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知音者誠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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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垚此般陣仗,弄得裴瑤卮一頭霧水,不覺間放慢了腳步。
“二哥這是怎麽了?”她問,“小妹糊塗,不知有何得罪二哥之處?”
相垚扔給她一張團得皺巴巴的字條,抱臂站在她跟前,擎等著看她如何解釋。
裴瑤卮將那字條掃了一眼,心思一動,頃刻恍然。
她一臉無奈地看了眼身後方的巢融,歎了口氣,將緊張兮兮地圍在一邊的丫鬟們都給打發下去了,這才轉頭與相垚道:“二哥別生氣,聽小妹解釋。”
相垚哼笑一聲,“我等著呢。”
今日晨起,他發現自己整個人癱在床上,分明神誌是清楚的,卻愣是一動不能動、一句話說不出來。起初,他還當自己不過是鬼壓床罷了,但數番調息之後,他就明白了,根本不是那麽回事。
自己是被人封住了經脈。
下手的人,醫道修為極高,讓他根本辨不出施針點穴的手法。他用了大半日的時間自行破解,期間還一直分心琢磨,是什麽人有這等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自己房中,還在自己身上動針。
他原本猜測,許是那之前假扮‘錢老頭’的人不死心,再又卷土重來了,可就在他終於破開桎梏之後,卻在自己枕邊發現了一張字條,上頭告訴他,若是十個時辰之內能醒過來,便來相蘅這裏,若超出十個時辰,就不用來了。
裴瑤卮請他進了堂中,同時也將巢融一起帶進去了。相垚蹙著眉打量了一眼這新來的花匠,猜也猜到,這人的來曆並不簡單。
他問:“他究竟是誰?”
裴瑤卮未急著答,而是先問:“二哥衝開經脈,用了多久?”
相垚眯了眯眼,想著自己是來興師問罪的,又豈能隨著她的問題走?故此便也閉口不言,隻一副很不滿意的樣子瞪著她。
裴瑤卮垂眸一笑,“罷了,總歸定是十個時辰以內了。”她說著,看向巢融:“老前輩,您的試驗,我這二哥算是過了吧?”
巢融還沒說話,相垚聞言,已皺緊了眉頭。
“什麽試驗?什麽老前輩?”他看了眼花匠,問她:“這人究竟是誰?難道就是他封住了我的經脈?”
這回,啞巴了半天的巢融終於開了口,隻聽他哼哼一笑,整個人都透著倨傲:“臭小子,能勞動老夫親自封你的經脈,你這會兒就該回去偷著樂了!竟還在這裏給我皺眉?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相垚聽得厭煩,轉頭正待重新審視這人一回,目光卻不經意落在了他杵在腰間的左手臂上。
他想,若是這人有左手的話,這會兒也當與右手一般,掐在腰間,而非如此別扭的杵在腰上。
裴瑤卮親眼看著相垚的眼神從厭棄,變作疑惑,最後恍然大悟,裝滿了難以置信。
“你,你——!你難道是……”
他顫抖地伸出手指著巢融,整個人後退幾步,跌坐在椅子上。
極高的醫道修為,沒有左手,還是位老前輩。
種種跡象都在告訴他,相蘅的這個所謂‘新花匠’,便是與一元先生齊名的、靈丘侯趙遣的授業恩師——瘋醫巢融。
巢融扔下一句,相垚已過了自己第一關的話,便也不等他二人反應,大搖大擺出了門侍弄花草去了。
“之前假扮錢老頭的人,便是他。”裴瑤卮看著還癱坐在那兒的相垚,出聲拉回他的神識,與他解釋。
相垚愣愣地問:“是他?”
裴瑤卮點頭,隨即,便將自己與巢融此番相識的來龍去脈都與他講了。
“這位老大爺,一天到晚瘋瘋癲癲的,但心性卻實在純粹。他原以為那斑斕蛙之毒是我解的,便想收我做徒弟。可歎我這輩子是沒這個因緣了,但……”
說到這裏,她不覺有些傷感,“他這副脾性,斑斕蛙之毒若是解不開,多半是要應誓的。我也盼他這一身醫術能有傳承,思來想去,最合適的人選,莫若二哥。隻是之前巢融這邊沒說定,我也不敢同您說什麽,昨個兒剛得他鬆了口,本想著這兩日就告訴您的,誰料他倒是個急脾氣,這就開始了……”
相垚想起,巢融是先帝武耀十一年末立的誓,至今朝晏平八年,歲末時節,正好便是大限。
他垂著眸,哀然道:“隻剩不到一年了……”
裴瑤卮點頭,“嗯,不到一年了。”
其實,她覺得,巢融這個人,並非是能以善惡形容的,但於這人世,總算一種稀罕的存在。
但凡是稀罕的,人心總會對之生出些別樣的不舍。
“你……”不多時,相垚忽然開口,語氣有些躊躇地問:“你為何會想到我?”
