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那年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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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到來的時候,梅文典和林嶽風正在房內讀書。早上起床時天還是灰蒙蒙的一片,像是沒有亮起來一樣,辰時雪花便開始下了起來,一片又一片,起初還是小小的,誰知道越下越大,越下越大,成了漫天的棉絮。
這天林嶽風陪梅文典讀赫胥黎的《天演論》,這本書是早些年嚴複先生翻譯到國內來的,兩人讀了一上午,梅文典上午表現得不好,林嶽風便罰他中午不得休息,吃完中飯便直接把他拽了過來繼續念書。
林嶽風把書卷了起來,對著梅文典解釋道,“剛說到這本書裏麵的核心理念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什麽叫‘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呢?就是說啊,這是一個弱肉強食、強者為王的時代,如果你的實力太弱,那就有被淘汰、打敗的危險和可能。”
梅文典卻並沒有懂,他歪著頭問道,“為什麽要爭搶呢?大家一派祥和其樂融融不是很美好嗎?夫子也教我們謙讓呀,怎麽跟先生你說的卻不一樣呢?”
林嶽風沉吟片刻,問道,“文典,在你看來,什麽叫做美滿?”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和睦,兒女成雙。”
林嶽風進一步引導,“文典,若你想要守護這些,那就要成為適者,成為強者,否則這些美滿都會成為夢幻泡影。”
“為什麽要這樣?儒家不是講求以和為貴嗎?”
“文典,你這樣想,可那些侵略我們國家的人不這樣想,很多時候,身為男兒,無法選擇安逸,而是迫不得已,必須要站起來,肩負起保家衛國的那份責任……”
話還沒說完,梅文典忽然趴到了一旁的窗台上,歡呼雀躍起來,“先生,雪大得好大呀!”
順著梅文典的目光,看到窗外漫天飄飛的大雪時,林嶽風也忍不住張大了嘴巴。
雪是早上開始下的,這才是晌午,沒想到整個天地就已經變成了瑩白的一片,茫茫的天地顯出一種令人不忍褻瀆的幹淨。
“先生,我可以出去玩雪嗎?”梅文典的手緊緊地攥著林嶽風的衣角,大眼睛撲閃,在等待他的同意。
“去吧。”林嶽風歎了口氣,知道梅文典到底還是個孩子,心性不定,容易受外界影響,真要他明白這些大道理並予以實踐,還不知道要過多少年。
得到了首肯,梅文典索性一鼓作氣,衝到了外麵,他揮舞著雙手,興奮地大喊,“哇喔!老劉,來打雪仗啊!”
林嶽風笑著搖了搖頭。
那邊夏春正在房內繡香囊,梅花繡到一半,心中想起往事,有些難過,忽然聽到外麵一陣呼喊,便從房內走出來,到了走廊上,看著院子裏的梅文典和幾個傭人在雪地裏翻滾,本來煩悶的心情一掃而光,夏春伸出手,晶瑩的六角雪花落在了她的手掌心,不一會兒就被她掌心的溫度給融化了。
林嶽風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今年的雪,來得可有點晚哦。”
夏春剛一回頭,一件溫暖的披風便搭在了自己的身後。
溫暖地包裹了她的整個身體。
“小姐,我記得去打雪仗啊,你小時候最喜歡玩了!”
還沒待夏春反應過來,整個人便被秋蟬拉了過去,失去了重心,她穿著厚重的棉襖,可現在
遙遙地,夏春看到林嶽風站在走廊上,孤身一人,很是落寞,梅文典來了惡趣味,抓起地上的一抔雪,對著林嶽風就砸過去。
“好你個臭小子!”
梅文典成功激起了林嶽風的好勝心,於是林嶽風也加入了這場混亂的打雪仗中,本來萬籟俱寂的下雪天,因為這幾個人在雪地裏的吵吵打打,一時間變得格外熱鬧。
雪夜寂靜,梅家剛剛玩雪的幾個人一起擠在堂屋裏,也沒了輩分之別,隻是圍繞著小小的火爐,梅文典坐在夏春的旁邊,對著火兜著自己的衣服在烘烤,他剛才玩得太調皮,弄得身上都是雪花,夏春怕他著涼,要他脫下了外套,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也對著火烘烤,紅紅的火光映照在她的臉上,顯得整張臉就像是紅撲撲的一個大蘋果。
秋蟬端來一張小桌,上麵擺著一盅酒,一壺茶,還有一杯水。
酒是給林嶽風的,秋蟬自己釀的小米酒,茶是給幾個大人的,梅家的茶,水是給梅文典,林嶽風說了,梅文典是小孩子,小孩子不能喝酒,夏春說了,梅文典是小孩子,小孩子飲茶不宜。
誰讓林嶽風和夏春是梅文典在這個世間最信任的人呢?小孩子雖然不情不願,但還是聽了這兩人的。
梅文典托著下巴,舉著手中的水杯,搖頭晃腦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親愛的林老師,我能喝一口小酒嗎?”
