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黃雀在其傍(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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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徽宮,眾人散盡,蕭逐陪著潘若徽待了一會兒,便也離去了。
翠綃端了盞紅棗雪蛤進來奉上,此刻左右無人,她便露出了毫不遮掩的笑意,“娘娘,今日這場,咱們可算得上是大獲全勝?”
潘若徽眉目不動,臉上早已沒了半點憔悴蒼白之色。
她攪動著羹湯,語調四平八穩:“事情才完了一半,還不到高興的時候。”說著,她抬眼看向翠綃,“敬慈宮那邊都安排好了?”
“您放心,奴婢親自去辦的,定保無虞。”
她點點頭,“那就好。”
抬手輕輕撫著自己的小腹,潘若徽這會兒想起來那日相蘅來拜見自己時,說的那幾句關於漆斑木的話,還深覺慶幸。
“還好相蘅無意中多說的那一嘴,叫本宮對那繡屏上了心,方能在敬慈宮送來當下便查驗出了門道。”她眼底透著森冷,唇角一勾,“難為聖母皇太後,尋了那麽多頭道的當門子,最後本宮和孩子卻還是平平安安的,叫她失望了。”
翠綃也是後怕。若非有楚王妃那句話,主子收到聖母皇太後所贈之物,或許還會歡喜、還會日夜擺在身邊呢!又有誰會知道,她當祖母的,竟會在裏頭藏那麽多滑胎之物,一門心思地要害自己的親孫子!
思及此,她恨恨道:“那個梁太後,您進宮這些年,一直對她尊敬有加,她卻還能使出這份兒毒計害您,當真是狠毒!”
“也是我癡,還當自己能為著皇上愛屋及烏,小心敬事聖母,聖母便也能認了我這個兒媳,擱下我潘氏的出身……”潘若徽長長一歎,跟著話鋒一轉:“現在這樣,也好,她既不容我,我也不必容她,誰又不會算計呢?最好算計來算計去,往後這宮裏,就隻剩我與陛下兩人,這才好呢……”
外頭開始落雨。
潘若徽踩上鞋走到窗前,看著頃刻間便成瓢潑之勢的大雨,心中卻驀然升騰起一陣快意。
太後娘娘啊!若非你在屏風中做手腳,企圖一箭三雕,既要害我,又要嫁禍楚王妃,還要使潘氏與楚王、相氏結仇,我也不會夥同施太醫,假稱龍胎不穩,引你入套不是?
龍胎不穩,受害的是我,皇上會懷疑所有人,但他唯獨不會懷疑我。
誰會懷疑,那糕點裏的紅花是我下的?
又有誰會知道,宋移豐與孫持方兩人見證之下挖出來的那紅花,竟是我這個受害者買通了敬慈宮的宮人,提前埋進去的?
現在好了,德妃以為自己做了你的殺人刀,自是要恨毒你了!賢妃呢?你這樣害她的妹妹、危及她的家族,她也不會再甘心做那與世無爭之人了吧?
至於德妃與賢妃……
等該放的信兒放出去,這兩個人,還怕鬥不起來嗎?
鬥吧!鬥吧!她心道,你們這些人,都去鬥吧!等你們一個個都倒了,就像當年的裴瑤卮一樣,全都死絕了,皇上身邊就隻有我——就隻有我,才配入主長秋!
就隻有我,才配陪著他,一生一世!
裴瑤卮從顯粹宮出來,剛一到和壽宮,外頭竟就下起了雨來。
宋姑姑和顏悅色地引她進暖閣,李太後正盤膝坐在羅漢榻上,閉目撚珠,手邊矮幾上早早擺好了一副棋盤,內裏擱著一爐檀香,香霧繚繞間,如畫中觀音,安詳可親。
宋姑姑近前低聲稟道:“娘娘,王妃到了。”
裴瑤卮上前施禮:“兒臣參見母後。”
李太後睜開雙目,點頭喚她起身。
承徽宮前,特地被她點了名叫過來,裴瑤卮一路上已準備好了說辭,還當今日之事,李太後起了疑心,說不得要好生盤問自己一回。誰料,這會兒,她卻隻將她叫到跟前,命她入座與自己手談一局。
見她麵色微怔,李太後還問:“怎麽,不會?”
