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6一個字都不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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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同眼睛發黑這個症狀,我還伴隨著手抖,我好不容易才穩住了陣腳,返過來給那串手機號撥了回去。
闊別已久的聲音透過電波的改造,更是變形得讓我陌生感橫生。
不知是隨著我閱曆的累積,早已經把太多東西不當一回事,還是劉多明確實已經褪掉當年的意氣風發,他的聲音裏憔悴感很重:“安安,我可找到你了。安安,你有沒有錢,借我點錢行不行,安安,你能不能…..”
喉嚨裏仿佛是打翻了一桶的辣椒油,辣勁嗆得我鼻子發酸,我很想罵他報應總算是來了,可是我罵不出口。
我最逃脫不開的可悲是,我從心裏麵無比痛恨著我那些曾經無情殘酷的所謂家人,我恨不得將那些恨意刻入骨子裏以求永遠銘記著讓它們永不褐色,可我這些自以為滔天的恨意,不過是建基在自欺欺人上的可悲產物,它們無法變成利刃將我從過去切離開來,而我永遠也不可能從地獄回到人間。
我恨著,卻無法做到真正的漠然。
更重要的是,劉多明的兒子豆沙包,是我對那個已經回不去的家唯一的眷戀。
我無法也無從把對劉多明的恨意轉嫁到他身上去。
斂了斂聲,我打斷劉多明:“豆沙包現在在哪個醫院?醫生那邊怎麽說?”
劉多明,他終有今天。
他的聲音裏,有著若隱若現的哭腔:“廉江市人民醫院,這邊醫生暫時不能確定豆沙包的白血病,是不是源自於家族性遺傳,我上網查過,百度上確實說白血病有7%來自家族性遺傳,如果是這樣就更麻煩了….這邊醫療水平也有限,醫院建議趁著孩子情況還好,趕緊轉院到湛江市人民醫院去。但是我手頭沒錢,我怕給轉院過去,錢沒到位,到時候更麻煩。安安,你幫幫我行不行,豆沙包就是我和你嫂子的心肝,你幫幫我啊安安。你借我點錢行不行,我就應急用,以後我就算做牛做馬,也還給你,我借了肯定還,絕對不含糊你的賬….安安你有錢就借給我點行不行,豆沙包才不到兩歲,他的日子才剛剛開始啊。”
被劉多明最後那句話狠狠撞了一下,縱然我已經自以為鐵石心腸,我的眼眶頃刻發澀漲潮,濕意連綿,我的心仿佛有萬千隻螞蟻在蝕咬著,情緒繁複如井噴到快要按捺不住,我咬咬牙:“你去給豆沙包安排轉院,我現在帶錢回去。”
掛點電話,我以最快速度隨便往行李箱裏塞了幾件換洗衣服,再把所有的銀行卡揣上,臨出門之際我給馬小妍發了個信息,讓她明天找財務往我的賬上先劃20萬,外加讓她這幾天辛苦些協調公司內外。
或者已經是睡著了,馬小妍並沒有回複我,我一手拖著行李箱一手捏著手機一路奔騰,狼狽得像是要逃難。
上車之後,窒息感如影相隨,我不得不把車窗搖到最下,任由風聯袂幾處貫穿,把我吹得支離破碎。
曆史那麽驚人的重演,隻是物是人也非,我終於可以揣著錢奔赴去進行一場救贖,可我還是無法獲得真正的救贖。
我又想起了劉多惠,想起她是在最青蔥的歲月,她也是在生命剛剛長出花蕊即將要吐露芬芳時卻被殘酷現實狠狠折斷,我的眼淚奔流不止,迷離伴隨著我在夜深空曠的路上飛馳。
淩晨五點,我終於抵達。
剛剛轉院過來,又是半夜,豆沙包還沒要到床位,劉多明與他老婆餘王穎抱著孩子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一臉愁雲慘淡的憔悴。
而黃芳則拎著大包小包在在一邊,滿嘴念念叨叨崽崽受苦了崽崽受苦了。
我站在這頭,寂靜看著這一家人,看了約兩分鍾,才放輕腳步上去。
是黃芳第一時間見到我。
眼睛一下子亮起來,黃芳急急忙忙把手裏的東西一股腦頓在地上,她朝我走前兩步:“安安,你到了啊?你爸,他今天上夜班跑短途去了徐聞那邊….”
