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歸夢未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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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五,昭業寺。
兩隊衛兵沿長階左右一字排開,將莊嚴的佛寺圍護得水潑不進。原該是進香禮佛的大日子,這會兒放眼看去,卻不見一個信眾。
岐王府的車駕已經在寺前停了許久了。
溫憐坐在車裏,時不時便要撩簾往外看看,獨觴看得心疼,挽著她的手,安撫地拍了拍,“娘娘,您別急,該來的總會來。”
裴瑤卮一大早出了王府,從京中穿過鬧市,一路而來,耳朵裏倒是愈發清靜。直至軒車停穩,妧序扶她下來,昭業寺前偌大的陣勢映入眼中,她方才想起來,溫憐的排場一向是有多大。
兩人在寺前一碰,未曾多言,便並肩入內。進香,禮佛,一番按部就班的拜禮之後,住持師太上前回話,說是已經備好了禪房,請二位王妃暫歇,稍後自有齋宴招待。
裴瑤卮出門之前,心中還很是忐忑。
她打定了主意要與溫憐坦誠相待,但她也怕,若是溫憐不信怎麽辦?
她想了幾十種證明自己是裴瑤卮的法子,到了,卻在丫鬟們紛紛被遣出門去之後,望著溫憐直接哭了出來。
“憐憐……”
舊日的稱呼恍然而至,溫憐一時怔住了,看著她好半天才說出話來。
“你……”她雙眉蹙起,難以置信:“你叫我什麽?”
裴瑤卮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告訴她,我是裴瑤卮,我不是相蘅。
她說,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你與蕭還的婚事,蕭還他爹不同意,我就幫他溜出家門,還慫恿他帶你私奔;
她說,你還記不記得,當年蕭邃抗旨拒婚,我自覺受辱,出居昭業寺,你就把新婚的夫君扔下,來這裏陪我住了期月,蕭還為此還埋怨了我好久;
她說,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曾約定終生不嫁,你就鑽研一輩子術數,我就走遍四海結交天下英豪,等老到走不動的時候,我倆便一起結廬在人境,笑看車馬喧。
裴瑤卮還說了許多。
她與溫憐的事,從小到大十數年,數不勝數。
她看著溫憐從難以置信,到目光淒迷,她看著溫憐死死地反握住她的雙手,唇瓣幾番張合,就是說不出來話。
最後,她問:“憐憐,你信嗎?”
溫憐擁住了她。
須臾,一滴溫熱的淚落在她頸邊,她聽到溫憐喚:“蘅蘅……”
極低極輕的聲音,像是生怕驚破了夢境一般。
裴瑤卮用了快兩個時辰,才將重生以來的種種悉數與她講完。
“你是說,相嬰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了?”溫憐聽到這裏,不由吃驚,“是你自己告訴他的?”
裴瑤卮搖頭,“他自己看出來的——我也不知他是怎麽發現的。”
溫憐與相嬰素無私交,她為人又一向是個謹慎多疑的,一聽她這樣說,滿臉便寫著擔憂。
“放心,”裴瑤卮淺笑道,“相嬰沒問題,我從不擔心他。”
溫憐卻是抱臂冷笑:“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眼光。”
裴瑤卮輕嘖了一聲,“咱倆才剛重逢呢,你就不能說兩句好話,多哄哄我麽?”
溫憐恨恨地搖了搖頭,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那頭裴瑤卮又問道:“說起來,似我這般重生在相蘅身上,究竟是怎麽回事?這應該叫借屍還魂,還是……奪舍?”
剛剛重生時,她一直覺得,應該是相蘅被左夫人殘害至死,自己方才因緣際會,借了她的軀殼,還魂而來,可漸漸的,她腦子裏卻又冒出了另一個念頭——
有沒有一種可能是,相蘅原本命不該絕,隻是自己不知緣何,奪了她的身軀,生生斷絕了她的性命呢?
若然當真應在了這第二種可能上,她都不知該如何向相蘅謝罪了。
溫憐沉吟片刻,道:“其實,這樣的事,古來有之,你記不記得以前叔父曾給過你一本書,叫《華都異聞錄》?”
裴瑤卮稍一回憶,便點了點頭。
溫憐繼續道:“那書裏便有過關於這等事情的記載。說是因緣際會,稀裏糊塗便借屍還了魂的,也不是沒有。”她勸:“你不必擔心,若然是奪舍,必得有人施行陣法,便如同長明四陣中,就有‘引命’一陣——能將此一人之神魂,引移至彼一人之軀體……”
溫憐一提到長明劍,裴瑤卮自然就想起了自己死後,被困縛在劍中那三年。她將此事與溫憐一說,溫憐的臉色也漸漸變了。
“神識……被困在一柄劍中?”
她點點頭,“我被困在那裏,對外物幾乎沒有察覺,也完全沒辦法斷定那劍的名堂來曆……隻是那劍中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一直在控製著我的神識,強迫我反複經曆生前的……一些事情。”
“心魔……”
她一愣,“什麽?”
“你一直重複不斷經曆的那些過往,應當就是你心裏堪不破的心魔。”溫憐說著,目光微眯,“至於那劍……”
她緩緩踱了幾步,百思不得其解:“這世上還有什麽劍,能有這等本事……”
裴瑤卮想了想,告訴她:“之前,我曾在不小心觸碰到蕭邃的一柄佩劍之後,便暈了過去。”
蕭邃?
溫憐心頭疑惑愈重,想了許久,終究還是一搖頭。
不可能。
她想,瑤卮與他,多半不是什麽勞什子佩劍的牽絆,而是……
“你與他,原就是天命情緣麽。”
裴瑤卮剛喝了一口茶,聞言差點沒嗆死,嗽了好一陣,方才哀怨地睨了她一眼:“多少年前的老黃曆了,你還提?”
