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兒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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棗縣西市,羅記粥鋪已被裏三層外三層圍得嚴實。陳阿四拽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孫安錦趕到時,恰逢羅記內室傳出悲戚戚的哭喊:“我要見他——我要見他!”聽得孫安錦都不禁為之動容。
“讓開,讓開!孫安錦來了!”陳阿四拉著還沒從飛奔中緩過神來的孫安錦擠進人群。孫安錦看見一個賊趁亂順了不少人的錢袋。
“阿四你小心點兒,我的錢袋都掉了!”孫安錦忽然嚷道。
一個聽到話的人下意識地摸向錢袋,卻摸了個空,頓時喊起來:“哎!抓賊!”。聞言,其他人也都紛紛摸向自己的錢袋。不出片刻,人群裏“有賊”“抓賊”的喊聲多起來。懷揣數個錢袋的賊轉轉眼珠,突然高喊:“哎!那兒呢!往東跑了!”話音剛落,一大幫人已跑出去了。街邊蹲著的乞丐張“嘿嘿”笑了兩聲,沒人理他。
人群一散,羅記粥鋪就好進了。孫安錦被陳阿四拽進去時,羅姑娘正撲在羅嬸懷裏嗚咽,瘦削的肩膀一顫一顫。羅嬸臉上盡是痛色,心裏將那個讓閨女傷心至此的“草包”罵了個狗血淋頭。
說起這羅記粥鋪,其實本來是趙記粥鋪,原來的掌櫃跑了以後這鋪子就被他媳婦羅氏改成了羅記粥鋪。羅氏靠這鋪子拉扯大了閨女。羅氏這閨女生得秀氣水靈,是棗縣聞名的美人,本是不愁嫁的,怎料一年前搬來個孫書生,這閨女的魂兒便硬生生被勾了去。日日繡荷包不說,還揚言此生非孫汝不嫁,愁壞了羅氏。
“羅姐兒,你別哭了,孫安錦有話和你說。”陳阿四受不了女人哭,一把將孫安錦推上前,叫她速戰速決。
這一推的勁兒不小,孫安錦踉蹌一下,險些給羅氏母女行了個大禮。
“羅姐兒……”心裏咒了陳阿四一句後,孫安錦還是擠出個笑容,打算勸勸羅姑娘。
“你來做什麽?我要見他!”羅姑娘將淚痕縱橫的臉轉向孫安錦。美人梨花帶雨,那是楚楚可憐;可臉上的濃妝若被淚水衝花了,那絕對是驚悚。
孫安錦此生還是頭次見著哭成這樣的女人,驚了一瞬後,連勸一勸的想法也沒了——誰在麵對滿臉如血淚痕一般的胭脂淚痕時還有心情勸人?
“那個……你有什麽想對我爹說的,我幫你傳達一下。”孫安錦將目光從那滿臉駭人的胭脂痕上移開,“我爹他在忙……”忙著給瓷茶碗辦喪事。
“他忙?他忙什麽!”羅姑娘幾乎在嚎叫,掙紮著要起身,卻被羅嬸兩條粗壯的手臂緊緊箍著,最後隻得跌在羅嬸懷裏。
“他……”孫安錦不是不擅長編謊話,而是麵對這般歇斯底裏的羅姑娘多少有些驚著了,“他……在祭奠一個朋友。”一個陪伴了他一個月的瓷製朋友。
“他要是不來,明年就連我一塊兒祭奠了!”羅姑娘掙紮著要去拿梳妝台上的剪子。
“啪”一聲響,驚了一屋子的人。羅姑娘眼前一花,反應過來後難以置信般地捂著臉,愣愣地望著羅嬸。羅嬸喘著粗氣,眼睛瞪得銅鈴般望著閨女,手臂仍舉著,保持著剛才打人耳光的姿勢。孫安錦條件反射地身子一縮,怔在原地,陳阿四則是感同身受地捂住了自己的臉。
“你——”羅姑娘好容易回過神,一根手指顫顫巍巍指著羅嬸,一個“你”字後再說不出話來。就在孫安錦以為這母女倆要大吵一架時,這兩人卻不約而同地原地蹲下,抱頭痛哭。
“兒啊——”
“娘啊——”
孫安錦和陳阿四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啊——羅嬸啊——”陳阿四想了想,跟著光打雷不下雨地嚎了一嗓子。沒人理他。
“哎,阿四,誰家的菜包好吃?”孫安錦忽然轉身往外走,“我爹應該餓了。”
“西市就羅嬸的好吃,”陳阿四趕忙跟上,“你要是願意走,東市的方記也不錯……”
這次的“上吊”事件就算是過去了,棗縣的日子又恢複平淡。那天順人錢袋的賊在乞丐張的指認下很快落網,衙門給了乞丐張三文錢作為獎賞。乞丐張用這三文錢買了隻好點的碗,繼續蹲在街頭要飯。
幾日後的清晨,孫府所在的巷子又響起喊聲:
“孫安錦——孫安錦——”
孫府的麻雀再次掙紮著上樹。
“孫安錦——孫安錦——”陳阿四一邊喊,一邊拍門。
書房的門緩緩打開,裏麵走出頭發蓬亂、睡眼惺忪的孫安錦。
“陳阿四,你消停點兒……”孫安錦拖著腳步走到院裏,打開院門,側身一躲,陳阿四又摔進來。
“救人,救人呐!”還沒爬起來,陳阿四已經先嚷道,“羅姐兒又上吊了!”
