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總角舊知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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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刹那之間,裴瑤卮還以為他喚的是‘蘅蘅’。

    可隨後她便想起來了,那兩個字,應該是‘珩珩’。

    ——廢許國公潘誡之女潘恬,字若珩。

    醉鬼還在她身上作亂,可適才還束手無策的人,這會兒冷下臉來,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把上去,竟當真掀開了他。

    一副錦榻,一雙人,一個醉著,一個氣。

    裴瑤卮攏衣而起,喘息已亂,眼刀子還不要錢似的,嗖嗖往那不省人事之人身上刮,半晌仍不解氣,又狠狠在他腰眼兒上擰了好幾把。

    還都是往同一個地方擰的。

    “嗬!”她咬牙切齒,低聲啐道:“醉夢裏還叫著,這麽多年都不忘,你可真是長情啊!”

    被蕭邃鬧了這一通兒,她也沒了裝賢妻的興致,由他一個人霸占了床榻,她自己拖了床被子,便在外間的矮榻上對付了一晚。

    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

    翌日一早,丫鬟們尚未進來侍候洗漱,她便抱著被子回到了內室。一進碧紗櫥,便見蕭邃已然起身,此間一身衣發皆亂,正坐在床邊皺眉揉腰。

    她暗自一笑,嗽了一聲,換回一副溫婉可人的模樣,緩步上前。

    蕭邃聞聲,驀然抬頭。

    宿醉之後的人,眼眶紅紅的,濕漉漉的目光帶著幾分朦朧,毫無防備地朝她看來。

    四目相對的瞬間,裴瑤卮愣了愣,她覺得自己是眼花了,竟好像從楚王殿下眼裏看出了一絲委屈。

    “咳,殿下醒了!”她把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扔到一邊,開了沉香櫥子收好錦被,關切道:“殿下這一夜恐沒睡好吧?妾這就去吩咐丫鬟們,弄碗沆瀣漿來給您醒醒神兒!”

    說罷,她披了外衣便要走。

    “站住。”

    裴瑤卮撇了撇嘴,回身換上笑臉,問殿下有何吩咐。

    “本王昨夜醉酒,王妃孤衾小枕,卻是好眠?”

    “殿下恕罪,未能照看好殿下,是妾失責!隻是……”她小心偷覷了他一眼,低聲道:“您昨晚醉得好厲害,嘴裏一麵喚著妾‘蘅蘅’,一麵卻又不讓妾近身!”

    蕭邃一愣。

    她委委屈屈的,既嗔又怨:“妾擔心您睡得不舒坦,幾度想服侍您更衣洗漱,卻不知是哪裏使殿下不悅,惹得您險些對妾動手,又不讓叫丫鬟,妾沒法子,隻能給您蓋了被,自己便在外間湊合了一夜……”

    他眉頭緊鎖,掐著額角,半晌一揮手,隻說罷了。

    看吧,心虛了吧。裴瑤卮內心哼哼了好幾聲,想著自己這謊扯得,多麽合情合理合他秉性!

    誰叫你念念不忘喚著潘恬?誰叫相蘅偏生長得就像自己?夢裏念著心愛的那個,睜眼卻隻能見著恨毒的那個,說你要動手打我,你自己都不帶懷疑的!

    裴瑤卮去外間給他倒了杯水,回首正見他扯開衣帶,露出一片精壯的肌膚,她手中一抖,水灑了些。

    蕭邃這會兒卻隻顧著自己腰間莫名而來的一片青紫。

    昨日同子珺等人喝酒時還好好的,這軟枕溫床,也未見有何尖利之處,無端端的,這是怎麽搞的?

    他心頭狐疑,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這合璧殿中,自己之外的另一個人。

    蕭邃審視的目光甫一投來,裴瑤卮登時一臉關切來到他身邊,顧不得心裏別扭,便伸脖子往他腰上看去。

    “喲,殿下這是怎麽弄的?都青紫了!”她心疼道,隨之又自答:“許是回來時不知撞到哪兒了吧!殿下先喝口茶,清醒清醒,妾這就去叫瞬雨拿藥油來給您揉揉!”

    她這麽一表現,蕭邃倒是不好追究了。

    “不必了。”他將外衣一攏,“叫丫鬟們進來侍奉,快些準備,稍後還要去岐王府。”

    自岐王蕭還死後,溫憐這些年,便再未穿過縞素之色以外的衣裳。

    她坐在堂中,通體一身白,頭上隻壓了兩支銀簪,半幅長發未挽,儼然孝婦模樣。

    裴瑤卮跟在蕭邃身後進門,卻是半晌不敢抬頭,生怕一見著她,自己便會失態。

    彼此見禮,蕭邃為兩人引見的話尚未說完,卻被溫憐含笑打斷了。

    “王兄不必費事兒了,溫憐與這位新王嫂曾是見過的,也算故交了!”

    她這話一出,裴瑤卮意外非常。

    相蘅與溫憐見過?

    “哦?你與岐王妃曾見過?”蕭邃目光微沉,“怎的之前從未聽你提起過?”

