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黃雀在其傍(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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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宮路上,瞬雨走在裴瑤卮身邊,身後遠遠地跟著鏡影等一眾仆從。
她放輕了聲音,含笑道:“今日有驚無險,娘娘果真非尋常女子。”
裴瑤卮側目看了她一眼,亦是淺笑,“勞煩姑娘跟了這大半日,當真是辛苦了。”
“娘娘客氣了。”瞬雨說著,佯作苦惱一歎:“隻是,淩雲殿孤男寡女,娘娘與皇上走得這樣近,奴婢看在眼裏,都不知該如何與殿下回話了!”
誠如鏡影是蕭逐的眼線,瞬雨跟她這一路,亦是為蕭邃做眼線,隻等回去之後,將今日宮中種種詳細與她主子稟報。裴瑤卮一早明白這點,如今聽著她這話,倒也坦然。
她莞爾一笑,對瞬雨道:“姑娘該怎麽回就怎麽回,凡事照實了說就是。”
瞬雨挑了挑眉,臉上又帶了點俏皮:“王妃當真不怕?”
裴瑤卮搖頭。
“我命大。”她說,“不怕王爺辣手摧花。”
瞬雨頓了頓,由衷一點頭:“娘娘勇氣可嘉。”
裴瑤卮回到楚王府時,蕭邃尚未歸來。她因著淩雲殿中與蕭逐的那一番接觸,心裏膈應,來不及用晚膳,便吩咐了妧序備香湯沐浴。
待蕭邃回府,已是一個多時辰之後。
瞬雨將今日之事,事無巨細皆與他稟了。蕭邃聽罷,久未言語,瞬雨便小心問:“殿下,您這是……生氣,還是不生氣?”
生氣,還是不生氣?蕭邃搖搖頭,他自己也說不好。
他娶相蘅時,便知道這是塊燙手的山芋,他從未認真想過這丫頭能幫到自己什麽,也不覺得她有害自己的能耐,可這會兒看來……
這一局,看似她無辜受累,實則,她仍是那個釣著諸人出手的餌,攪動風起雲湧之後,卻還能全身而退,片葉不沾,這絕對不像是個久在閨閣的女孩能設計出來的棋局。
別的也就罷了,他不明白的是,這一局中,最難的是對人心的把握,相蘅如何能對宮裏的人事那般了解?難道,這丫頭在體察人心上,當真天賦異稟?
帶著這些疑問,他來到合璧殿,卻見幾個丫鬟聚在偏殿浴室外頭,妧序正滿麵急色地在那叩門,嘴裏還一聲聲喚著‘王妃’。
他皺眉上前,沉聲問道:“怎麽回事?”
眾人聞聲回頭,跪了一地,妧序說,王妃已在池子裏泡了許久,裏頭鎖了門,吩咐不準人進去侍奉,適才叩門時還有回應,這會兒卻沒了動靜。
蕭邃低斥了句荒唐,上前大力將門踹開,室中一片熱霧氤氳,女子伏在池子邊上,不知是昏是睡。
他大步而來,托起她的頭,在她臉蛋兒上不輕不重地拍了幾下。
“相蘅?醒醒!”
叫了兩聲,這人卻沒什麽反應,顯見當真是暈了。
妧序捧著浴衣跟進來,見此愈發心急,直道:“王妃尚未用過晚膳,想必是氣血不足暈過去了!”
“知道她沒用晚膳,你們還由著她這般胡鬧?!”
蕭邃動了氣,一把奪過浴衣,將她從池子裏撈出來裹上,橫抱在懷中,快步帶回了寢殿。
剛一出浴室,被外頭的寒氣一激,裴瑤卮便隱隱有了感覺,雙眼朦朧間,映進一道熟悉的人影。
一向沉靜的眉目,此刻染上了急切,還敷著一層薄怒,她心口被熱氣堵得悶悶的,卻還有精神好奇,他怎麽就生氣了呢?
