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欽天監之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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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是妖得不行,惑得她心旌搖蕩,仍是隻能扔了他在那窗邊軟榻上。喚了紫衣,替她換宮裝,整飾妥當,帶了青鸞,立即跟著高大全進宮,徑直上雲台去。
皇宮西麵,雲台宗廟,供奉夜氏曆代先祖,亦為欽天監觀象之所。
每逢國之重舉,或皇家大事,皆要祭祖求吉,觀象問卦。征伐前夜,自然是皇帝親自上雲台,與欽天監大小巫史一道問吉。
而那觀象問卜的卦言,通常會由大巫酌情潤色後,在第二日淩晨的三軍誓師之時宣布。不管是凶是吉,被那些華藻詞章一修飾,與那煌煌禮樂中頌來,便聽不出個所以然,統統變成振奮人心的吉言了。
是故,夜雲熙倒並不好奇緊張這問吉有何不妥,多半是她那皇弟,多年的習慣使然,每遇大事,總喜來找她說一說,詢一詢她的主意,實則像孩子般使點小性子,在她這裏求一份寬心安慰罷了。
行至宗廟前麵的雲台,白玉大石鋪就的闊場上,見著燈火通明,高冠黑袍的巫史,烏壓壓跪了一地。皇帝站在殿門中央,袞冕祭服,負手而立,見她來了,便衝著她微微一笑,示意她上前去。似乎是專門在等她的到來。
她於場中兩路跪地的巫史中間走過,略仰了臻首,瞧著幾階之上的皇帝,幽亮宮燈下,映得那沉著容顏更加清冷,一身沉色冕服,襯得那高長身姿越發挺拔。
她突然生出一種陌生之感,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認識,她的弟弟,如今,已經再也不是那個凡事需要詢她的少年兒郎,而是一個殺伐決斷幹淨利落的大曦君王。
不由得有些發怵,今夜這陣仗,透著些鴻門宴的煞氣。隻是,她又想不出,她如今這深宅婦人的境地,還有什麽是值得天子忌憚的?
心中翻轉,舉步上階時,就差點被腳下裙裾絆住,趕緊雙手提裙,踩得穩了,才一步一步地拾階而上。
等她上了台階,皇帝便伸手來牽她,一邊扶著她進殿,一邊笑著與她解釋:
“不是朕不識趣,非要在這夜裏擾皇姐清靜。而是今夜的觀象卜言,實在是有必要,請皇姐一看。”
對她,一如既往的恭敬,周到,隻是,那似笑非笑的聲音裏,透著一絲陰寒。
待入了大殿,更多的陰寒之氣,便從四麵八方,圍攏上來,將她纏繞。
大殿盡頭,是夜氏曆代先祖的牌位神龕,油燈戚戚,連接著遙遠的年代,逝去的記憶。空曠殿中,連個坐處都沒有,高大龍柱,青玉地麵,幽光反射,亮得能照出人影,卻隻有清冷肅然,不帶一絲紅塵暖意。
尤其是龍柱旁邊立著一人,更讓她心生寒冷。
那人高冠黑袍,消瘦麵容,鷹鼻深目,仿佛渾身沉寂,與這大殿融在了一起——這位大曦的欽天監大巫,隱在深宮不為人知,卻是先帝最器重的觀象占卜之人,亦是她從十二歲起,就一直不想正臉去瞧的人。
夜雲起扶著她,徑直行至大巫麵前,從那高舉齊眉的兩份文牒中,取下第一份,也不說話,隻示意她打開來看。
夜雲熙接過一看,封麵上尚有先帝嘉元年間的密存印記,再細看那日子,嘉元十七年七月十七日。刹那間,她認出這份文牒來,不就是她十二歲生辰之時,大巫所卜得,說她是惑世災星的天象嗎?
瞧著那已經破開的封印,她也不想再一次翻開看了,索性遞還了回去,冷了聲音,與皇帝說道:
“有什麽好看的,這份密宗,我與你不是都看過?”
她不知皇帝將這封存於曦宮藏書樓之頂閣的密宗,拿給她看是何意。雲起登基時,她攝政掌權,曾帶了他,一道去藏書樓,登上頂閣,強行拆開了看過。
“不看也罷,皇姐可還記得,上麵都說了些什麽?”皇帝接過去,執在手中,兀自翻開來,凝目細看,帶著不可思議的笑意。
她如何不記得,大巫說,七月十七夜,帝星降曦宮,已豆蔻初成。可扶少主,可亂四國,可平天下,可開盛世。但帝星錯降女兒身,切記循善引之,萬不可墮為惑世災星。
可是,那又怎樣?先帝震怒,不也束之高閣,對她寵愛依舊。彼時她姐弟二人看罷,不也付之一笑,隻言要攜手圖謀天下。
然而,她卻忘了,此一時,彼一時。彼時,他是個根基全無的傀儡皇帝,尚需依靠她的家族勢力,仰仗她的鐵腕扶持,而如今,她的皇弟,似乎已經不再需要她了。
所以,此刻,皇帝合了文牒,抬起頭,依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歎息說來:
“朕隻是驚歎,大巫卜算預知的神通。嘉元十七年,兩位英武神勇的皇兄尚健在,皇姐多數時候,在千語山學藝,遠離了這曦京是非地,而朕隻是個出身卑微,幸得先皇後收養膝下卻不得聖寵的落拓皇子,誰人能想得到,幾年後,朕可為這大曦少主,而皇姐,亦可亂四國?”