“又?”孫安錦終於來了幾分精神,揉了揉眼睛,“走,看看去。”
“她要見孫先生!”陳阿四不走,望向孫汝的屋子。
“你能請得動他?”孫安錦打了個哈欠,“他自從來了棗縣,一共就出過兩次門:一次廚房火太大把他熏出去了,一次涉嫌蓄意在廚房縱火被衙門請出去了。”
陳阿四不吭聲了,乖乖跟著孫安錦往羅記走。半路上又閑孫安錦走得慢,拽起她奔向西市。
羅記仍是被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乞丐張蹲在人群外拿樹枝敲他的新碗,可惜還是沒人注意他。
“讓開,讓開!孫安錦來了!”陳阿四二話不說,拉著孫安錦擠進人群。這次沒有能“疏散”人群的扒手,故而二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進去。
“羅姐兒,孫安錦來了。”陳阿四一甩胳膊,將孫安錦甩到羅氏母女麵前。孫安錦又是一個踉蹌,再次在心裏咒了陳阿四一句。
“她來做什麽?叫那沒心肝兒的來!”羅姑娘狠命捂住耳朵,繼續歇斯底裏。
“阿四,去叫沒心肝兒的來,順便捎句話,說我從羅記回去時給他帶個茶碗。”孫安錦轉頭吩咐陳阿四。
陳阿四撇撇嘴:“我早說叫他來!”說完,不大樂意地轉身跑走了,一邊跑一邊喊,“沒心肝的——沒心肝的——”
知道陳阿四腿腳快,孫安錦定下心,等著回信兒。她早知孫汝不會過來,於是暗示他讓陳阿四帶點兒東西來,哪怕是孫汝一句話,也比自己在這裏說到天黑有用。
羅姑娘埋首在羅嬸懷裏,抽噎個不停。
“羅姐兒,你知道我爹喜歡啥、討厭啥不?我說給你聽啊,”孫安錦等得無聊,在一旁碎碎念,“我爹他喜歡喝茶,他喝一下午的茶都不用出恭一次;他最討厭蔥,聞到蔥味兒能反胃一天……”
羅姑娘聽著聽著,抽噎倒是逐漸平息了。一直抱著她的羅嬸也鬆了口氣。看熱鬧的人見羅家閨女不再哭鬧,也就各自散了。乞丐張扔了樹枝,靠著牆打起瞌睡。
“我爹炸得一手好廚房,那次啊……”
“哎!累死我了!”陳阿四終於回來,打斷了孫安錦的絮絮叨叨。
“那沒心肝兒的說什麽?”孫安錦側過頭問。
“你怎麽知道孫先生讓我帶了話?”陳阿四驚訝地看向孫安錦,從懷裏掏出張紙來,順手用它擦了擦頭上的汗,再遞給羅姑娘。羅姑娘一把奪過,也不嫌棄紙上還沾著陳阿四的汗,小心又迅速地展開看了後,頓時笑逐顏開。羅嬸不識字,不曉得那紙上寫了什麽,隻能幹著急。
於是這次的“上吊”事件平息了。孫安錦離開前,羅嬸給了她一捆蔥,讓她拎給書生補身子。
孫安錦走到門口,見著乞丐張,笑著走了過去。
“老張,我和你做個買賣。”
乞丐張坐起身,望住孫安錦。
“我用這蔥,換你的碗。”孫安錦一手拎起蔥,一手指著地上的碗。
乞丐張搖頭。
“你這碗太好了,叫人以為你是騙錢的。”孫安錦又道。
乞丐張看看自己的新碗,又看看孫安錦手上的蔥。
“這蔥多好,能吃的,吃完了暖和。”孫安錦繼續道。
乞丐張“嘿嘿”笑了兩聲,伸手接過孫安錦的蔥。
“謝謝了您呐,吃好啊。”孫安錦拿起碗,笑著走了。
少頃,百一葉散了學,來西市閑逛,見乞丐張抱著捆蔥傻笑,不由好奇:“老張,您老哪來的蔥啊?”隨即又發現自己前幾日便宜賣他的瓷碗不見了,“您那碗呐?”
