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

    三天後，韓媽媽打來電話的時候我還躺在床上發呆，思踱著今天休息，是主動去醫院加班還是自己一個人出門逛個街吃個飯再看場電影。

    “喬啊。”韓媽媽人溫柔如水，但誰跟我媽混久了都難免混出大媽的味道，她喊我名字的時候，格外熱切，像菜市場吆喝賣雞蛋的大阿婆。

    我咳嗽兩聲，讓自己的聲音在這上午十點半的光景裏聽上去不像是剛起床的樣子，“誒，韓媽媽我在外邊逛街呢，什麽事呀。”

    “哎喲我家喬，你咳嗽了，怎麽回事，不會是感冒了吧，家裏有什麽藥沒有，韓媽媽給你送點過去吧。”

    “不用了不用了，我就是嗓子癢。”我嚇得在電話這頭連連擺手。

    “沒有感冒就好，你一個人，得學著照顧好自己——”話題一被岔開，就眼看著“歸期”遙遙。韓媽媽跟我媽一樣，說話都愛跑題，跑起來沒完沒了的。不過我媽跑題是不經意的，她自己都意識不到，而韓媽媽則是故意的，她總是有辦法在跟我打電話的時候，用三十分鍾，交代一個例如“來例假了就不要碰冷水了”的小事情。

    今天，她跟我嘮嗑了十分鍾，我眼看著又要倒在床上睡了過去的時候，她終於說出了這通電話的中心思想。

    ——“今天韓媽媽生日，來我家吃飯啊，你韓媽媽我親自下廚，晚上六點，韓媽媽不看見你就不開飯。”

    我連忙答應，在她問出“要不要韓飛來接你啊。”這句話之前掛斷了電話。

    我姑且把韓媽媽這些年對我的好歸結為是年紀大了，她平時就一個人在家裏，她隻能跟我打打電話聊聊家常，又怕打多了影響我的工作，於是一周隻打一個。

    她也喜歡拉著我出去逛街，挽著我的手，路上碰見熟人，別人問我是誰，她親切地攬著我的肩說我是她的幹女兒。

    我是在家長見麵會上見到的她，那時候我還是跟韓飛同桌的時候，原以為她是個燙著泡麵頭一臉尖酸刻薄的豪門太太，但她卻清雅得沒有半分架子，她親切地拉著我的手，“你就是小喬吧，總聽我家韓飛提起你，長得這麽漂亮，又這麽有禮貌，阿姨很喜歡你，什麽時候來家裏吃頓飯啊，阿姨的手藝可是很好的。”

    要說不懂韓媽媽腦子裏的彎彎繞繞絕對是假的，那時候年紀小，當什麽都不知道，現在都到了快要嫁不出去的年紀，韓媽媽對我也越來越好。我總有種她某天會突然說出，“眼看著咱家韓飛這臭小子要打光棍了，小喬你就看在韓媽媽對你這麽好的份上收了韓飛吧。”這種話來。

    我媽晚上得帶著舒翰雲去少年宮，這個混小子，跟我小時候一樣愛打打殺殺，吵著要學跆拳道，我媽每周抽空帶他去上兩小時的課，離家裏太遠，又是晚上，我媽隻能陪著他。

    我一個人提著兩袋補品，一條裙子到了韓飛家裏，韓媽媽很是熱情地迎接了我，她接過我手裏的東西，嗔怪，“來就來，還帶什麽東西，再跟韓媽媽這麽生分，韓媽媽可生氣了。”

    “哪生分，這是禮節，不能少的。”我攬著韓媽媽的肩膀進了屋子，“這裙子您穿著合適，年輕到了十八歲！”

    “哎喲我家喬就是會說話。”韓媽媽捂著嘴，羞赧地笑，“還有客人沒來，你就先去客廳看會電視，韓媽媽去廚房看看。”

    “好嘞。”我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問得無比自然，“韓媽媽，韓飛去哪了？”

    “他呀，上班還沒有回來呢，這臭小子也真是，都不知道翹班去接你。”韓媽媽的聲音從廚房裏飄了出來，我坐在沙發上，抱著茶幾上一盤沙拉開始吃起來，這大概韓媽媽為我做的，她知道我愛吃沙拉。

    不過五分鍾，韓飛回來了，他西裝革履，看上去有種別樣的瀟灑。

    他自然地放下手裏的公文包，脫掉西裝搭在沙發靠背上，像是才看見我，“來了？”

    “誒。”我淡淡地應道，突然，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哪，隻能裝作很自然地去吃手裏的沙拉。

    韓飛也沒有再說話，他鬆了鬆領帶，仰著頭疲憊地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時而揉揉自己的眉心。

    我們之間的距離不過一米，在一片安靜中，我甚至還能夠聽到他輕輕的呼吸聲。我像是做賊似的，扭過脖子，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臉。