裴瑤卮回過神來,笑道:“兒臣棋藝不精,怕母後見笑。”
李太後搖頭一笑,叫她隻管落子就是。
一局棋,開頭下到末尾,耗進去半個時辰。
最後,卻是棋藝不精的楚王妃贏了。
李太後將棋子輕輕擲回棋盒裏,淡笑道:“看來真正棋藝不精的,卻是哀家!”
“母後說笑了,是兒臣僥幸罷了。”
李太後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半晌,搖搖頭,“你不是僥幸,你是上了棋局,便打定主意要贏的人。”
裴瑤卮抬首看向她。
“同你下這一局棋,哀家很累,你讓哀家想起了與先帝手談時的感覺。”
她有些意外,垂首道:“兒臣不敢。”
李太後對她的謙辭恍若未聞,隻繼續道:“先帝曾對哀家說過,他不喜歡下棋,可一旦入了棋局,就定要做那個勝者。”
“你與先帝的手法很像,樂於蠶食,不喜鯨吞,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狠心,絕不會給對手留下退路。”
“但是,蘅兒,”說話間,李太後話鋒一轉,道:“你可知,先帝在時,手中棋局無一落敗,可他彌留之際,心中卻有悔恨。”
悔恨?
先帝麽?
裴瑤卮不解,“先帝……悔未嚐一敗?”
李太後含笑搖頭。
她沒有告訴裴瑤卮先帝悔的究竟是什麽,隻對她說:“細心、耐心、狠心,這些你都有。但在哀家這裏,你是哀家的兒媳,哀家隻希望兒媳在兒子身邊,更能多一些慈心。”
“畢竟妻賢夫禍少。你明白嗎?”
李太後說這些,自然是為蕭邃考慮,但裴瑤卮聽著,內心卻也動容。
已經很久沒有人教過她善良了。
她厭倦爭鬥,卻從不害怕爭鬥,為她擔心的人不是沒有,但這些人裏頭,多數都是怕她吃虧、怕她輸的。殊不知,她心裏恐懼的從來不是落敗,而是一顆心狠過了勁兒,一雙眼被仇恨迷住,到最後收不住手,牽害了無辜,也將自己的路走絕了。
她起身,朝著李太後恭順一拜,道一句母後放心。
離開和壽宮時,雨勢小了些。
走出沒多遠,裴瑤卮便見到了候在拐角處的孫持方,她心中對此早有所料,近前見禮,問道:“這樣的天氣,內相站在這裏做什麽?”
孫持方心中叫苦,心說,還能做什麽?還不是為皇上候著您這位楚王妃!
“稟王妃娘娘,奉陛下口諭,請娘娘淩雲殿一見。”孫持方臉上掛著笑,隻道陛下心中不安,知道今日委屈了王妃,想著總得賞些什麽以作安慰,否則實在過意不去。
裴瑤卮也未推讓,便隨他去了。
淩雲殿,她已經很久未曾來過了。
前世,她曾在這裏輔佐晏平帝治國,也曾在這裏,舍去全部的尊嚴,跪求夫君放摯友岐王一條生路。如今時過境遷,曾經美好如鏡花水月,再度踏足,她所記得的,隻剩這座殿閣中曾傳出過的那一道道予她噬骨之痛的聖旨。
大殿清寂如許。
蕭逐負手立在窗邊,看上去很孤獨。
裴瑤卮忽然想起適才和壽宮中,李太後與自己說的那些話。她想,蕭逐似乎與先帝是一樣的,至少到現在,他經手的每一局棋裏,他都是勝者。
與蕭邃爭帝位,他贏了,與自己爭蕭還的命,他也贏了。
那他可曾有過悔恨?
驀然間,窗邊的人一回頭,將她從無邊的苦思中驚了回來。
裴瑤卮低頭近前,嫋嫋一拜,“陛下……”
蕭逐來到她麵前,“今日之事,委屈你了。”
“陛下言重了,妾哪裏委屈,倒是聖母皇太後此般……”她說著,怯怯抬眼望向他,道不盡脈脈心疼,“陛下很為難吧?”
