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是誰之過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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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如同從未想過自己還能見到趙遣一樣,桓夫人同樣沒想到,有生之年,自己竟還能再見到巢融。

    她依稀記得,二十年前,這人還是黑發童顏,看著像是與趙遣一樣大的年紀,卻被他一聲聲地喚著師父。可如今,二十年不到,故人再見,他竟已須發皆白,不說話、不動作,便活脫脫是一副耄耋老者的模樣。

    他就站在她麵前,眼裏冰涼涼,周身卻冒著怒火,聲色俱厲地指責她見異思遷,背棄了自己的徒弟,另嫁他人。

    “聽說你連姓都改了,如今姓什麽……桓?嗬嗬,小沈丫頭,你好厲害呀!”

    聽到這句話,沉默許久的人驀然一怔。

    是啊,很多很多年前,自己曾是姓沈的。

    ——南境名門,襲常沈氏的沈。

    蓋因地勢之故,南境毗鄰周國,商旅頻多,民風較之北境,更為開放,也更為婉約。崇峻侯沈家有個小女兒,出落得亭亭玉立,十二三歲時,美貌自侯府教書的女傅口中傳出來,轉眼到了及笄之年,便已有了南境第一美人的稱號。

    然而,沈庭如自己,卻很不喜歡這個名號。

    南境雖富庶繁榮,卻少有安定,論及真正數得上的閥閱鼎族,就更是難以同積澱厚重的北境相提並論了。

    但沈氏卻是不一樣的。

    正因這份鶴立雞群的顯貴,她那個身為崇峻侯繼室的母親,才越發看重她的婚事,尤其在女兒聲名在外,引得求親者絡繹不絕之後,她便也越發看不上那些來求親的所謂‘名門公子’。

    在沈庭如的記憶裏,及笄之後,她在母親嘴裏聽到最多的一句話,便是‘配不上’。

    薛家的主母出身太低,配不上;邢氏那兒子前程太窄,配不上;還有雍氏的老太爺,官位到這份兒上,也什麽擢升的餘地了。

    統統都是個配不上。

    發難完了那些看不上眼兒的,回過頭來,她每每還會聽母親抱怨上那麽幾句,說自家女兒這樣大的名聲,怎麽就勾不動北境那些個強宗大族呢!

    “唉,裴、趙那樣的,夠不上也就罷了!哪怕相氏、秦氏、顧氏也好啊!這裏頭隨便搭上一個——哪怕是旁支呢,也總比南境這些個靠不住的要好啊!”

    羊夫人抱怨一通兒,還不忘對她耳提麵命:“如兒,你可要給娘爭氣啊!娘命苦,生不出兒子,就你這麽一個漂亮閨女,娘可就指望你嫁個好人家,將來好提拔羊家呢!”

    母親是繼室,出身平平,加之父親對元嫡夫人情深義重,沈庭如從小就知道,母親的日子過得不順心,是以,即便對母親的所作所為有再多微詞,她也從未吐露過一字一句的不滿。

    就這樣,母親挑挑揀揀,時不時還要派人出去散散風聲,至到武耀十年,她十七歲時,母親終於等來了她望眼欲穿的貴婿——相氏府上的二公子,相良。

    沈庭如在外祖家收到母親的家書,要她即刻啟程回家時,尚且不知家中等著自己的,是許婚結親之事。她向來是孝女,擱下家書,未敢耽擱,旋即便與外祖母告別,啟程還家。

    羊氏祖宅到襲常城,不到七百裏的這條路上,她遇到了那個改變了她一生的人——靈丘侯趙遣。

    這世間,有幾個青春少艾的女孩,會不傾心於對自己有救命之恩的美少年呢?

    至少,沈庭如不會。

    是以,當她在歸途中不幸遭遇斑斕蛙,隨行的衛從朝暮間死了一半之時,趙遣如同天神一樣出現,費盡心思解了她的毒之後,她撿回了一條命,同時,也送出去了一顆心。

    七百裏的路,她在趙遣的陪伴下,走了三個月。等她終於回到沈家時,等待她的,卻是相沈兩族的聯姻之約,以及自己腹中暗結下的珠胎。

    “那時他同我說,叫我好好回家等著他,等他回京稟明父母,便會派人來下聘,風風光光的迎娶我過門。”

    她看著巢融,低垂著頭,緩緩流下淚來。

    “我聽他的話,我等了。師……”

    她原想同過去一樣,隨趙遣喚巢融一句‘師父’,但話未出口,卻及時止住了。

    已經不合適了,她想。

    這時,巢融道:“老夫知道你等了,老夫還曾以為我那徒兒失蹤之後,你這丫頭當真如沈氏對外聲稱一般,投繯殉情了,為此,老夫還曾為你流過兩行淚!”他越說越氣,“可到現在我才知道,我那徒兒與我皆是傻子!竟會相信你這三心二意的小丫頭!”

