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臘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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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鋼是六月中旬才回到的彰德。早在五月中旬,他甫到京師的時候,就收到了趙全的第一封信,想著等到周年祭過後就趕緊回府。等到五月二十六日禮畢,諸事纏身,能夠脫身時已是六月。這時他收到了趙全的第二封信:陸還真不見了!趙全領了一千府兵和家丁,將洛陽翻了個底朝天,又逐漸將搜尋範圍擴大到開封、安陽等地。直到朱翊鋼回來後的第二天,家丁來報,在開封的一個古玩珍寶行找到了疑似鎮國將軍府的首飾,追查下去,找到了那家典當行,根據店家的描述,那日來典當首飾的孝服女子正是陸還真。接著朱翊鋼派人到各地錢莊去查對銀票,對外省簽印的,尤其是南京府來源的,需仔細查找,七月初終於在彰德一家錢莊發現了陸還真的蹤跡……可店家說,這位女子是五月底前來兌的銀票,如今已過了一個多月了…。
細氤氳麝蘭飄,晚風輕數螢飛落,天街萬籟夜迢迢,看牛郎織女同歡樂。
轉眼是七月初七,侍女們白天在後院搭起了彩樓乞巧,因著一年才這麽一次,朱翊鋼吩咐趙全不要喝止,由著她們嘻嘻哈哈的鬧了一天。等天黑後,後院中擺上香案供果,侍女們依次拜銀河祈福,一直到二更天才散去。
“我去京師數月,七夕前便可回轉。”一陣風吹來,假寐的朱翊鋼獨自坐在後院中,清醒了許多。看侍女們鬧了一天,又想起離府前的話來。他是想七夕前趕回來,好好陪她過個乞巧節的,可如今織女不見了,隻留下個牛郎幹著急。這個可惡的女人,我帶她脫離倡籍,愛她護她,如今她卻一句話都沒有,便一走了之,等到把她找回來,便把她關在婉兮閣禁足……明天就是她二十歲的生日了,她一個人流落在外麵,過得好不好,有沒有飯吃,有沒有地方落腳……
“你若有了孩子,便生下來吧,我們把他偷偷養在府外,等大一點再認祖歸宗。”
“徐階已經告老還鄉了,他的門生不可能一直把持權柄的,等過幾年皇上親政了,我便找人為你的父親昭雪翻案,到時候再求太後給你一個名分。”
“大人……”朱翊鋼正在心裏自言自語,忽然被趙全打斷:“這找了兩個多月了,我們是繼續找,還是另想辦法……”
“另想辦法?你還有什麽辦法?!繼續找!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陸氏給我找到!”朱翊鋼猛地站起來,將手中的茶碗一摔,破碎的瓷片飛濺出去,本是弓著身的趙全嚇得往後一縮。
“你這奴才!我去京師前怎樣交代的?!讓你好生照看,要護她周全!護她周全!”
“奴才有罪啊!”趙全嚇得剛忙跪地,頭如搗蒜。
想著她為了躲避搜尋,在各地反複輾轉,把趙全和一千府兵家丁耍的團團轉的手段,朱翊鋼譏誚道:“這個女人還真是夠聰明。”
“罷了,念你家三代都侍奉趙王府,你也算是父王身邊的老人了。繼續去找吧!”
“是……是!”
“除了本地,陸氏的老家泰州,還有南京也托人去找找……”
“是!”