淡淡瞥她一眼,我默不作聲徑直走到劉多明麵前,朝著豆沙包伸出手去:“姑姑抱,好不好?”
豆沙包從出生到現在,我籠統見過他兩次,那兩次都是碰到我回家整戶口的事,他那時候已經知道認人,一般的陌生人都不要,可不知為啥他每每都是朝我撲過來要我抱,我縱使怪劉多明怪出一條縫來,我也無法抗拒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孩。
如出一轍,這次仍是我伸手出去,豆沙包就朝我撲了過來,他瘦弱的身體被我抱在懷裏,小小凸起的骨骼硌得我一陣陣的恍惚,我用力汲著鼻子才能忍住眼淚。
我最終沒把姑姑就算是賣房賣車傾家蕩產也要給你治好這個話吐露出來,任由它們在我心裏千回百轉醞釀周旋成醋,再被我壓在心裏泛酸兒。
把豆沙包交回到劉多明的手上,我去了護士站向值班護士詢問了一番,聽她說要到八點正常上班時間,等看過門診醫生開了單之後才能安排住院部那邊收人,我雖然焦灼卻也無奈。
不想再回去與那一家人大眼瞪小眼,我索性就在大廳這邊逗留,好等會兒八點,我就能第一時間搶到看診號。
煎熬讓時間過得極慢,我三番兩次地掏出手機看到點了沒,在一次次的磨心裏踏著緩慢而過。
這次我又拿來手機,我正要把屏幕按亮,周唯的手機號忽然閃亮著躍動在我眼裏,我的心如枯木逢春,急急接起來。
周唯的聲音裏,還保留著剛剛睡醒的微微含糊惺忪:“劉多安,我夢見你不知道怎麽回事哭得厲害,那夢境太真實咯,把我嚇得睡不著….欸我沒顧上看時間,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喉嚨裏有生生不息的酸意湧動,我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的聲音平穩如常:“我醒著,我現在在湛江。”
那頭靜滯幾秒,周唯的聲音徒然變得清晰起來:“湛江?你怎麽跑到湛江去了?”
站起來,我朝自動取號機靠近了些:“我哥的小孩,生病了,我回來看看。”
富有層次感的嗓音裏,無不昭示著周唯再開腔前已經暫時憋住好些話,他最終說的是:“錢夠嗎?需要安排轉院到深圳嗎?需要的話,我讓劉鋼馬上去處理。”
風聲鶴唳的心就像忽然找到枝頭可以依附,停止了那一路的流離浪蕩,我把手機捏到極緊:“昨天夜裏我哥把他從廉江那邊小醫院,轉到了湛江來,奔波幾個小時孩子還沒能要上床位,這會兒再輾轉到深圳,怕孩子受不了。”
咬著我的話尾音,周唯問:“你在哪個醫院告訴我一下。”
得到我的答複之後,周唯急匆匆的口吻:“我先掛電話,晚點再說。”
大約過了十來分鍾,他給我打了回來:“劉多安,我之前不是給過一張我的名片給你,你有帶著嗎?”
我把包包頓在旁邊的桌麵上攤開摸了摸:“有,在包包裏。”
“劉多安,現在醫學很昌明了,隻要就醫及時,痊愈不是什麽大問題。”
用難得溫和的話語撫平我內心的起伏波動,周唯這才說:“我已經給那邊打過招呼,你等會拿著我的名片到護士站,那邊會有人優先給你安排。你先去吧,不要急,有啥搞不掂的事就打給我,隨時打給我,一切有我,知道了嗎?”
