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太極殿密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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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手中兩份文書,不禁感歎,這連環圈套,實在是妙。

    夜雲熙便忍不住開始笑,先是撲哧一聲嗤笑,無以抒盡心中譏誚,索性放開了,喉鼻間吐出一串清冷笑聲。如銀瓶乍破,珠玉墜盤,在空寂大殿中回蕩,又似乎驚得盡頭神龕上的長明油燈,都在跳躍顫抖。

    她笑周遭的魑魅算計,亦笑自己的乖舛命運。

    一則,這世間,果然沒有白撿的便宜。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澹台玉追著上門來,給她兩部奇書,又將青雲別院的地契硬還給她,看似癡情相待,殊不知,原是等著,如今的加倍討還!

    二來,她那一心一意要圖謀天下的皇弟,又將她賣了一次!

    先有北辰國書,求娶她為皇妃,以燕山十六州為聘;後有西淩國書,求娶她為王後,以稱臣納貢為交換。如今,再加上這份東桑國書,以傾國之力與國寶奇書為禮。莫不是真要成全了她這亂四國的命?

    她不知,太常寺的高閣之上,這三份國書集在一起,朝臣們見了,會不會笑她,如一件貨物一般,在四國間,兜兜轉轉,用她的人盡可夫,換來替大曦開疆辟土的至偉居功?

    其三,那份和離休書,更是無異於將她放在火上烤。三品以上軍政大臣不尚公主麽?她已經因這祖法,成全過另一個人的輝煌仕途,如今,還要來她一次嗎?

    她的確不想誤他掌符印統三軍留名青史的大好前程,可是,那拚盡半生,才求來的姻緣,才得以靠近的人,她又如何舍得,主動放手,離他而去?

    一番清涼笑罷,全身冷浸,終於凝了神色,沉了聲音,說了一句:

    “蚩奴,我做不到!”

    從前的她,初升朝陽,家國為重,深明大義,說不定會猶豫;如今,曆盡千山萬水,恍若幾世重生,決心隻為自己而活,決不,再作那受人擺布的玩偶。

    “無妨,皇姐若是不願休夫再嫁,朕再作其他主張便是。”

    未料,皇帝聽了她的決絕之言,似乎不甚在意,居然順著她的心思,棄了那逼她休夫的念頭,低頭沉吟少頃,又給她出了個歪主意:

    “你不想負他,讓他負你,如何?”

    “他也不會棄我。”夜雲熙想也不想,便回了皇帝。那視她如命的人,如何會棄她?

    “也是,他到是個長情的人……”皇帝聽得點頭,對她的決斷,頗為認同,可那神秘笑意中,突然話鋒一轉,幽幽問她:

    “可是,萬一等他出征歸來之時,他記不得他的長情了……”

    “你說什麽?”夜雲熙心頭一驚,大殿中幽明陰寒,讓她有些恍惚,但卻可以確定,這不是幻聽。雲起如何知道,鳳玄墨對她的記憶,會有些問題?

    “皇姐不是每日一碗桂花釀圓子,給你的大將軍治頭痛心疾嗎?”皇帝見她一臉霧水,索性敞開了,與她解釋。言下之意,他對她的內宅之事,夫妻生活,知曉得很清楚。

    “哼,你耳目也太長了些……”夜雲熙脫口一聲鄙夷,卻突然止住。往下一想,豈止是耳目長短的問題。

    鳳玄墨的病症,隻要她與賀蘭錚知道,甚至連青鸞,她也隻說隱疾,沒有道全原委。皇帝是如何知道那桂花釀圓子裏加了什麽東西,治什麽病症,且還有損減記憶的副作用?

    一個激靈,便要起唇追問他何故,皇帝卻不等她開口,兀自說他的正事,卻又說的唉聲歎氣:

    “阿姐其實才是個癡人,你舍不得見他病痛,寧願舍棄這恩愛之情。殊不知,這世間男子的薄情,他若得勝歸來,朕必封侯大賞,到時候,功名前程與陌路夫妻,你猜他會選擇哪樣?”

    明裏替她惋惜,實則將那未知的隱患,硬生生,血淋淋地,挑出來給她看。

    她尚在想,這冷酷境地,會不會有可能來?皇帝又繼續說來,語氣中充滿憐意與商討,步步後退,卻是將她一點點推向深淵:

    “朕也知道,阿姐必定不願看到他負心於你。……不若這樣,讓朕來當這惡人,斷了他負你的機會,如何?若是阿姐顧忌夫妻情分,仍是不忍,朕看在阿姐的份上,讓他盛享身後功名,便是。”

    皇帝說完,拂袖負手,笑看著她,等她的決定。

    她聽得懂,皇帝的要挾,說得隱晦,卻又"chi luo"。

    將領出征,言行決斷稍有不慎,便是重罪;糧草稍有不濟,便可能功敗垂成;皇帝稍有偏頗眼色,底下的小人便會群起而亂。所以,決定征戰成敗的,除了天時地利,更重要的,是人和。前方打仗,拚的是後方的齊心協力。最怕的,不是敵方的強大,而是後方的內耗。

    最致命的是,鳳玄墨有將領之才,在曦朝卻無甚根基。皇帝若有心,隻要他的戰績功勳,卻不想他共享其成,以那陰狠的帝王心術,亦是易如反掌。

    此刻,三軍未動,先將這些微妙的要害關係撕破了,說與她聽,無非就是想逼她就範而已。

    逼她休夫,另嫁,全了大曦與東桑的合約,破了將星與女主的卜言,也釋了他那也許從來就沒有卸下過的忌憚心病!

