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枝節橫生
字數:4328 加入書籤
飛簷閣樓之頂,陸康說多了話,殘喘太息,良久難止。孫策跪直身子,寒星般的眼眸中滿是擔憂“我還是把公瑾叫來罷,你這麽咳,不吃藥可怎麽行啊……”
陸康麵色漲紅,呼吸急促“你這楞小子……老夫現下是與閻王討時間,你叫公瑾來有何用?你問老夫是否認識張太守,究竟何意?”
“沒什麽”,孫策神情訕訕,“隻是方才你說的話,老張頭也對我說過,什麽‘好勇鬥狠’之類的,還總讓我喝些驅肝火的藥……”
陸康蒼老的麵頰上皺紋堆疊,褪去甲衣的他,不過是個慈祥的老者,他邊笑邊咳“張太守到底是神醫啊……不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夫今日尋你來,並非隻為與你敘舊,而是有……要,要緊的事……”
陸康說著說著,身子驀然一軟,倚在陸夫人肩頭,大口吐氣。陸夫人含淚為陸康順氣,可他越咳越重,並未有分毫轉圜。孫策見此,十分不忍“人都這樣了,還說什麽?我扶你回榻上,你先歇著,若要說什麽,明日我再來。”
陸康使出全身之力,一把握住孫策的手“哪知還有沒有明日,你……扶老夫到榻上去……”
孫策無法,隻好依陸康所言,架起他回臥榻上,隻見陸康眼窩青黑,胸脅間起伏不定,過了良久,才舒緩過來“如今……天下這般不太平,百姓急需休養生息,為何你卻反其道而行之,跟著袁術那心術不正之人,為他打天下?這……這可是助紂為虐!更何況此人善妒狹隘,朝令夕改,你在他帳下定難有作為……”
孫策想起先前事,心下憋悶“可不是嗎!我初到壽春時,他曾許我九江太守,臨了卻又反悔,轉手許給了他的心腹陳紀……可我父親舊部皆在他麾下,我叔叔與兩個堂哥,亦在他軍中效力。若不為他建功立業,便不能擁有半營之兵,何談繼承父親的遺誌……”
“可你應當知曉,你父親是多麽忠於漢室!”陸康說著,情緒激動,早已沒了光彩的雙目死死鎖著孫策,“當初他在江東舉義兵,先討黃巾,再伐董卓,出生入死,扶當今聖上於危難……可他並未有半分貪戀權力,不似曹賊那般,挾天子以令諸侯,而是偃旗息鼓,息武退兵!可惜時運不利,如此仁將,竟卒於草莽亂箭之下……現如今,你卻倚仗武力,搶奪漢家的天下!這樣的事,你父親何嚐做過?你又何談繼承你父親遺願!”
陸康這一席話,仿佛耗盡了他所剩無幾的氣力,他倚在榻上,冥神許久未語。
孫策亦半晌沒回話,末了歎道“你說的不錯……也許我並不明白我父親的遺誌究竟是什麽,我隻是希望像他一樣,成為一個能征善戰、受人敬仰的將軍。但我並非天性如此,從我記事起,父親時常不在家,母親帶著我和我的弟妹,輾轉多處,顛沛流離。小時候我不懂事,常問母親,父親到底什麽時候回家。母親便對我說,等打完了仗父親就會回來,回到我們身邊,再不離開……可無論我父親在你們眼中多麽忠勇,甚至立下‘破黃巾、驅董卓’的豐功偉績,戰亂卻並未止息,甚至愈演愈烈,直至他死去,亦未有半分平息!今日你以我父親遺願相挾,可是要我摒棄袁術,效忠漢室?可漢室在何處?我即便為漢室打天下,增強的也隻會是曹操的實力!若不想黎民遭殃,唯有將他們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若說其他,皆是枉然!”
陸康依舊閉目冥神沒有接話,孫策心下一慌,心想難道是自己話說太重,直接把這老頭氣死了?他方欲探手去摸陸康鼻息,卻聽他忽然歎道“老夫生於治世,所以看天下起兵之人皆為叛逆。而你生逢亂世,心中所想,便是舉義兵以對抗不義之兵,方能保一方太平。老夫位居九卿,仕宦卅載,卻未看到這世道變遷,實在魯鈍,這天下,已不是我們這些老朽的天下了,到底是該死的人了……”
陸康這一席話,反令孫策不是滋味,眼前這老人已病入膏肓,他又為何要來評價與摧毀他七十餘載的理想與信念。
孫策未想清該如何勸慰,隻見陸康再次卯足氣力,將枯枝般的大手死死握住他的手“孫伯符,不論你將來如何了得!無論你是位極人臣,還是擁兵自立,你必須答應老夫!成為廬江太守後,你要保整個廬江太平,你,你必須保廬江太平,否則老夫……死不瞑目!”
再多的巧言,也不如一語承諾,孫策起身避席而拜“晚生孫伯符在此發誓,必當傾盡一己之力,守護廬江安寧!”