我拚命吸著鼻子裏的酸澀:“嗯,知道。”
聲音更輕,周唯又說:“我盡早把手頭上的事結清回去找你。你去吧,先處理正事。”
盡然周唯這人有事沒事都愛瞎貧嘴扯大話,但關鍵時刻他還真沒開玩笑,我揣著惴惴不安把他的卡片拿去護士站,剛剛還一副公事公辦的護士,已經變作了另外一副麵孔。
她親自隨我到走廊那邊,她先是關切問過豆沙包的情況,然後把我們直接請到了住院部那邊,與住院部管事的醫生竊竊私語一陣,最後住院部優待地給安排了個單間。
這邊很快有年輕而手腳麻利的小護士過來協助著把豆沙包抱去做檢查,劉多明與餘王穎自然是跟著過去,黃芳留下來看東西。
與她同在一個空間,尤其又是在醫院,這讓我壓抑,我於是抬腳作勢往外走。
我的手剛剛碰到門柄,黃芳有些怯生生開口:“安安….”
我舉起手來作了個製停她的動作:“你,什麽話都不要說,一個字都不要說。”
走出來,我站在走廊最盡頭的位置,透過那一扇窗看向外麵,看向隨著晨曦褪去慢慢熱鬧起來的住院部,我又喪心病狂的開始想起劉多惠。
然後,肝腸寸斷,心肝盡碎。
我正與這一場痛拉鋸煎熬,貼在我褲兜裏的手機震了震,鈴聲響起。
以為是周唯放心不下又打來,我努力斂住有些自由伸展的情緒,再掏出手機來。
打給我的人,卻是羅智中。
豆沙包後麵的治療費,還不知道到底要多少,而羅智中現在是我最大的財神爺,我沒有理由因為心情沮喪拒接他電話。
強打精神,我接起來:“羅老師,早上好。”
夾雜著窸窸窣窣的雜聲,羅智中淡淡的語氣:“劉多安,你等會到飛帆泰,過來我辦公室一下,我有個事要跟你說。”
按捺住焦灼禮貌等他說完,我應:“不好意思羅老師,我回老家了,去你飛帆泰工廠跟線的事,我已經交代跟單文員去協調,她會安排妥當的。”
遲緩幾秒,羅智中冷不丁問:“你回廉江做什麽?”
羅智中回知道我的老家是廉江的,那是因為我與他簽訂了協議大半年之後,他有天忽然來了興致,問我哪裏人,我當時對著他還是有些畏懼,自然是沒敢藏著掖著給他說了實話。
他當時聽完,並沒當一回事的感覺,沒想到事隔這麽久,他還記得。
愕然之下,我隻能感歎他的記性太好,可我無心恭維他,隻道:“有些事回來處理。”
長長哦了一聲,羅智中應:“你一個人?”
我還沒作答,他已經冷聲又說:“當我沒問。”
說完,羅智中幹脆利落撂了電話。
心亂如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羅智中從頭到尾也沒說找我有啥重要事,我自然不會自找煩惱。
豆沙包的身體檢查結果,是在下午四點多出來,這邊科室的主任醫生說孩子這樣的情況不算太壞,先做化療,一切等病情穩定了再作下一步打算。
或是靠沾著周唯的關係,醫生格外關照了些,我起伏不定的心到底落到平處。
仍然與劉多明一夥人保持著距離,我開車勞頓一夜到現在都沒有休息,就跑到外麵找了個椅子靠著合上眼睛養一會神。
時不湊巧,我剛剛迷迷糊糊來了點睡意,電鈴聲又是大作。
蹙著眉我掏出手機,竟又是羅智中。
壓抑住心力交瘁,我努力客氣:“羅老師,請問…..”
羅智中的嗓音裏有淺淺疲憊感:“我今天趕巧過來廉江出差,現在我在文化廣場這邊,你在哪裏,出來聊個工作上的事,順便一起吃晚飯。”
對羅智中這忽然出差到我家鄉的說法持半信半疑的態度,我生怕羅智中三番兩次要求談論工作,我卻無法給出正常回應惹來他的大怒,我隻得直言:“羅老師不好意思,我現在是在醫院有點事….”
又是截斷我話,羅智中的語速加快:“報地址!”
