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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莊瑜辦公室後,莊禮並沒有在事務所多做停留,這裏的氣氛太壓抑,他迫切地想要出去透口氣。
有著這種想法的看來不止他一個人……
苗筱正站在事務所的屋簷下,仰著頭,怔怔地看著麵前的那一幕雨簾。
他遠遠地看了會,一度想要轉身逃離,但最終還是情不自禁地走到了她身旁。
察覺到動靜後,她有些詫異地朝著他看了過來,“你怎麽也出來了?”
他輕輕地“嗯”了聲,自顧自地伸出手,雨滴順著屋簷濺落在他的掌心中,開出了朵朵水花。
看這樣子,他似乎是不太想說話,苗筱也很識相地沒再打擾。
記不清過了多久,莊禮忽然打破沉默,溢出了一聲輕喚,“苗筱……”
“嗯?”她不解地掃去側目。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嗎?”
“……嗯。”她愣了下,片刻後,似乎有些明白莊禮為什麽會冷不防地提起這一茬了。
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也像現在這樣下著大雨,甚至連溫度都很相似,冷得刺骨。
那時候苗筱還是殯儀館的實習生,大部分時候隻是幫師父打打下手、安撫一下家屬情緒之類的雜事。
那天下午,師父讓她去醫院收置逝者遺體。
她也不是第一次跟車了,遺體的搬運工作當然是不需要她來做的,她主要是負責跟家屬接觸,大致了解一下他們的需求,以便後續工作的開展,這對苗筱來說並不難,可讓她沒想到的是,那一天情況格外混亂……
他們趕到醫院的時候,死者家屬正在跟人爭論。
“醫鬧?”司機下意識地做出猜想,並看向苗筱尋求確認。
“不知道啊……”她茫然地搖頭。
確實經常會碰到一些無法接受親人離世的家屬借由責罵主治醫生來發泄,但眼前的情況看起來不太像,被逝者家屬們圍在中間的那兩個人並沒有穿著醫生製服,那種西裝革履的樣子也不像是下了班之後的醫生。
苗筱和一同前往的那幾個工作人員都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也不敢貿然摻和進去,隻能先站在一旁觀望。
很快,她就從他們的爭吵間拚湊出了事情的大概始末……
這位逝者患有胰腺癌,很早之前就申請過遺體捐獻,那兩個人是醫學院接收站和衛計委派來接收遺體的。
胰腺癌雖然並不算罕見,但目前仍舊處於早期篩查困難、治愈率低的狀態,從醫學研究的角度來說,這具遺體很有價值……當然了,逝者家屬是不會喜歡聽到這種話的……
偏偏那位醫學院接收站派來的人卻毫不避諱地把這種話說了出來,可想而知,家屬的情緒有多激動。
逝者的弟弟反應最激烈,他衝上前一把揪住了那人的衣領,臉頰氣得通紅,甚至還能清晰看到他脖間爆出的青筋,“你想也別想!我是絕對不會讓我妹妹死無全屍的!”
“別激動,別激動……”那名衛計委專員趕緊衝上前勸架,“鄭先生,遺體捐獻不是你想得那樣,雖然捐獻給醫學院確實免不了會被解剖,但同時也能幫助到更多人啊……據我所知,有很多臨床專業的醫學生都是從大體老師那裏認識了第一個髒器、切開了第一條動脈、熟悉了第一根神經、進行了第一次縫合……”
“……”這話讓不遠處的苗筱直翻白眼,如此具象化的描述隻會讓逝者家屬更加排斥遺體捐獻啊!
顯然那個醫學院接收站的人也是這麽想的……
“鍾啟,你還是閉嘴比較好。”他冷聲打斷了對方,垂眸看向麵前的逝者弟弟,“對於你妹妹的過世,我們也感動很遺憾,可是你妹妹確實是申請過遺體捐獻並且公證過的,捐獻申請表上也有其直係親屬的簽字……”
“別跟我提那個畜生!”說著,逝者弟弟猛地轉頭,朝著他口中的那名“畜生”瞪了過去,“我妹妹生前對你不好嗎?你居然連火葬費都舍不得給她出?!”