夜雲熙聽他說得惆悵,卻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麽藥,直想讓他廢話少說,長話短說,她家那妖孽大將軍,還在榻上等著她呢。
但見皇帝將手中文牒放回去,與大巫托在手上的另一份作了替換,再次朝她遞過來,同時話鋒一轉,示意她看這第二份文牒:
“所以,大巫的預卜,朕是深信不疑的。今夜的卜言,朕也……深信不疑!”
那末了幾個字,咬牙切齒,斬釘截鐵,字字敲在她心上,隨著她翻開手中文牒一看,便驚得心頭肉突跳。
今夜是問出征之吉凶,問出的倒是大吉,隻是,還多問出了些其他東西。那牒片上,簡簡單單八個字,卻將她打入地獄:
“出師大捷,女主天下。”
原來,心急火燎傳她進宮來看,就是認定她即是那想要奪他天下的女主?也不怪他,前有帝星錯降女兒身,惑世災星命的預卜,如今,又有鳳玄墨與她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可是,他看低了她,她要有那心,還需等到今日?還毫無防備地,一點點棄了手中所有,助他羽翼豐滿,然後,主動變成今日這砧板上魚肉的模樣?同時,他也高估了她,她的心,根本就裝不下什麽家國天下,隻裝得下一個實實在在,真真切切的相愛之人。
看得觸目驚心,想得怒火中燒,啪地一聲,將那文牒重重地朝青玉地麵上一扔,再瞪眼去看那大巫,她才不管這問吉文牒扔得扔不得,她隻想,掙脫這束縛她的勞什子天象卜卦,莫須有的命定之言!
隻見那黑衣籠罩下的大巫,微微欠身,手中文牒高舉齊額,眉眼低垂,充耳不聞,紋絲不動。
夜雲熙覺得,這個人,才是她的克星,她與他,無冤無仇,毫無交集,他卻一次又一次,寥寥幾句替天開口的言語,便要定了她的命運,甚至,要了她的命?
她有些站立不住,直想轉身,逃出這空曠陰寒的大殿。
皇帝卻不惱,還親自踱步過去,彎下腰,將她扔得老遠的文牒拾了起來,托於掌心,一邊輕撫,一邊幽幽問她:
“朕隻想要前頭的出師大捷,不想要這後半段,請問阿姐,該如何是好?”
“這還不簡單?尋個斷頭鍘,一刀將我砍了,便可永絕後患。若是嫌我死相難堪,賜我一杯毒酒,或是一條白綾,皆可。”她心下來氣,索性也敞開了天窗說亮話,說得狠絕,說穿了,不就是仍然忌憚她嗎?
“皇姐這是氣話了。”皇帝皺眉,繼而微笑,一聲輕歎,又與她宛轉道來,“大巫說,所有不吉的卦象卜言,皆有趨避破解之法。”
一邊說著,一邊打開那文牒來,雙手握住兩邊,突然骨節一凸,猛地使力,從中間扯成兩半。然後,攤開那各執一半牒片的雙掌,抬眸看著她說到:
“將星與女主分離便是。”
那眼神笑意,亦如往日,遇大事而不決,她執意讓他學著自己拿主意,那少年天子,便試著說來,卻帶些猶豫與征詢,求她的認同。
然而,神情依舊,卻再也不是詢她,也不容她置疑。
夜雲熙聽得心中一沉,恍然領悟。這疑心病重的蚩奴小兒,終日忌憚的,興許不是她,而是鳳玄墨吧?或者說,是忌憚她與他夫妻聯手。
不覺冷笑一聲,喚了皇帝小名,勘勘問他:
“蚩奴,我與他夫妻恩愛,你到說說,該怎麽一個分離法?” △≧△≧,
皇帝不答,將手中殘破文牒擱回大巫手中,揮手示意,要他下去。那黑袍巫史一個躬腰轉身,青煙一般,出了大殿,少頃,換了一個赤袍官服的人進來。
那是太常寺卿,亦是手中捧了兩份文書,小步疾走,徑直行至皇帝跟前。皇帝取過他手中文書,亦抬手讓他退下了。
殿中空寂,獨剩了她姐弟二人。皇帝將那兩份文書,一起遞至她眼前,示意她翻閱。
她逐一翻開來,草草一看,無須細讀,便已了然。敢情,今夜這雲台宗廟看卜言,豈止是鴻門宴,分明就是連環套,絲絲入扣,步步為營,什麽都準備好了,隻等她入甕鑽套。
那兩份文書,一份是東桑國書,一份是休書。
國書是桑國女主澹台月的親筆。承諾桑國傾力相助大曦征北辰,順便替她的弟弟澹台玉,求娶曦朝的昭寧為妃,且有一座青雲書院,東桑國寶兩部奇書為聘。
休書是以她的口吻寫就。大曦律例,公主可以休夫。那休書,便是以三品以上軍政大臣不尚公主之祖法為由,鳳玄墨既已重掌符印,統率三軍,公主為避朝堂非議,不誤其仕途前程,主動與之和離。(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