    沈庭如搖著頭,眼淚越流越凶,嘴裏一遍遍重複著:不是的。

    自己不是三心二意,不是見異思遷,自己隻是……沒有辦法了。

    巢融將責難吐出來,心裏鬆快了些,冷笑道:“不是?嗬,那你倒說說究竟是什麽!”

    是什麽?事實就是,當年靈丘侯與相氏爭妻的事一傳出來,朝野震動。數翻風波之後,二公子相良的長兄、才襲了積陽郡公爵三年的相韜征戰回京,主動上書天子,為弟弟退了沈氏這門親,甘心成人之美。

    沈庭如在南境聞訊,尚未高興幾天,轉眼就又傳出來,靈丘侯帶著府上歌姬留書私奔的事兒。

    一時之間,沈氏成了笑柄,她更成了父親口中有辱門庭的不孝之女。

    母親為此,一口氣上不來,犯了心症,就此殞命。

    “他當年一去不複返,我腹中還懷著孩子,我又能如何?”她也是委屈的,這些年,這些話,她無人能說,可說出來,心裏卻也一點都不舒坦。

    巢融問:“你也信了外頭的傳言,覺得我徒兒真是那樣的秉性,帶著人私奔了?”

    沈庭如張了張嘴,半晌沒說話。

    她原本也是不信的。

    母親死後,父親甚至不給她守孝的機會,將她發落到了城外的莊子上,想著等孩子生下來,再當沒有這回事,隨便找個門第低些的嫁了。可她不死心,偷偷從莊子上跑了出去,帶著身子,就這麽一路朝著北邊,一往無前地去了。

    “我是……我是想去尋他的,我想親口問問他,究竟是怎麽回事。別人說的話我都不信,我隻要聽他一句……我想讓他告訴我,明明一切都好好的,上一封信,他還在對我說好事多磨,怎的忽然他就不要我了……”

    “我想告訴他,我已經有了他的孩子,就算,就算他不要我……這個孩子……”

    可是,這些話,她再也沒有機會親口問他了。

    走出襲常城時,她躊躇滿誌,心裏同時揣著惶恐與希望。

    可當她曆經苦難走到含丹城,卻險些命喪匪盜之手時,她心裏最後一點希望,也滅了。

    那時千鈞一發,是相韜的家臣、她如今名義上的兄長桓不世在回京路上剛好撞見,出麵搭救了她。

    那時已是武耀十一年初,距離相氏赴南境求親,已過了十個月。

    “二公子相良,在解除婚約後不久便過世了,外頭都說……都說他是受了羞辱,才怒火攻心,一病不起。”她臉上現出愧意,艱難道:“那時候,桓大哥將我帶到郡公麵前,我以為……”

    “我以為郡公為著二公子,應該是恨極了我的,可他看著我的身孕,沉默了許久,什麽話都沒說。”

    “第二天,他隻問了我一句,願不願意留在他身邊,也給腹中孩子一個安身立命之所。”

    自她從家中偷跑出來之後,沈公一氣之下,便對外宣稱女兒投繯已死,將她在族譜中除名。她一路跋山涉水,最絕望之際,相韜朝他伸出了一隻手,就為他那句為她腹中孩子的考慮,她也實在沒法子拒絕這個提議。

    窗外,一直細細聽著的裴瑤卮,此間眉頭微蹙,目光發直。

    原來,是這樣的。

    當真,是這樣的。

    一切都有了解釋,隻有桓夫人——或者是沈夫人,她心裏的結,沒法解。

    她理了理心緒,離開了窗戶根兒,走到庭中,揚聲問了兩句花匠哪去了。

    不多時,巢融黑著臉從房後繞了過來。

    “喲,老前輩,怎麽不高興啊?”她淡淡笑道,“適才去哪兒了?”

    巢融靜靜地看著她,目光有點深,似乎想透過她看到些什麽別的。

    他似笑非笑,“嗬,老夫去哪兒了,你不知道?”

    裴瑤卮也不意外,隻是垂首淺笑:“嗯,有些地方,去一次也就罷了。”

    巢融又看了她一會兒,沒說話,去花架下提起木桶,離開了。

    裴瑤卮在院中又站了一會兒,方才進去。

    桓夫人臉上還有淚痕,見她進來,怕被她發覺,側過臉拿起了針線。

    “娘親這是……哭過了?”她問。

    桓夫人一怔,神色慌亂,正不知如何應對,裴瑤卮卻坐到她身邊,動作柔緩地從她身側抱上去。

    “娘親這樣舍不得女兒麽……”

    桓夫人鬆了一口氣。

    “您放心,即便嫁出去了,女兒也定會找機會時常回來看您的。”她溫聲道,“咱們母女的親緣,誰也分不開。”

    桓夫人一陣哽咽,淚水滴落在手上,認真地點著頭:“好,娘親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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