    隻是,這蚩奴小兒,未免欺她太甚!

    幸好,她腦中還算清醒。皇帝的威脅之言,尚不足懼,這大軍將動,用人之際,他還不至於亂來,再是忌憚,也要等到打完硬仗之後,才會打那兔死狗烹的不堪主意。

    到那時,她便賭上一賭。隻要鳳玄墨還要她,她便不離不棄,說什麽都不會放手,大不了,棄了這榮華富貴,做一對隱姓埋名的平常夫妻;若他……真的要棄她,她也決不負他,大不了,抹了脖子,去西山皇陵裏躺著,永恒千古,其他人,誰也別想再沾惹她!

    總之,拚的玉碎,也不瓦全,此生所屬,再無他念。

    定了心意,也就有了主張,暗自調息,浮了笑顏,盯著那雙冷情眸子,看進那將四國天下盡收眼底的渺茫瞳色裏,說出她的妥協:

    “今夜大巫的卜言,也有個先後,是不?……若是應了前麵半句,等大軍得勝,班師回朝,這休書,我簽了便是。反正,東桑澹台的聘禮,我也收下了。”

    姑且先應下,再從長計議。此時,就算拚個頭破血流,也討不了好。況且,她與曦京的所有娘子媳婦一樣,免不了俗——再過幾個時辰,三軍誓師,她的大將軍,北伐征程即是無量前程,她要先送他一程,等他上了青雲,圓了男兒夙願,再說。

    “阿姐果然深曉大義,通達事理。”皇帝笑得更甚,似乎是寬了心,“今日,便是想聽阿姐這一句……”

    “你告訴我,在我身邊,誰是太極殿密使?”她打斷了那虛情假意的廢話。那已然將帝王心術玩得嫻熟的人,豈會如此輕易就信了她的敷衍之辭?攤開了底牌,各自找個台階,先下了而已,人前,還是姐弟情深,以後,少不得各種花樣,來掣肘她。

    所以,夜雲熙想著,反正都是一個討價還價,各取所需的漫長過程。不若現在就開始,就地還價,多討一些,算一些。她心中好奇,究竟是哪位神通廣大的密使,能夠潛伏在她身邊,讓她無所察覺?

    她知道,皇帝精養了一批太極殿密使,直接聽命於他,測探消息,暗中刺殺,潛伏臥底……但凡那些陽關道上走不通的,皆由這批密使替他做來。

    她心中,其實,已經有個人影呼之欲出,隻是,太難以置信,也想等皇帝的確認。

    “她今日……應是跟著阿姐一路進宮來了吧?平日,不都是她隨侍你出行嗎?”皇帝略沉吟,便棄了那顆放在她身邊的棋子。

    “叫她進來,我有話問她。”夜雲熙聽得震怒,不禁衝著皇帝吩咐。

    平日隨侍她出行的?果然是青鸞那死妮子!從千語山起,她便視那妮子為親信,推心置腹,從未虧待過,卻不料這不知好歹之人,竟還有這般麵目?

    “阿姐糊塗了,這宗廟大殿,她如何進得?”皇帝見她身體有些搖晃,趕緊兩步上前來扶她,順便引著她,往殿外走,“有什麽話,偏殿去問吧。”

    夜雲熙無奈,不知是因著剛才心思過於激蕩,還是其他緣故,竟覺得胸中翻騰,腳下虛空,隻得半倚著皇帝,出了大殿,又入了左側偏殿,尋了把椅子坐下來,才稍微緩和些。

    等那雲台外等候的青鸞進來,瞧著她與皇帝一坐一立,神色就有些警覺,不等她開口問話,皇帝先出言訓來,儼然主子做派:

    “青鸞,有些話想要問你,你如實答來便是。”

    那丫頭就撲通一聲跪地,匍匐貼身,抵額在地,應是明白了怎麽回事。伏在地上,沉默少頃,亦不抬頭,隻顫著聲音應來,似乎有些艱難:

    “公主……有何疑問……青鸞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夜雲熙聽得心生悲戚,這就是身邊最信任的人,也會有背叛她的時候。便冷著聲音,先問究竟:

    “我問你,你如何知道將軍的病症,還有那藥效的?” ,

    “有一次,公主讓奴婢去修竹苑,在大人的亞父那裏取藥時,無意中得知。”青鸞略略抬了些身子,低頭答來。

    賀蘭錚那大嘴巴,怎與她一樣,太過輕信於人?夜雲熙一邊腹誹,又一邊逼問青鸞,她想聽她親口承認,她的隱秘身份:

    “然後,你就告訴了陛下?”

    “公主的吩咐,青鸞皆是不折不扣地執行,大人明日出行,幹糧點心,純釀桂酒,皆加有治頭痛心悸的藥物,隨行小廝,也安排妥當。隻是,陛下為主,青鸞亦不敢……有所隱瞞。”

    這便算是承認了。可是這等吃裏扒外,背義叛主的事情,在她說來,竟是清聲朗朗,頭頭是道,有理有據,光明正大,無可厚非!

    一時氣急攻心,眼前冒出無數的星星,閃爍不定,迷糊了雙眼,明明許久未犯的虛血暈頭之症,怎麽在這關頭,突然又起了。

    雙手抓住椅子扶靠,想要強撐住,卻不爭氣的,終是眼前一抹黑,身子一軟,暈了過去。(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