“這事說起來算是我冒昧,未曾提前知會您,也不知二哥願不願意?”
相垚沒有第二個答案:“自然是願意的。”
能得術業一流之人的教授,無論對誰,都是幸之又幸的事,尤其這人還是巢融。
——靈丘侯的恩師,巢融。
他道:“我隻是不明白——你怎麽會願意給我這個機會。”
裴瑤卮想了想,正要說話,他又問:“你是覺得對不住我?”
“左夫人的事嗎?”她直言不諱地提及,不等相垚有所反應,卻又一笑搖頭:“您別誤會,我不是想給你點什麽恩惠,便能讓你對我釋懷——說起來,你心裏若認定我是仇人,那消受仇人的恩惠,才是最讓人難堪、最讓人難以忍受的事。我不會這樣無恥的。”
她說:“您若想恨我,大可以繼續恨,至於為何選中您……您就當我是為了巢融的考慮吧。”
“為巢融?”
裴瑤卮點點頭,“他曾有過一個徒弟,出身鼎族,家中上下無一人支持他從醫,都想著,他應該是馳騁沙場,承繼祖業英雄豪傑。可天意就是讓他認識了巢融、追隨著他,學出了一身青出於藍的好醫術。”
她說著,刻意將語氣輕鬆下來,“他失去了那個徒弟,也記掛了他許多年。如今大限將至,我想……把您送到他麵前,便如一種慰藉,也讓他去得愉快一點。”
——亦是給你一個機會,縱然不能追隨你所追慕的靈丘侯,但同拜一門,多少也能安慰所願吧。
相垚臨走之前,與她道了一聲多謝。
是夜,裴瑤卮坐在書案前,手底下勾勾畫畫,算計著年份時日。
巢融說,相蘅的出生時日不對。她雖然對方術之事無多了解,但最起碼的八字神煞她倒也能看懂兩分,這會兒對照著書冊批了番相蘅的命格,她也覺得這出生時日確實不大對勁。
別的不說,以蕭逐那般在乎命數的性子,相蘅這副命格,平平無奇之外,甚至有三兩點凶險之處,他會願意將這樣的女人納入自己的後宮?
不可能。
相蘅的身世,究竟還藏著多少秘密呢……
“姑娘,時辰不早了,早些安置吧!”妧序奉了盞牛乳茶進來,與她道:“適才南苑派人過來傳話,說那頭理好了嫁妝單子,明兒個一早,夫人要親自過來與您商量呢!”
聞言,她心頭一動,“娘親親自過來?”
妧序頷首應是。
裴瑤卮想了想,將寫著生辰八字的紙給塗黑了,便擱了筆。
正好,她心道。桓夫人這一來,倒是免了她費心請人入局的麻煩。
翌日,桓夫人連早膳都是過來與她一起用的。裴瑤卮也發現了,眼見婚期將近,這位夫人近來是愈發舍不得女兒了。
“這嫁妝子目原本早就定下來了,還是賢妃娘娘有心,生怕委屈了你,將單子傳進宮親自看過,又著意增減了一番,換了不少珍奇玩意兒給你添妝,這不,昨個才最後定下來!”
桓夫人說著,拿了單子與她細看,裴瑤卮興致缺缺,但想著憫黛用心,還是一一看了。
桓夫人問:“怎麽樣,都喜歡麽?”
她點頭笑道:“光是娘親與長姐如此費心,女兒哪有不喜歡的道理!”
兩人說了會子話,裴瑤卮便說早膳有些吃撐了,請娘親在屋裏好生歇著,用一盞茶,自己出去走兩圈,去去就回。
臨出門前,她將正奉了點心要進去的妧序攔下了,說夫人正歇著呢,叫她們都離遠些伺候。
妧序不做他想,領命便去了。
裴瑤卮出了門,院中晃悠了半圈,見適才還在打理花叢的巢融不見了,心道是時候了,便悄悄繞到了東窗下,細細聽著暖閣裏的動靜。
等了不到片刻,忽聽裏頭傳來一聲輕呼,是桓夫人的聲音。
裴瑤卮豎起了耳朵,透過窗縫往裏看去,果見巢融如自己預想一般,一見桓夫人落單,便按捺不住地出現了。
“你怎麽進來了!”
桓夫人驚詫起身,她倒是認出了這是女兒昨日給自己引見過的花匠,隻是沒想到這花匠竟這般沒規矩,都闖到內室來了。
巢融見她慍怒間就要喊人,便冷笑了一聲,抬手將自己臉上的人皮麵具給掀了。
“這麽著急喊人?做虧心事啦?”
他問,說話間舉起了左手,將包在腕子上的衣袖拆開,露出了斷腕的傷口。
而對麵的桓夫人,早已在看清他容顏時,便呆住了。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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