為難嗎?
母親自作聰明,背離自己行事,已不知有過多少回了。過去他為難,可今日之事,他更多的是厭煩。
——即便,他很清楚,母親亦是遭人算計,被人做了筏子。
“加害貴妃之事,你相信是聖母所為嗎?”
蕭逐臉上沒什麽明顯的情緒,看似就如同一個傷心的兒子在尋找安慰一般,可裴瑤卮卻清楚,他在懷疑自己。
她捂著心口,搖了搖頭,一副困惑的樣子:“陛下,您相信這世上會有殘害自己血脈的祖母嗎?”
蕭逐微怔,又聽她繼續道:“聖母可憐,貴妃也可憐,與這二位相比,妾又算得了什麽?妾倒希望真是因著自己的疏忽,才惹了這一回的禍事,也省的如今後宮不寧,陛下也不安……”
“胡說!”蕭逐皺眉打斷她的話,“你若卷進來,朕難道會安寧嗎?”
頓了頓,他又道:“自然了,皇兄便更不安了。”
似是帶著打趣般的笑意,可其中的試探之意卻也分外明顯。
裴瑤卮愣了愣,也不說話,隻慌忙垂首,別過頭去,攜帕拭淚。
蕭逐目光微微一動,問道:“怎麽,皇兄待你不好麽?”
“朕可聽說,自婚後,皇兄格外愛惜嫂嫂,非但夜夜寵幸,還恨不得形影不離呢。”
他的尾音落得很輕。
裴瑤卮有時候不明白,這世上怎麽就這麽多人,即便自己不舒服,也非得去刺激別人?
——即便很多時候,她自己也會做這樣糊塗的事。
她勉力擠出幾滴眼淚,欲語還休地望了他一眼,啜泣道:“陛下……求您別說了……您明知道的,楚王殿下怎麽會真心待妾好呢,不過都是為了做給人看罷了……”
“是妾福薄,沒有嫁與心上人的命,怨不得旁人……”
她頂著這樣一副容顏示弱,蕭逐隻覺心頭一動,仿佛許久未曾經曆過的悸動也在一點點複蘇。
他明知道,瑤卮是不會這樣的。
自己的皇後,生了一副比男兒更強硬的傲骨,他此生隻見她對自己示弱過一次,便是當年為蕭還請兵求援之時。
可惜,就那麽一回,自己終究未曾如她所願。到最後,蕭還死了,她與自己,就此形同陌路。
天知道,多少個彼此折磨的日夜,他渴望的,便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的愛妻能如眼前這女子一般,對自己流一流淚、服一服軟。
恍然間,他伸出了手,冰涼的手指緩緩觸碰到她細膩柔滑的臉頰,沾上一滴溫熱的淚。
裴瑤卮心頭一緊,臉上的怔愣之色毫無破綻,就這樣抬頭看向他。
這一記相觸,如同一個開始,蕭逐微頓之後,卻是近前一步,雙手捧起了她的臉。
女子的肌膚溫暖,柔軟,滑如錦緞。
他拿過她的帕子,給她擦淚。
“嗯,朕知道,朕的蘅蘅很是委屈。”
他的呼吸噴灑在她耳畔,又是這樣的一聲稱呼,她聽得心慌,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在喚誰。
他的手沿著她的臉頰,一點點滑至雙肩,滑過雙臂,握上那纖細的腰身。
他將她溫軟的身子抱在懷裏,低聲在她耳邊道:“你放心,你是朕的,遲早,都會回到朕的身邊。”
極盡溫柔的語調,不知在向誰許諾。
楚王妃離開淩雲殿時,雨徹底停了。
殿中旖旎散盡,孫持方悄聲進內,俯首喚了聲陛下。
蕭逐坐在案前,手裏拿著副折子,未曾抬眼,隻問:“問過鏡影了?”
孫持方應了聲是,又道:“都問過了,並無可疑之處。此番之事,楚王妃應當是無辜受累。”
蕭逐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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