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忘卻與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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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早,鳳玄墨要下山,夜雲熙不顧困頓不堪,睡眼朦朧,拖著他等她,然後叫青鸞與紫衣趕緊一陣胡亂收拾了,她要跟著鳳玄墨回去。

    留了柳河洲與他的小茶在別院裏,請他們隨意。柳河洲一副酣醉初醒的模樣,卻又記得清楚地問她,豆豆,你昨天不是還說,山上清涼,要多住幾日嗎?

    她打著哈欠,一副恩愛羞怯模樣,說她要陪她的大將軍。說完,將鳳玄墨撈上馬車,當她的肉枕頭,一路睡著,回曦京去。

    其實,是有些說不得的理由。

    一來,昨夜,實在是有些丟人。那人將她摁在溫泉池子裏,攪渾了一池清泉,好不容易完事,他竟撒手將她扔在水裏,直直就靠著那青石睡了過去。

    她叫又叫不醒,搬又搬不動,衣服被撕得稀爛,隻得將就把那一堆絲帛布條纏在身上,提著嗓門一通鬼叫,終於把那個躲得老遠的小廝給叫了過來,又讓他去找紫衣拿衣服,這才出了池子,再一路招搖,支使著小廝將那酣睡的人抬回房裏去。

    可這樣一來,整個別院的人,除了醉死的柳河洲,還有那昏睡的小茶,估計都知道了,大將軍急急地攆上山來,跟她在那湯池裏,都做了些什麽荒唐事。

    二來,那人酒後的一番胡亂之語,讓她心生疑惑,她要攆上去,確認一些事情:

    其一,他想起以前的事情了——連那年二人跳池子時,她說了什麽話,都記得那麽清楚。隻是,不知是什麽時候想起來的,他不想跟她講,而且,看樣子,是準備繼續瞞著她的;

    其二,池州城下,他已經想起來一次——怪不得當時她就覺得,那種看她的眼神,明明是心疼她的,心疼得要命。隻是,後來又不知為何,被賀蘭錚給封了,所以,這一次,他不想讓賀蘭錚知道;

    其三,那每每嫌她磨蹭,就開始囔囔的心痛頭痛——她曾當他是隨口道來的求歡借口,貪圖閨房之樂。如今看來,可能不是玩笑之語,說不定,是怕在她麵前露了破綻,索性故作皺眉捧胸,裝作輕鬆,混淆視聽。

    本來,神思清明,已經將昨夜的事情,絲絲入扣想得仔細。可馬車上,顛簸搖晃,那人的懷抱裏,溫熱氣息,熏地她頭暈腦脹,百骸生乏,想好的咄咄逼問,出口卻成了懶懶的回味:

    “阿墨,你記不記得,昨夜你都做了些什麽?”

    “……在那泉水裏……公主不喜歡嗎?”那人想了想,反問她。估計滿腦子想起來的,都是迷亂。

    喜歡倒是喜歡,可是心有芥蒂,也就不想搭理他。隻管手指發力,去掐一把手邊的腰肉,可那緊實的後腰上,又不怎麽掐得起來,便軟軟地撤了手,再問他:

    “那你記不記得,你都……說了些什麽?”

    “我說了些什麽?”那人將她朝外翻了半轉,讓她仰麵,與他相對,再俯身低頭下來問她。車簾搖晃,縫隙裏透進來的陽光,灑在他臉上,那燦爛的笑容下麵,掩蓋著隱隱的緊張。

    “你說你……很愛我。”她就那樣仰麵躺著,眯眼看了看那醉人的神光,突然變卦,與他打了個哈哈。她也沒有亂說,那些瘋亂胡話,大體意思,歸結為一句話,不就是愛她嗎?

    她不想問了。他如果想與她說,早就說了,他不想說的,她問也問不出來,何必去逼他難堪。以前,不都是這樣?她一番咄咄相逼,本以為問出了個所以然,倒頭來卻不是那麽一回事,這人,如果鐵心了要瞞她,她是撬不開的。

    遂歇了心,再一次將頭埋進那腰腹懷間,展臂掛樹般攀著,意欲繼續睡去。那人也緊了緊手臂,抱嬰孩兒般,將她摟好,輕拍輕搖,哄她入睡。

    可是,撬不開他,她卻可以去撬別人。他這記憶之事,她其實,早已問過身邊所有人。新婚之夜,被那般當頭痛擊之後,她覺得其中有些蹊蹺,便問過紫衣,問過青鸞,甚至,還專門去找過裴炎。

    可這些吃幹飯的,似乎都是霧裏看花,隔紗觀物,說不清楚。她便隻當是那個嫉恨心切的阿依蓮,趁他記不得往事,在他耳邊信口雌黃的過。

    如今再逐一細想,倒是把那個瘋癲的賀蘭錚給忽略了。裴炎曾說過,當初從北辰撤軍回境,大將軍一直昏迷,軍醫也束手無策,薩力和從曦京把賀蘭錚帶去看過一次。

    至於怎麽看的,裴炎也說不明白,隻說賀蘭錚瘋瘋癲癲的,也沒有把大將軍給治得清醒過來。後來,還是鳳玄墨自己醒了,可那本就冷麵寡言的人,言談舉止,也看不出有何異常。

    她怎的就把這茬給忘了。

    於是,從青雲山下來,回了將軍府,那渾噩瞌睡也睡夠了,鳳玄墨外出,她便徑直去了修竹苑,找賀蘭錚。

    又叫紫衣去平康坊,買了些重味的燒鵝鹵鴨,送過來。賀蘭錚的這點飲食喜好,她亦覺得好笑。

    彼時,在雲都廢墟裏,見著這高傲清冷之人,銀發白袍,容顏似雪,睥睨萬物,看她的眼神,亦如看腳下塵土。見他在天穆山頂的石洞中所布置,也是清雅講究,想來在飲食養生上,應該是比較挑剔的。