    八年的歲月與磨練在他臉上沒有刻下什麽痕跡，他還是一如以前般幹淨清爽，不知不覺間，我的眼睛就像是被黏住了般，難以移開。

    他突然睜開了眼睛，盯著我，沉默在我們之間肆虐蔓延。

    我被他看得耳朵發燙，心裏發虛，慌亂地放掉手裏的沙拉，“我去，去看看韓媽媽。”說完朝著與廚房方向相反的樓梯跑去。記得韓飛家二樓有個小陽台，那裏放置著一個小小的酒櫃。

    還是老樣子，我以前老愛來韓飛家裏找他玩，韓媽媽人很好，即使我們把整個別墅折騰得不成樣子她也不會說我們重話。我們說我們想邊曬太陽邊學習，於是韓媽媽買了兩個藤椅和一張優雅的圓形玻璃桌子放在這裏，我們經常整個下午地呆在這裏，喝著小酒，打著紙牌，不亦樂乎。

    韓媽媽一上來，見著我們倆這滿臉白條的模樣，不生氣，她搬來一把凳子跟我們一起玩紙牌……

    我一直都說，韓飛有這麽一個好媽，是八輩子修來的好福氣。

    藤椅還在，酒櫃裏的酒永遠都是滿的，我打開酒櫃拿酒的時候，竟然還在旁邊，看到了兩副嶄新的撲克牌。

    我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縮在藤椅裏，看著柔美的夕陽，慢慢地品酌起來，我終於知道了許卓君為什麽那麽愛喝酒，以前我笑話他矯情，現在我知道了，喝酒的時候，你可以放空你的大腦，拋開那些糾纏不已的煩心事，悠閑地把握這片刻的安靜。

    韓飛上來喊我下去吃飯的時候，我已經喝掉了小半瓶。

    “又躲著喝酒。”他皺著眉頭拿下我手裏的酒杯，“這酒後勁大。”

    “吃飯了？”我站起身，暈暈乎乎，踉蹌了兩步才站穩，韓飛扶住了我，我卻像觸電了似的收回了手。

    他站在原地看著我，手還伸著，眼睛卻是如墨般沉重，他緊抿嘴唇，一言不發地看著我。

    三秒鍾後，他突然自嘲一笑，撇下我，自行下樓去了。

    我晃了晃腦袋，清醒了幾分，理了理頭發，拍拍臉，才下樓去。

    下麵來了一大桌子人，都是他們老韓家的親戚，我一個也不認識。好巧不巧地，隻剩下了韓飛旁邊那個位置，自然地，韓媽媽讓我坐在韓飛旁邊。

    “喬啊，你嚐嚐，都是你喜歡吃的，看看合不合胃口。”韓媽媽一個勁地給我夾菜。人家誤會我是韓飛的女朋友，笑話韓媽媽，“這都還沒過門呢，您就這麽寵著。”

    韓媽媽溫婉地笑，“我家喬是我看著長大的，好姑娘，當然得寵著。”

    我尷尬地看了韓飛一眼，韓飛盯著一張麵無表情的臉和紅透的耳根，自顧著吃著飯。我隻能咳嗽兩聲，避過這個尷尬的話題。

    很快，大家東扯西談，談到了韓飛的工作問題，我也好奇，他回來後都在幹什麽。

    ——對，外企，一個小小的部門經理。

    ——專業啊，我是雙碩士，回來之前就遞了簡曆。

    ——還行的，不算太累。

    ——還沒有打算呢，現在談結婚還太早。

    ——不過最近有個去法國的機會。

    ——確實挺難得，不，過去了，可能就不會回了，定居吧，也行。

    韓媽媽生氣了，不過她大家閨秀的修養不允許她當著所有人的麵去質問韓飛，她隻能幹笑著，等待著宴席結束，我想今晚她會給韓飛問個清楚。

    韓媽媽拍了拍我的肩膀，她問清楚了之後大概會給我打電話。

    什麽不會再走了，才幾天。

    我在心裏翻了個白眼，端起杯子，把酒一飲而盡。

    一瓶紅酒很快就被我喝完了，我也醉得差不多了，臉已經紅了起來，我留著最後一絲理智不去碰酒，我知道自己的酒量，現在這樣剛剛好，暈暈乎乎地能撐著不倒下，待會還得自己回去，醉得不省人事被出租車司機帶走了怎麽辦。

    ——什麽？送？誰？韓飛？得了吧，人家得去法國，浪漫之都，那裏多的是他喜歡的豐乳肥臀。

    我臉上維持著不失禮的笑容一直到宴席結束，我微笑著跟韓媽媽道別，微笑著拒絕了韓飛隨口一提要送我回家的鬼話，然後邁著矯健的步伐走出別墅大門，五分鍾後我又走了回來——忘了點東西，我包還沒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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