乞丐張“嘿嘿”一笑,啃起了蔥葉。
“哎——您老別吃這個呀!”百一葉慌忙攔下,塞給他三文錢,“您老拿著這錢,想吃什麽就買點兒。”乞丐張借過錢,又“嘿嘿”地笑了幾聲。
而另一邊,孫安錦捧著瓷碗,往孫府走去。
“你小子!都散學了!還來什麽來!”路過李家學堂時,常青居士的怒斥聲傳來,隨後是戒尺打在人身上的響聲。
“嗷——夫子!學生是救人去了!”陳阿四的痛呼聲傳來。
“你小子還能救人?站住!”怒斥聲由屋內向屋外移動著。
“夫子!學生真是救人去了!”陳阿四高呼著從學堂裏逃出來。孫安錦恰從門口經過,二人直直撞在一起。陳阿四一個趔趄撲倒在地,孫安錦被撞開幾步狠狠跌倒,瓷碗飛出去碎成了幾片。
“嘶——”孫安錦捂著擦破的胳膊坐起來,見到不遠處“死無全屍”的瓷碗後,怒火頓起。
“孫安錦?你沒事吧?”陳阿四回過身後,一骨碌爬起來,伸手去扶孫安錦。
“我倒是沒事,隻是那碗挺貴的。”孫安錦神色哀痛。
陳阿四頓時鬆了口氣,一拍胸脯,道:“我賠!”
“你?你賠不起……”孫安錦看也沒看他一眼,起身緩緩走到碎瓷片兒前,蹲下身,用帕子“收屍”。
“你這小子,跑得倒快!”常青居士抄著戒尺從學堂裏追出來,一戒尺打下去後,才看見孫安錦,“你也在啊。”語氣軟下許多。
陳阿四顧不得疼,一轉身向夫子求助:“夫子,我打碎了她的碗,怎麽賠啊?”
常青居士看向孫安錦正想收起的碎片。絕對不是什麽名貴貨。
“阿四,你就當欠個人情吧,不用賠了。”孫安錦尷尬地笑笑。騙人被夫子撞見,真是不巧。
於是,陳阿四糊裏糊塗地欠了個“貴重”的人情。
孫安錦回孫府時,孫汝正等在院裏。
“先生,你的茶碗我本來是買了的,”孫安錦乖巧地遞上一包碎瓷片,“一不小心摔了,現在隻有這個了。”
孫汝麵無表情地盯了瓷片半晌,擱下一句“放後門”,起身回屋了。孫安錦知道孫汝對他自己研發出的防賊設施十分滿意,也不好意思掃他的興,隻得照做。
當天半夜,孫安錦正睡著,外麵突然響起一聲慘叫。孫安錦驚醒,慌忙擎了燈出去察看。在孫府繞了半圈兒後,她找到了跌坐在後院的孫汝。
“先生,您又睡不著了嗎?方才好像誰家殺雞了……”燈火照見他額上的冷汗和糾結的神情後,孫安錦噤了聲。
孫府孫汝研製的防賊設施終於有了業績,可喜可賀。美中不足的是,這個“賊”,是孫汝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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