    裴瑤卮正為難間,幸而,溫憐那頭又開了口:“說起來可是老黃曆了!就在蘅蘅去世那年!”說著,她忽然想起什麽,蹙了蹙眉,“唔……不對,她是除夕那夜走的,應該說是第二年——晏平五年,正月十五那日。”

    “那時,王嫂還是相四姑娘,昭業寺進香,我一見她,冷不丁的,還以為是故友回魂呢!”

    以裴瑤卮對這位發小的理解,溫憐這一番話,解釋是其次,主要還是故意說給蕭邃聽的,有意膈應他呢。

    可蕭邃卻隻是點了點頭。各自入座,他饒有深意地看著他的楚王妃,道:“這倒是挺有緣的。”

    裴瑤卮順勢道:“可不正是有緣麽!王妃乃情深義重之人,妾很是敬慕,說起來,過幾日便是十五了,王妃久未回京,不知可願賞臉,與妾同去昭業寺進香?”

    她也顧不上這話說出來,會否突兀,會否引起蕭邃的懷疑。溫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她目下最迫切的,便是與她避了旁人,好好見上一麵。

    發生在她身上的,這樁死去活來的稀罕事兒,她如今就全指著溫憐能與她開解一二了。

    溫憐得她邀約,倒也痛快,說話便應了,“王兄是知道的,蘅蘅去的早,我念著她。如今見了王嫂,我心裏歡喜,很願意親近,往後這些時日,說不得時常要與王兄搶人,還望王兄多多包涵才是!”

    她說話,總是帶著浮飄飄的情緒,尤其在蕭還死後,就更是十句裏得有九句裹挾著傲然與嘲諷,裴瑤卮往日見慣了,可此刻她這話裏,卻是平平淡淡的,聽不出半點她的性子。

    裴瑤卮很是心疼。

    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後,蕭邃主動提及,說岐王府的海棠花是京中一絕,請溫憐派人領著自家王妃去看看。

    這就是往外支人的意思了。難得溫憐也沒為難他,順著他的意思,便指了獨觴引楚王妃去後苑賞花。

    “如今也沒旁人了,王兄有什麽話,直說就是。”溫憐說著,纖纖五指輕輕一鬆,茶蓋落在白瓷茶盞上,碰出一聲輕響。

    “王妃知道本王此來為何。”蕭邃麵色淡淡,問道:“當日,命人給本王透露皇帝有心納相蘅為妃之事——不知王妃究竟用意何在?”

    當時,國師汲光尚未回到塵都,蕭邃在外,便已先一步收到了辭雲城遞來的消息。個中言簡意賅,隻告訴他,蕭逐有心納那位像極了裴瑤卮的相家姑娘入宮,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正因為有了這個信兒,他方才請母後在宮中幫忙留意,一旦發現此事當真,便力求先蕭逐一步,將人弄到自己身邊來。

    溫憐作勢苦思片刻,忽而淡漠一笑:“用意何在,很重要嗎?”

    她道:“終歸,王兄是娶了她,那也就證明溫憐這個消息,去的很得您心意,不是嗎?”

    “本王雖不敏睿,但也不願做別人的手中刀。”他道:“王妃若然不說,本王自是不能將蕭還的遺孀如何,但……”

    “本王自己的王妃,日子過得是好是差,便全仰仗弟妹了。”

    溫憐笑了一聲。

    “王兄,玩笑而已,何必如此當真?”她歎了口氣,“這些年,您可是越來越沒意思了!”

    蕭邃沒有說話。

    “罷,罷!您既然想知道,我說也無妨。就是……您可別動氣。”

    溫憐收斂了笑意,緩聲道:“我為瑤卮。”

    “為她?”

    “嗯,為她。”溫憐眼中泛起一層冷意,“王兄睿智,應當早就看出來了,師叔一回京,蕭逐跟著便想納相蘅,這自然不是為著相蘅那張臉。”

    蕭邃似乎想到了什麽,“可你是為了相蘅那張臉?”

    溫憐頓了頓,才道:“也是,也不是。”

    “一來為她生得像瑤卮,二來,也為瑤卮在時,曾庇護過她。我不願見這樣一個人平白受苦。”她說著,冷冷地看向蕭邃,“你或許不是良配,但蕭逐卻一定不是良配。且蕭逐立意之事,這天下間,便唯有你一人能與之抗衡。既然隻有你這個‘或許’能救她,那即便風險再大,我也隻能一試。”

    她說完許久,都未聞蕭邃再語,溫憐淡淡飛去一眼風,笑道:“看吧,我就說這因由道出,王兄可未必喜歡聽!”

    說著,她嘖了一聲,又問:“不過說起來,我也好奇,王兄如此幹脆的娶了相蘅,究竟是為著氣蕭逐更多、還是為著她那副命格更多呢?”

    蕭邃朝她看來,道:“我也有一問,心底存了多年,欲與你討教。”

    溫憐一挑眉,大方示意他說。

    他盯著她的雙眼,定定道:“當年裴瑤卮之死,究竟與你有無關聯?”

    溫憐雙目微睜,玩味地看了他半晌,忽而一笑。

    “王兄這樣問,我倒是又要好奇了!”

    她抬首托腮,慢悠悠問:“若然無關也就罷了,若然有關——那楚王殿下是打算謝我呀,還是打算殺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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