那名“畜生”看來應該是逝者的丈夫,大約四十多歲的樣子,長得很敦厚老實,麵對小舅子的指責,他隻是緊抿著唇,默默地低著頭,也不爭辯。
才剛喪妻還要背負這種罵名,鍾啟看著有點不太忍心,他想要替對方打抱不平,但又不想再與逝者的其他親屬起衝突,隻能耐著性子勸道:“鄭先生,你別這樣……這不是你妹夫單方麵能決定的事,我相信是他們夫妻倆商量之後的共同決定……”
“放他媽的屁!”鄭先生激動地打斷了他。
“……你怎麽罵人呀?”鍾啟很委屈。
“罵你怎麽了?我還懷疑你們倆是不是騙子呢!當我不知道嗎?遺體捐獻是紅十字會負責的,你一個衛計委的、他一個醫學院的有什麽資格來接收我妹妹的遺體!”
“紅十字會最近出了點事兒,導致民眾對他們有點誤會,口碑不太好,所以才暫時由我們衛計委出麵……”
“少他媽給廢話!不捐就是不捐!都給我滾!”
“欸……我說你這人,別他媽給我敬酒不喝喝罰酒啊……”鍾啟控製不住了。
那時候他也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公務員,二十多歲,血氣方剛,一身棱角,還沒有唾麵自幹為人民服務的覺悟。
但身為旁觀者的苗筱則要比他冷靜得多,公務員打人可不是鬧著玩的,要是不趕緊阻止的話,沒準接下來要出事的就是衛計委了……
“還愣著幹什麽,趕緊去接人啊!”想著,苗筱連忙朝著身旁的工作人員喊道。
他們立刻領會了她的意思,舉步上前。
苗筱緊隨其後,擋在了鍾啟麵前,看向逝者的弟弟,道:“您好,我們是殯儀館的,請問您是鄭西荷女士的家屬嗎?”
鄭先生冷靜了下來,訥訥點頭,“啊…嗯…我是她弟弟……”
“我們是來接您妹妹的,關於您妹妹追悼會上的妝容細節,請問您有什麽特殊的要求嗎?費用方麵您不用擔心,我們國家是免費實行火葬的,家屬隻不過是先墊付錢而已,事後工會會給你們喪葬費的,所以……”苗筱看了眼一旁的逝者丈夫,道:“我想,這位先生應該不是不舍得火葬費用。”
鄭先生怔了怔,不情不願地將頭別向一邊,嘟囔道:“你找他談去。”
看得出來,他對這個妹夫並不是真的有意見,甚至可以說他對那兩個來接收他妹妹遺體的人也沒意見,無非是需要一些渠道來宣泄悲傷罷了。
這之後苗筱簡單地和逝者丈夫聊了幾句,對方沒有什麽特殊需求,她也就沒再多做打擾。
其他工作人員正在教家屬一些接靈的細節,場麵看起來緩和了不少,但那兩個人仍舊沒有走,苗筱生怕一會又會有什麽意外,便走到了他們跟前,“兩位可以借一步說話嗎?”
總之先把他們支走就對了!
至於要跟他們說些什麽,苗筱完全沒有想過。
以至於,當他們跟著她走到醫院門口的時候,氣氛無比的尷尬。
她本就不太擅長交際,就隻好直挺挺地站著,憋了許久才憋出了句,“雨下得真大啊……”
“你根本就是想把我們騙出來吧!”這沒話找話的開場白讓鍾啟識破了她的想法。
“……”苗筱無法反駁。
見狀,鍾啟哼了聲,冷嘲熱諷道:“你還真會搶生意!”
