了心的沈家姑娘,聽說在南境聞訊之後,羞憤之下,便投繯了。
這樁事,在十幾年前可謂驚動江山,但那時裴瑤卮才幾歲大小,幾乎沒有印象。
她倒是記得,那位沈家小姐原來許婚的夫家,是姓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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