“還有……”朱翊鋼頓了一下:“各地的義莊……”說道“義莊”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
“這……”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今也隻能這樣了。
萬曆元年臘月初八,洛陽大雪。
“從兗州到洛陽是千裏迢迢,從洛陽到錢塘又是千裏迢迢。”白念實之妻方氏碎碎念道:“真不知道那龍門的破石頭有什麽好看的?若是從兗州直接回錢塘,興許早就到了。大冬天的繞了一圈去看石頭,如今大雪封了路,回不了城,連個臘八也過不好。”
“你個婦道人家懂什麽?!這龍門的佛窟自魏孝文帝時起便開鑿,綿延千年年,奇峻雄偉,而這洛陽又是我華夏龍脈所在,妙哉妙哉啊!”趕車的老者捋了一把胡子。
這白念實本是錢塘縣生,早年曾求學於大儒,無奈屢試不中,又因同鄉推薦,到兗州做了魯王府的教書先生謀個生計,如今已年過五旬,便辭了差事,攜妻子回鄉養老。回鄉路上,白念實忽然來了興致,趕著馬車轉到了龍門。誰知觀摩完石窟回來,遇上大雪封路,隻得在這荒郊野外轉悠。
洛陽城外一處破廟。
還真不知道自己在這裏躺了多久,隻記得進來的時候是白天,醒來的時候看那漏風的門窗已然天黑,然後她又痛得昏死過去,現在醒來又是白天了。她在洛陽躲了小半年,她知道朱翊鋼四處在尋她,不敢住店,白天出門買吃食,夜晚便隨便找一處落腳的地方。她想離開洛陽去別處尋個安身的地方,無奈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路上顛簸怕孩子有個閃失。立冬那天夜裏,她投宿到一戶農莊,誰知著了道遇了賊人,把銀元寶搶了去,她知道朱翊鋼的人已經查到了錢莊,不敢去兌錢,好在還藏了些碎銀子。可就在前幾天,她突然發作,又遇上大雪,隻得棲身在這破廟……如今隻感到下身的帶著血的粘膩和冰冷,看了看依然膨隆的腹部,她的孩子還在!可是她難產了!依著記憶她至少過了一天一夜,孩子的動靜也越來越微弱……來人!快來人!誰來救救她的孩子!
白念實夫婦驅著車,在天色漸晚的時候終於尋著了這處破廟。隻見屋頂漏了幾個大洞,門窗都是破的,佛像或殘破,或斑駁不堪,大殿裏還斜躺著一口破鍾。
“也罷,總好過沒有。”方氏下車來,取下一個包袱,歎了一口氣。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哪……”白念實在屋簷下,望著飛雪,藍衫的衣擺隨風飄著……
“快過來幫忙,老頭子。”方氏四處尋找些木材,準備生火烤一下冷饅頭。
“來人……救命……”還真在微弱的意識中聽到了腳步聲和人聲,但一開口聲音嘶啞,微弱得連自己都聽不見,她已經幾天水米未進了,又加上難產……隻聽得腳步聲一會兒近了,就漸漸遠去……還真掙紮著想要起來,一手摸到了身旁的石子,又看到正殿斜躺著的那口破鍾……
“當!”方氏聽得身後一陣清脆的的敲擊聲,轉身望去……“當!”又是一聲。
有人!有人在用石子敲破鍾!
方氏喚了夫君一聲,便循聲而去……隻見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躺在草堆中,身下一片殷紅的血汙……方氏這些年在魯王府,和醫婆學了些手段的,隻道了一聲“大事不好!”
“姑娘,別怕,我來幫你……”方氏去車上取了條圍裙來係上,又讓夫君去生火燒水。
還真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努力生下了一個孩子,小小的,全身青紫的孩子……
“是個千金……”見孩子出生時沒了呼吸,方氏趕忙將孩子倒著放在膝上,抓著一隻青紫的小腳,一巴掌拍下去……孩子沒有反應……又一巴掌拍下去……
“哇~”一聲小小的哭啼聲回蕩在破廟裏。
孩子出來了,但是胎盤沒出來,還真依然血流不止……
“恩人……恩人……”
“老頭子!老頭子快來!這姑娘怕是要不行了……”
白念實去車上尋了件披風來,將孩子包好,顧不得汙穢,遞到還真麵前。見這婦人麵容憔悴,穿了件翻了花的破棉襖,麻布鞋,但是那件沾了血汙的藍底馬麵裙,用料和做工卻十分講究。若非有什麽難處,定不會大雪天到這破廟裏來分娩。
“我本是泰州陸氏女,家父被奸臣所害,流離至此。”還真虛弱的說道:“我棉衣內縫有五十兩銀票,還望恩人照顧好我這苦命的女兒……”
“此乃家傳信物……”還真掏出那雲紋鳳玦。
她就算是死,也不願和朱翊鋼有任何瓜葛,也不願自己的女兒和他扯上任何關係!
生死富貴,聽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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