聘為太子妃那年,司天台為她與蕭邃合八字,便批了一筆天命情緣,說是鳳翥龍騰,主興家國,利百姓,福澤子孫。
可就是這四個字,不隻讓蕭邃棄如敝履,更讓蕭逐記在心裏,疑了她許多年。
溫憐問:“你過去不信命,現在還不信嗎?”
“當年,為助蕭逐登上皇位,我曾為他動用過改命陣,便是將他與蕭邃的命格做了對調,那時你與蕭邃尚未反目,你的天命情緣,說不準便是被我生生破壞的。”
“蘅蘅,如今你也經曆過這樣玄之又玄的事了,你……會恨我嗎?”
當年,當年。
當年兩王奪嫡,溫憐是蕭逐的表妹,蕭還卻素來與蕭邃親近,再到她與蕭邃訂了婚約之後,他們三個自小的玩伴,便在各自的立場陣營之中,彼此對立著。
裴瑤卮一早就知道,溫憐曾為蕭逐動用長明劍改命,前世尚未經曆這些玄虛之事時,她不大信這裏頭的效用,可如今,便是信了,她也沒多大的感覺。
“蕭邃跟潘恬勾搭在一起,又不是你給牽的線,我恨你做什麽?”
說著,裴瑤卮悵然一笑,眼底透著孤寒,“憐憐,我信命,但我不信人心隨命變。他做的那些事,都是因為他想做,見異思遷,三心二意,都是他,怨不得旁人。”
溫憐從她身上看到了怨恨——對蕭邃的怨恨。
她不得不問她:“蘅蘅,你放不下是不是?”
“放不下什麽?”裴瑤卮問:“對蕭邃的恨?”
她是放不下。
她與蕭邃開始於情愛,即便恨,也是來自於愛。利益上的恩怨好分辨,但來自情愛的恨,總是剪不斷理還亂。
然而,重生以來,數次為他相助——不管蕭邃是有心還是無意,都讓她沒法辦法隻是恨他。
她會在他抱著自己喚潘恬的時候生氣,會在與他不經意的親密接觸中臉紅心跳。
年少最初的心動,就是這樣沒道理,即使事隔經年,即使橫著無數恩仇,稍不留意,便會春風吹又生。
這樣的感覺,讓她恐懼。
溫憐沉默片刻,玩味一笑:“蕭逐過去總是覺得你不夠愛他,總是擔心你心裏還念著蕭邃,其實想想,他也是有道理的。”
裴瑤卮蹙眉看向她。
溫憐攤了攤手,接著道:“與蕭逐成婚之後,你心裏自然是有他的。但是你對他的愛,卻重不過你對蕭邃的恨。不是嗎?”
清淺的愛,與強烈的恨,哪個更讓人上心呢?
裴瑤卮寞然一搖頭,“罷了,還提這些做什麽。總歸我對蕭逐,是隻剩恨了。”
“我不在乎你恨不恨蕭逐,”溫憐道,“蘅蘅,我得知道嫁給蕭邃,你委不委屈,願不願意。”
她說:“我得知道,你與他,還有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裴瑤卮瞪大了眼睛,反應了好一會兒,才確定自己沒領會錯她的意思。
“你……”她問,“你希望我與蕭邃,重新來過?”
溫憐點頭。
“蘅蘅,你可知,相蘅與楚王的這樁婚事,是我玉成的。”
裴瑤卮還真不知道。
溫憐道:“自登基之後,蕭逐對命格氣運之事早已成瘋魔之態,我一早知道汲師叔為蕭逐選定了相蘅做新後,因念著相蘅與你的這點想象、念著你曾對她有過的垂憐,我不願見她重走你的老路,這才透了消息給蕭邃,希望他能出麵與蕭逐相爭,將相蘅娶進家門,斷了她的入宮之路。”
裴瑤卮有點恍惚,吃吃一笑,“還真是造化弄人……”
“那日你們來岐王府,蕭邃曾問我為何要這樣做。”溫憐定定地望著她,眼裏含著期待:“我跟他說,他或許不是良配,可蕭逐卻一定不是良配。”
‘或許’與‘一定’之間,如何選擇,自是分明。
“對相蘅而言或許如此,但是對我而言,”裴瑤卮自嘲一笑,“憐憐,蕭逐不是,蕭邃也一樣不是。”
早年裏,為了一時的意氣情仇,她站在蕭逐身邊與蕭邃對立爭鋒,雙方都做錯過許多事。包括裴氏家門的寥落,她也始終覺得過錯在自己身上,與人無尤。
重活一回,許多事情她都能放下,但也有一些事情,她放不下。
比如蕭邃與潘恬。
那是楔進她心頭的一顆釘子,經年累月,耗盡心血也難以拔除。
溫憐默然許久,忽然又道:“那天,蕭邃還問了我一個問題。”
裴瑤卮挑挑眉,便聽她繼續道:“他問我,仁懿皇後之死,究竟與我有無關係。”
裴瑤卮一愣。
蕭邃好端端的,追究自己的死因做什麽?
瘋了麽?
“你……怎麽回答的?”
溫憐搖了搖頭:“我沒回答。我反問他,無關也就罷了,若然有關,他是要謝我,還是要殺我。”
心髒像是被一蹙尖銳的力量揪了起來,裴瑤卮不願意承認,她有點好奇蕭邃的答案。
溫憐卻道:“這個問題,他也沒有回答。”
裴瑤卮嘴角耷了下來,“他都沒回答了,你還同我說這個做什麽!”
溫憐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在她額頭上一點,“關鍵就在於他沒回答!”
她問:“天下皆知楚王與裴後勢成水火,這個問題原該沒有第二個答案的!你怎麽就不想想,他為什麽不回答?”
裴瑤卮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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