直到蕭邃將她放在床上時,她腦子一嗡,方才反應過來眼前的局麵。
“你……你,你怎麽……”
身上的浴衣原就不是好生穿上去的,她這樣一動,被熱氣蒸得白裏透紅的肌膚便左一片右一片地暴露出來,遮了這又顯出了那兒,她本就頭昏腦漲,這會兒愈發急了,一張小臉刹那間通紅一片,豔欲滴血。
急情冷卻,理智回籠,麵前這樣一副景象,如一顆細碎的小石子兒,投在他心湖,漾起一圈淺淡的漣漪。
指尖那點子濕滑的觸感依稀猶在,細膩,溫軟,活色生香。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不合時宜的情緒,轉瞬便恢複了冰冷嚴肅的模樣。
裴瑤卮手上沒勁兒,好不容易扯過了錦被,將自己糊嚴實了,警惕地瞪著他,語氣不怎麽好:“殿下有事嗎?”
蕭邃有些意外。
他想起新婚夜,那個強自鎮定,說要準備侍寢的女子,回頭再看看眼前的人,心道,原來你也不是不怕的。
他顧自坐到一旁,倒了杯冷水飲下,出口聲音亦是冷的:“這麽大個人,空著肚子就敢去池子裏泡著,還鎖門,作死嗎?”
裴瑤卮愣了愣,無話可說地低下了頭。
她不過是折騰了一天,周身疲勞,且想安靜獨處片刻,怕丫頭們打擾,方才鎖了門。卻沒想到,相蘅這副身子骨這麽弱,才泡了一個多時辰,竟就暈過去了。
“多,多謝殿下相救,妾記住了,以後不會這般胡來。”
她認錯態度良好,低眉順眼地,蕭邃還有心訓她兩句,目光落到她臉上,卻又說不出什麽了。
等她收拾好,兩人一起用過晚膳後,蕭邃便將她叫到了書閣裏。
他坐在書案後頭,從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眼,問:“清醒了?”
“讓殿下見笑了。”
“既然清醒了,再答本王的話,便不可裝傻了。”
裴瑤卮笑了笑,應了句,不敢。
“從當日和壽宮覲見,進獻梁太後那副繡屏,再到承徽宮拜望潘貴妃,你是否已經算到了今日種種?”
裴瑤卮低著眉目,輕輕一點頭,“是,妾有所料。”
他沉吟片刻,慢聲道:“膽大包天。”
“殿下,妾也想歲月靜好,與世無爭,但……”她抬頭看向他:“自帝、王為一女相爭之始,妾就明白,這‘與世無爭’,與我無緣。”
“昭業寺大火,是奔著我來的,當日左夫人下毒加害,更是聖母皇太後於背後慫恿,還有與殿下成婚前夜,我的侍女就因為坐在我的書案前抄經,便被刺客平白奪去了一條性命。”
她歎了一聲,帶著點無奈的笑意,“殿下,我不是不想安分守己,我隻是心疼您,不願您為國事宵衣旰食之外,還要分神護妾的周全。”
“哦?”蕭邃眸光微眯,“這樣說來,本王還該謝謝你?”
“殿下說的哪裏話?”她笑道,“妾是您的王妃,幫您原是妾的本分。”
“你自認有這個本事幫我?”
她道:“昔日魏文帝定為嗣,郭後有謀,唐太宗功成,不乏嘉偶良佐影助。妾雖不才,亦當為夫君盡心竭力,萬死不辭。”
萬死不辭……他挺想問一句,這話你是否也同蕭逐說過?可最終,他隻是笑了句:“大言不慚。”
“本王很好奇,你與梁太後不過幾麵之緣,同潘貴妃更是隻有覲見當日那一麵,你如何就敢斷定她們會如何做?”他來到她身邊,緩緩踱步,低頭在她耳畔道:“你怎就料定梁太後定然會將那繡屏轉贈潘貴妃?你又怎麽知道,潘貴妃定會為你辯白漆斑木之事?……你可知,那日昭業寺大火,始作俑者是誰?”