“不能!”林嶽風和夏春幾乎是異口同聲道。
堂內的人哄然大笑。
夏春拍著梅文典的頭,語重心長地說道,“都是為你好,你不常常說以後要做真正的男子漢嗎?為了有更好的身體可的一定要忍住哦!”
“那好吧。”梅文典低下頭,舔了舔舌頭,眼巴巴地看著林嶽風手中的酒杯,火光通紅,空氣中氤氳著一片米酒的香氣,讓人沉醉。
夜晚漸涼,慢慢地,大家都走了,梅文典也覺得困,趴在夏春的大腿上慢慢地睡著了,鼾聲均勻,聽起來夢境便很香甜。
林嶽風砸吧了一口酒,望著梅文典,不無羨慕,“這小子,過得也真是隨性,說要去的玩雪便玩雪,想睡覺便睡覺,還是小孩好,想做什麽就做,沒那麽多煩惱……”
梅文典似乎是聽到了,嘴巴動了一下,翻轉了一下身體,複又抱住夏春,嘴巴大張著,一副要流口水的樣子。夏春取出帕子,給梅文典擦掉口水,衝著林嶽風把食指擺在嘴唇中間,噓了一聲,示意林嶽風小聲。
林嶽風無言,又喝了一口酒。兩人便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和上次一樣。隻不過這次兩人之間又多了一個梅文典,橫亙在中間,到底多了幾分尷尬。
夏春輕輕地拍著梅文典的背部,不一會兒,梅文典睡得迷迷糊糊,醒來了,揉著眼睛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我回去睡覺了。”
瞧著他歪歪扭扭的樣子,夏春囑咐道,“慢點走。”
林嶽風也站了起來,“我也餓了,我要去廚房裏找些東西吃。”
夏春點點頭,把膝蓋上梅文典的外套翻轉了一邊,對著火繼續烤起來,火光溫暖,她的手很快被捂熱了。
斷斷續續地,她望著林嶽風放下來的酒杯,再度思忖起來。
他們再次認識的時候,已經是1934年,早已經是新世界,他作為男人,可以不管不顧,可以嘲笑她那看起來玩笑一般的婚姻,但她不行,梅家是她的家,梅文典如今是她的天,她有自己的承諾要堅守。
哪怕,哪怕她在樹林裏見到渾身是血的林嶽風時,心就已經突突跳動得不行,而且她篤定地明白,這種感情同以往和梅文孜的那份兩小無猜不同,也同和梅文典之間那份如姐弟一般的情誼不同,而是更像是一種毫無緣由的內心衝動,甚至於有時候,那衝動會在深夜突然襲來,然後令她輾轉反側。
愛如小獸,橫衝直撞。但她不能讓這隻小獸肆意生長,她要控製住它,按捺住它,讓它囚禁在欲望的牢籠之中。
究根到底,還是因為他們不同,他終歸要離開,而她則要守護梅家,找到茶譜最終的秘密。生而為人,各有各的使命。
“夏姑娘,你餓了麽……”
正思忖著,林嶽風端著一碗陽春麵過來了,那麵條上還蓋著一個荷包蛋,蛋是半熟的,冒著金黃的色澤,很是誘人。
確實,今天不僅僅是初雪,還是她的生辰。若在以往,梅夫人會在晚上給她煮一碗長壽麵,可如今梅夫人已經去了,她以為,這世間記得她生辰的人已經沒了。
夏春接過麵和筷子,還沒吃,淚水便撲簌著落了下來,她取出帕子,輕輕地擦拭著淚水。
酒精上頭,令人大膽,林嶽風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一把抓住了夏春的手,吞吐道,“夏姑娘,其實我……”
夏春目光轉向別處,看著桌台上的酒水,皺著眉頭打斷了他,“你的酒沒了,我去添一些。”
夏春快步走了出去,不再給林嶽風說話的機會。
“春兒……”
情急之下,林嶽風追出去,卻沒有看見夏春,而是見到了不遠處站立的一個人兒,瘦瘦高高的個子,是梅文典。
原來梅文典剛走出房間,便發現自己的房間鑰匙不見了,約莫著是丟在了雪地裏,正想回來朝夏春要,結果就看見了這樣的一幕。
林嶽風抓住梅文典,“文典,看到你夏春姐姐了嗎?”
梅文典不讓林嶽風走,隻是蠻橫地說道,“我不許你去見夏春姐姐,夏春姐姐是我一個人的,誰也不能搶走她。”
林嶽風看著梅文典較真的模樣,酒終於醒了。
“行行,夏春是你的,誰都不能跟你搶。”(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