我略有遲疑,他又說:“劉多安,我是有份補充的保密協議需要你簽字,這個東西涉及到飛帆泰甲方的利益比較緊急,我給送過去你簽一下,我可以帶回深圳。”
他說的有理有據,邏輯緊密毫無破綻,我實在沒有說不的理由,隻得遵從他的要求告知我所在的位置。
掛掉電話,我順道看了看時間,發現都快六點了,我站起來,不斷地自我催眠我是自己一整天沒吃上東西,我是去給自己買吃的,我隻是順便給黃芳他們買一下這樣。
如此這般,我懷揣著這樣自欺欺人的念頭,我從醫院出來沿著最近的一條巷子走,最後在一家看著還算幹淨的西餅店停住了腳步。
這家西餅店的貨架上裝著的全是光亮剔透的玻璃,我拿空前麵的幾個菠蘿包之後,不經意的從玻璃的反射裏驀然看到,有個戴著口罩外加鴨舌帽的男人,他似乎在盯著我。
頭皮頓然一麻,我怕是打草驚蛇,我正想要不動聲色的故意轉回頭去確定自己的判斷,忽然有個穿著白色褶裙的姑娘兒朝鴨舌帽男人飛奔過來,蜷縮在鴨舌帽男的臂膀下。
我不禁啞然苦笑,我覺得我可能有被迫害妄想症。
胡亂再抓了些夾心蛋糕和幾瓶牛奶,我結完賬往回走時,那種被窺探的感覺又如魔音穿腦,我禁不住幾步一回望,如此幾次三番,一無所知。
暗自忖思我是沒休息好產生的錯覺,我揣著東西急急忙忙回到了醫院。
把東西心不在焉放在床頭櫃上,我有毛病似的費了些口水說一下子買多了吃不完才拎回來,劉多明與餘王穎分外默契的沒吱聲。
所有的治療要明天才能正式展開,而奔波折騰這麽久豆沙包已經睡得很沉,我不想再與劉多明一行人尷尬相對,於是我對著空氣說我先去找個酒店住下來。
對湛江不熟,我靠著導航在兩公裏開外的地方找了個還算幹淨的小酒店。
比疲憊更能擊倒我的,是那些過去記憶與現狀的糅合,這些東西牽動著我的情緒,讓我焉厭厭的提不起勁來。
本來我想在沙發上一躺不起,可我不確定羅智中幾點帶協議過來,我隻得煎熬地等著。
我是在八點半左右,在酒店旁邊的咖啡廳與羅智中碰上麵的。
或是見我狀態不佳,羅智中的態度好得讓我有些懷疑人生。
他沒再吐槽我穿著的平底鞋,也沒吐槽我來遲了幾分鍾,他沒給我使任何絆子就把協議推到我麵前:“劉多安,你過目一下,沒問題的話,在倒數第二頁和最後一頁,簽你名字。至於蓋章,可以回頭再補。”
這份協議就幾頁紙,上麵注明的點又簡單得有些出乎我意料,我沒看多久就捋了個徹底,沒發現啥異常我自然是筆起筆落的簽上了自己的大名。
把協議書遞回去,我遵循著禮貌一句:“實在不好意思,讓羅老師專程從廉江跑過來這邊。”
羅智中把煙圈吹得灑脫,他語氣淡淡的:“你吃飯了沒?”
我微怔,隨即麵前扯出一個笑:“吃過了。羅老師你還沒吃嗎?不然我….”
卻是突兀把大半截煙從嘴裏拿出來摁熄在麵前的煙灰缸裏,羅智中語調更淡:“我吃過了,不用招呼我。”
目光到處飄著,羅智中有些不在狀態的冷不丁又是跳躍一句:“周唯他沒陪你回來?”
以我與羅智中的關係,還真不到我要給他分享周唯為何不在我身邊的種種細節,我隻能又是勉強的笑,打算隨便一句兩句話敷衍過去,但羅智中還是沒給我這個機會。
他就像變戲法似的再掏了一根煙,然後他更是天馬行空,倏忽的說了些完全與他這個人的風格相悖的話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