    哪知在這修竹苑中一見,卻是徹底沒了仙氣與煞氣,一如頑童般賴皮、小氣、嘴饞。仿佛失了驕傲心智,卻找回了赤子本心。不過,她反倒喜見,也就三日兩頭的,有空便來看看他,陪他玩鬧一陣。

    這不,去時,正撞上那老小孩,蹲在一窩修竹邊,掏螞蟻窩玩。銀發散亂如馬蜂窩,雙手沾泥黏糊糊。

    夜雲熙趕緊叫人端水來,拉他到庭院中的石桌邊坐了,讓他細細洗了手,再讓紫衣將食盒裏的燒鵝鹵鴨端出來,看他一陣餓啃。

    “美味食物,皆有三分毒,不可多食。”她一邊看著那饞嘴吃相,一邊又給他潑些冷水。

    賀蘭錚聽著不做聲,隻管埋頭吃。不知是聽不懂,還是習以為常她的囉嗦。

    夜雲熙看著那一頭亂發,心頭亦起了一團亂麻,索性讓紫衣去尋把梳子來給他梳一梳。

    紫衣利索,轉眼找了梳子,行至賀蘭錚身後,抬手就要給他梳頭。那瘋癲之人卻不依了,搖頭晃腦躲閃開,伸出沾滿油脂的手指,朝夜雲熙招了招,又指指自己腦袋,示意她來。

    夜雲熙瞧得一愣,撲哧一聲,輕笑出來。她自己的頭發,都不曾怎麽親自動手打理過,此刻卻被一隻油手召喚,點名要她去梳理那個亂鳥窩?可是,她又覺得難以拒絕。這老小孩,似乎越來越依賴她。

    遂拿了梳子在手,站起身來,繞到賀蘭錚身後,先是朝著那個麻雀窩,比劃了兩下,覺得有些無從下手,想了想,還是從末端開始,小縷小縷地順來。

    看得紫衣在一邊抿嘴偷笑,夜雲熙亦跟著忍笑。又趁機揮手將那精怪地妮子,連同邊上的小廝一起,趕出院子去,獨留她與賀蘭錚,在石桌旁說話。

    “亞父,你說阿狐兒知道,我今日來給你梳頭了,他會不會取笑我?”她隨著鳳玄墨,稱他一聲亞父。

    賀蘭錚不應她,繼續奮戰桌上的燒鵝鹵鴨。

    “你的法術,是不是不太靈啊?沒準一直就是用來唬人的。”她試著挑釁他,這位大祭司,雖然前後傍若兩人,但是,一直是受不得別人藐視他的,比如,與她下棋,一定要她輸,玩個竹蜻蜓,也要飛得比她的高。

    賀蘭錚一頓,仍然不說話,再次伸手去拿了一隻鴨腿,撕咬得歡暢。

    “在雲都的時候,你說過,斷了血誓,阿狐兒就會沒有事的,可是為什麽,他最近老是有些頭痛心痛的,難道不是你當初的斷誓之術沒有施行好麽?還是說你沒有將他身上的情蠱之毒解除幹淨?”

    夜雲熙一邊說著,一邊捏著梳子,將他頭上的一團銀發亂結,猛地一個狠力梳斷。等著那憨吃之人,被她扯得痛出聲,或者,被她激得否認。

    哪知,那人恍若未聞,專心吃著鴨腿。

    “我知道,你的瘋癲,是懲罰自己,因為,你沒有辦法清醒地麵對自己,麵對賀蘭伊的在天之靈。可是,她的兒子,你其實還是很心疼的,是不是?”

    她大膽地猜,大膽地說。她覺得,她的話,他應該聽得懂。既然,都可以再次施行禁術,讓恢複記憶的鳳玄墨再度失憶,那麽,在這修竹苑中的瘋癲,應該是有限度的,或者說,有些事情,他是清醒的。

    可是,賀蘭錚依舊除了吃,似乎沒有多餘的反應。

    夜雲熙等了片刻,瞧著他將桌上的燒鵝鹵鴨戰鬥完畢,又開始逐個"yun xi"指頭。便撒氣地將梳子往他那蜂窩頭上一別,轉身就往院子外走。一時也想不出,除了這重口鹵味,還有什麽可以用來威脅他:

    “你不說,就算了。阿狐兒若是病了,我自然也沒有心情來陪你,以後,就沒得燒鵝吃了,也別想我來給你梳頭。”

    眼看就要跨出那竹籬笆院牆,身後終於傳來一聲大喝:

    “回來!”

    她慢慢地轉身過來,看著石桌邊那人,終於停住了憨傻的"yun xi"饞樣,又清楚地聽他說到:

    “我給你配一點東西,你拿去加在他的日常飲食裏,治他的頭痛心痛。”

    那人站起身來,頂一頭銀白鳥窩,卻依稀恢複了雲都城初見時的仙道模樣,眼皮朝下,冷冷與她說來:

    “但是,你先想清楚,他若好了,便會再次將你遺忘。”(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