這話讓她感到很不適,驀地蹙起了眉心,也被激起了戰鬥欲,“據我所知,遺體捐獻接收工作的原則是——即便逝者本人同意捐贈也要尊重其家屬的意願。這本就是一件具有公益性質的事,你們沒有資格強製執行。”
“誰強製了!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們強製了!”
“也不應該跟逝者家屬起衝突,在他們最悲傷的時候,你們完全不顧念他們的情緒隻想著完成自己的工作,那跟噬屍的禿鷲有什麽區別?”
“說得那麽好聽,你還不是一樣賺死人錢的!”
“你……”
鍾啟壓根沒讓她有反駁的機會,丟下這句狠話後,他忽然舉步,甚至還故意撞了一下她的肩,大步離開。
她隻能憋著一肚子火,瞪著那道背影生悶氣。
直到身旁再次傳來了話音……
“你是遺體整容師嗎?”
她回過神,循聲看了過去,這才發現那名醫學院接收站派來的人還沒走。
“原來你還知道遺體整容師啊……”苗筱下意識地覺得人以群分,“我還以為在你們這些人眼中一切為逝者服務的工作都會被統稱為‘賺死人錢’的!”
“就算我們的確是這麽認為的,又關你什麽事呢?”
“……”醫學院和衛計委都沒救了!派來的都是些什麽人啊!
本以為他也打算撂下這句話後再撞她一下離開的,沒成想,他好像並沒有想要走的打算,反而還氣定神閑地欣賞起了麵前的雨簾。
苗筱不解地看著他伸出手,簷下雨滴落在了他的掌心,濺起水花。
“知道雨是怎麽形成的嗎?”他忽然問。
“啊?”她一愣,反應過來後有些故意的模仿起他剛才的話,“就算知道,這又關我什麽事呢!”
他好像笑了,她不是很肯定,隻是隱約覺得他剛才嘴角似乎微微上揚了一下,就隻是一下,如曇花般,在她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就謝了,以至於她不得不懷疑那大概是她的錯覺吧……
“在中國人的觀念裏,生命就像雨一樣,循環往複……”說這話的時候,他漫不經心付繁複著掌心,把玩著雨滴,“如果說雨過天晴之後的彩虹是那些雨水開始新一輪輪回的標誌,那麽遺體整容師大概就是描繪每個人人生中那一道彩虹的人。”
“……”
說著,他轉過頭,看向她,道:“這是很棒的職業,所以沒有必要去介意別人怎麽看,那跟你無關。”
苗筱是見過彩虹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她還很小的時候,跟奶奶一起。
被問到彩虹是怎麽形成的時候,奶奶也說過——“是剛才那場雨重新投胎了,它們開始新的輪回啦。”
“你……”她恍惚地看著麵前這個男人,“你可以摸一下我的頭嗎?”
“……”活見鬼了!他的表情是這麽說的。
“別…別誤會……”她也知道這個要求有點奇怪,趕緊解釋道:“我隻是覺得……覺得你有點像我奶奶……”
“……”還真是活見鬼了!他的表情是這麽說的。
“不、不…不是……我不是說你老的意思……”越說越尷尬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他不耐地問。
“我奶奶已經不在了,可是我總覺得如果她還活著,就算無法理解我的決定也一定會摸著我的頭給我鼓勵……這好像也不關你什麽事……”她到底在說些什麽啊!如果可以,苗筱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了,“不好意思,你就當做我什麽都沒說……”
——啪。
他的手忽然落在她頭頂。
這個動作與其說是“摸”倒不如說是“打”,雖然力道不大,但卻無比僵硬。
盡管如此,苗筱還是驚愕抬眸,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加油……”這大概是他唯一能想到鼓勵了。
“……”
那個雨夜,是苗筱記憶中最溫暖的一個雨夜,因為她遇見了這世界上最溫暖的人。
直到後來她才知道,那晚他之所以會這麽做僅僅是因為想到了他奶奶。
他從來不是什麽溫暖的人,隻是那一刹那把她當做了未來的自己,所以才無法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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