看到孫策立下誓言,陸康胸中塊壘霍然落地,他長長舒了口氣,平躺於榻,胸口起伏愈發微弱“好……隻要你與公瑾在,廬江應當不會遭殃……公瑾是個好孩子,有王佐之才,他如此看重你,定是有原因的,老夫……放心……”
孫策起身,為陸康蓋好薄被“既然知道自己歲數大了,就少操些心,好歹享幾日清福啊。”
陸康已抬不起眼皮,喉間小聲嗡隆“伯符啊,這半年你受了不少氣,若是心裏不痛快,就……跟我這老頭子撒一撒罷。我那幾個後生不成器,卻非十惡不赦,還請你……放他們一條生路。還有績兒和遜兒,他們兩個尚且年幼,日後若是方便,還請你關照幾分……”
“那日攻城,程將軍已殺了你家三口男丁,你老頭兒白發人送黑發人,心中承受的苦痛比我多多了,我哪裏還有什麽怨氣。”
陸康微微點點頭,蒼白凹陷的麵頰上浮起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一直沉默在側的陸夫人雙眼含淚,上前對孫策拜道“多謝孫少將軍!”
“折煞人了,陸夫人快請起!”
“孫少將軍隻怕還有許多事要處理,便不再耽擱你了,老身在此陪伴大人便好。趁著雪積得走不了路前,少將軍快下山罷。”
孫策看看陸康,見他神態甚是安詳,便拱手對陸夫人一禮“那……孫某得空再來看陸大人。”
孫策起身欲走,陸夫人卻忽然想起一事,取出枕下錦囊,遞與孫策“大人竟把這個忘了,他先前特意備好,欲送與少將軍。日後少將軍若要離開廬江,再打開看罷。”
孫策一臉懵懂,卻還是好好接過錦囊,衝陸夫人拱手一禮,拿起銀槍走下了重樓。
大雪依舊,萬籟俱寂,唯有瓊花飛落之聲簌簌。舒城終於攻破,孫策卻無想象中那般歡悅,甚至陡然升起了幾分悵然。人活一世,功業與名望,皆是過眼雲煙,誰能想到,陸康這樣位列九卿的重臣,臨終將去,相伴在側的除了垂暮老婦,便是青燈古佛。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孫策立在風雪中,任由雪花沾衣。此時此刻,他忽然非常思念大喬,若是能與她這般相攜到老,該有多好。
舒城外十裏處,周瑜冒著大雪禦馬疾馳。雪擁馬前,步履維艱,可周瑜依然全力打馬,轉過山區終於見到了那支旗幟不明的隊伍。其後,百餘隻大鳥遮天蔽日,仿若流雲般,讓本已黑壓的天幕顯得愈發暗沉。
蔣欽率百人隊伍,使出吃奶的勁兒才追上了周瑜,他策馬上前,焦急道“周大人,怕是來者不善,我們快躲一躲罷!”
那無幟軍隊足有兩三千人,怪鳥不過百餘,卻仍追得他們丟盔卸甲,血濺三尺。周瑜快馬加鞭迎向飛鳥,猝然衝進了密密麻麻的鳥陣之中。
蔣欽等人皆嚇得三魂不見七魄,趕忙彎弓搭箭,欲掩護周瑜。正當此時,四下裏一聲笛響,那鳥群迷離一瞬後,便如同活水一般流動開來,振翅互鳴,扶搖而上,盤旋於頂,而後相攜飛走了。
此時蔣欽方看清,那橫笛徐吹者不是別人,正是周瑜本人,他不由拊掌歎道“謔,好一個‘曲有誤周郎顧’,真是了不得。”
沙沙落雪中,受傷士兵吟哦不止,周瑜將藥瓶分給蔣欽等人“勞煩蔣隊率與眾位兄弟,給這些受傷士兵每人一粒,讓他們盡快吞下。”
周瑜竟也不問這些士兵究竟是誰,便讓他們去救人?蔣欽不禁疑惑,可想來周瑜一向籌謀深淵,便拱手一禮,照他吩咐行動去了。
果然,打頭處,馬車簾帳一掀,喬蕤在裨將的攙扶下緩步走下。雖然隔著紛揚雪花,但周瑜依然能看出喬蕤麵色不太好,可他並不肯服輸,仍是戎裝,披堅執銳。見到周瑜後,喬蕤推開身側裨將,拱手對周瑜道“原來是周大人,多謝解圍之恩……隻是這鳥究竟從何而來,又為何會聽周大人指揮,實在令喬某詫異。”
不是說喬蕤兵敗重傷,回壽春休養了嗎?怎的又出現在此處?蔣欽心生疑慮,與手下人耳語幾句,令他速速回報韓當。
周瑜輕笑一聲,未正麵回應喬蕤的疑問“喬將軍來得正好。今日伯符已率部攻克舒城,將城中守軍全部俘獲,現下正清點人數。請喬將軍上車,周某為你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