裴瑤卮心頭一動。
昭業寺大火,原本,她隻有幾分猜測,如今他這般一問,倒是都明白了。
片刻,她從容道:“事分輕重緩急,敵人,也分仇恨深淺。”
“我不知她們會怎麽做,我隻需知道她們會怎麽想、她們想怎麽樣。”
蕭邃輕聲一笑,“人心如何,不是更難猜測嗎?”
裴瑤卮搖搖頭,“不會呀。人心都是利己的。妾聽聞,殿下此番回京,與潘氏的關係暫成緩和之態。這是殿下您的利己之心,想著皇上容不下潘氏,便索性讓這兩方去鬥,自己坐收漁利。”
“梁太後過去能借左夫人之手害我,如今我送給她一個機會,她能借潘氏的手,自然更不會親自動手,惹禍上身。”
“至於潘貴妃麽,昭業寺之事,即便是她所為,那也無妨——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她要除掉的,是被皇上看中意欲納入後宮的新寵,可如今,妾已是名正言順的楚王妃,早已與皇上緣斷。她便是顧念著母族與楚王府的太平之勢,也不敢輕易對妾動手,更何況,妾身後還有相家。”
“後宮局勢,向來此消彼長,潘妃在孕中,就更不願看著賢妃受連累,再令德妃獨大的局麵了。”
話音落地,身後,蕭邃的手掌緩緩掐住了她後頸。
“萬一呢?”他手裏不輕不重的揉捏著,“萬一你這些算計終究落了空,萬一潘貴妃在你與梁太後之間,就是選擇除掉你呢?”
裴瑤卮被他觸碰著,用力克製著躍躍欲試的顫抖,聲音保持著堅定沉緩:“即便萬一,皇上也會信我。”
蕭邃目光一深,唇角微勾:“他那麽喜歡你呢?”
裴瑤卮搖頭。
“因為鏡影是他的人。”她道。
隨即,蕭邃便想起來了,那日她去承徽宮拜望時,身邊特意帶了那丫頭。
她道:“那繡屏送進敬慈宮前,我曾佯作無意,令鏡影查驗過一遍,她知道那木頭框子沒有中空之處。且那日去承徽宮,我與潘妃說漆斑木之事時,她也聽到了。有她作證,這件事無論如何都冤不到我身上。”
修長的手指繞過她的脖頸,捧起她的下巴,他淡聲道:“若是蕭逐不願保你,鏡影的話,有用也沒用。”
她不假思索,更是絲毫不介意得罪他,斷言道:“他不會的。”
這樣的言之鑿鑿,讓蕭邃很不高興。
她順著他的手勁兒轉過身來麵對著他,眼裏帶著一絲狡黠,“他送了鏡影到我身邊監視,就意味著他在我身上期待的回報,隻大不小。他且等著我在您身邊為他做事呢,為梁太後這出鬧劇,他舍不得我。”
深深的目光一動不動地把她望著,默然須臾,她福身,恭敬問道:“不知妾可有這個榮幸,為殿下鞠躬盡瘁?”
“蕭逐很喜歡你,”他忽然道,“你的這張臉,你的……這條命。”
“不,”裴瑤卮眼裏一冷,“他喜歡的,是仁懿皇後。”
“而仁懿皇後,因他而死。”
他聲色微肅:“你怎麽知道?”
她淺淺笑道:“殿下忘了嗎?妾的姐姐,是賢妃娘娘。”
是啊,賢妃,裴瑤卮在時,與相氏關係匪淺,與眼前這人,更是深有淵源。
裴瑤卮見他未曾顯露不悅之意,便繼續道:“妾知道,殿下與仁懿皇後亦有舊惡,但,逝者已矣,殿下不會介意妾因顧念皇後昔日恩德,便與您同仇敵愾吧?”
蕭邃眉間微蹙,“你是為她?”
“更是為殿下。”她道,“妾已經是楚王妃了,殿下曾多次救我於危難,妾銘感五內。即便殿下因仁懿皇後,不願待妾如妻,妾也隻一心認您為夫君,夫唱婦隨,古來如此。”
她這話說得既委屈又誠懇,看上去毫無破綻。
可閱人無數的楚王殿下,此間對著自己這位年紀輕輕的王妃,卻不敢十分斷定,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許久之後,他轉身走回書案前坐下。
四目相對,他慢聲道:“比本事更重要的,是忠誠。”
裴瑤卮頷首:“您放心,妾定當自證。”
一夜過去,昨日那場荒唐的風波,仿佛還在眼前。
敬慈宮中,梁太後一夜淺眠,晨起便狠狠發了通兒脾氣,直將自己折騰得愈發頭疼。
宗姑姑從外頭進來,將宮人斥下去,湊到梁太後身邊,一臉急狠之色,附在主子耳邊言語了一通兒。
隻見梁太後臉色一變,厲聲問:“當真?!”
“老奴不敢妄言!”宗姑姑道:“打從偏殿牆根兒底下搜出那髒東西,老奴心裏便存了疑影兒,昨夜將宮中眾人一一審過一遍,有兩個灑掃庭院的宮婢都說,就在事發前幾日,賢妃前來請安時,她身邊的侍女曾在偏殿那處底下徘徊良久,當時隻說是鐲子掉了在找,如今看來,可不是很成問題麽!”
梁太後一拳砸在床鋪上,雙眸怒瞪,狠聲道:“賢妃——!”
好,相氏的一對姐妹,天長地久,走著瞧!
那頭,憫黛一早吩咐廚房燉好了安胎的補品,帶去看望潘貴妃。誰料去的不巧,承徽宮裏,貴妃卻正在斥責宮婢。
“喲,賢妃姐姐來了!”潘若徽見她進來,一副慌忙之態,緊著整理儀容,請她入座。
憫黛笑道:“貴妃娘娘想來溫厚,怎麽一大早卻動了氣?”
潘若徽似是不願讓她知道一般,隻笑著敷衍了兩句,說小丫頭們不會做事,嘴裏什麽話都敢說,沒個忌諱。
跪在地上的宮婢卻還在啜泣,手裏拿著枚纓絡,怯怯地為自己辯解:“娘娘,奴婢當真不敢妄言!這枚纓絡,奴婢曾在德妃娘娘的侍女身上見過的!如今平白出現在庫房邊上,可不就是……”
“你還敢說!”潘若徽重重一拍案,那宮婢一哆嗦,隻敢悶頭哭泣。
憫黛心頭微動,將那纓絡那過來細看,潘若徽便在一旁道:“姐姐別看了,這丫頭魔怔了,胡說八道呢!德妃妹妹的侍女哪裏會來我承徽宮的庫房!”她說著,似是急了,便要去搶憫黛手上的纓絡。
“貴妃娘娘不必著急。”憫黛笑著,手裏卻沒鬆。
沉默片刻,她意味深長地同潘若徽問道:“若是我沒記錯,昨日娘娘之所以將那副繡屏從庫房裏取出來,便是因為承徽宮的庫房突然淹了水,可是?”
潘若徽麵露難色,“姐姐,您千萬別多想,一切都是妹妹疏忽的緣故,方才叫楚王妃無辜受累,姐姐若怨,隻管怨我就是,與旁人皆沒有瓜葛!”
憫黛默然片刻,淡淡笑道:“昨日太後的話,我現在倒是明白些了。”
潘若徽問,什麽話。
憫黛道:“太後說,自己怎會未卜先知,料定德妃會將那糕點與貴妃娘娘分甘同味,從而在那裏頭下了紅花,來害娘娘呢?”
潘若徽佯作一愣,“姐姐的意思……”
“德妃的侍女,庫房淹水,太後的糕點,紅花……”憫黛冷冷一笑,“娘娘覺得,這些都是巧合?”
“姐姐是說……”潘若徽猛然一驚:“這從頭到尾,莫不都是聖母與德妃聯手,既要害我,還要讓楚王妃作替罪羊,讓潘家與相家結仇?!”
憫黛眼裏透著冷意,隻字未言。
“怎麽會……這怎麽可能……”潘若徽喃喃道,臉上既驚又怕,心頭卻緩緩暈開一抹得意的笑。
魚,上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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