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烈烈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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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策軍下,程普黃蓋與韓當朱治皆久經沙場,對於攻城略地十分熟稔。即便孫策與周瑜不在,他們亦能將城中事處理得井井有條。及至落日時分,舒城內外城防便皆已換作了孫策下部。
孫策吩咐手下,寬待陸家諸人,而後便率眾策馬回營。此一戰竟未損兵折將,營中駐守不顧天寒霜凍,夾道歡慶,百餘人熙熙攘攘擠在轅門處,齊聲高喊“威武!威武!威武!”
歡呼聲如山呼海嘯,可孫策的目光隻定定鎖著燈火闌珊處那單薄的身影。大喬秉絕色姿容,即便立在人群之後亦十分出挑,她眉眼含笑,望著那高頭駿馬上的英武身姿,神情無比溫柔。四目交匯一瞬,她羞顏飛紅,望向旁處,不敢與孫策相視。
孫策看出大喬羞赧,可她愈是這般,他便愈是不願放手。孫策翻身下馬,穿過恭賀的人群,徑直來到大喬身前,不顧左右目光,一把抓住她的雙手,擠眼輕笑道“瑩兒,我回來了,今日攻城,害你擔心了罷。”
大喬顯然未想到,孫策未理會眾人,而是直接來到自己身前,她麵色漲紅難堪,欲將小手抽出。孫策卻好死不死地拽著,不給她抽離的機會。大喬抬眼一瞋,低低嘟囔著,好似是對孫策,又像對他身後某人道“爹……”
爹?孫策身子一凜,回身而望,隻見喬蕤與周瑜一道立在不遠處,他一時尷尬,返身迎上,對喬蕤一禮道“先前聽聞喬將軍抱恙,孫某心中十分焦急,現下見將軍無虞,便,便安心了。”
孫策這一席話發自真心,說出來卻顯得有些不真誠,他原是頗善辭令之人,此時此刻卻暗罵自己嘴笨。所幸喬蕤並未放在心上,對孫策回禮道“孫少將軍辛苦,煩請入我帳來,本將軍有要事,與孫少將軍協商。”
喬蕤麵色不佳,神情更是有些陰鬱。孫策不明所以,卻少不得拱手稱是,囑咐過幾名老將後,隨喬蕤一道向營地走去。
下了整整一日的大雪終於停了,南國深冬,難得這般瑩白清淨。人群仍在歡慶勝利,大喬卻一點也樂不起來。今日一見父親,霎時覺得他老了許多,眸色深沉,欲言又止,似是有什麽難言之隱,現下見父親將孫策叫去,大喬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攻城雖順利,往後諸事卻不知能否如願,可除了無止境地等待,她又能做什麽呢?即便有張良計傍身,在親情與愛人間亦難兩全,大喬立在茫茫大雪間,一顆心卻似放在滾水中,沸騰不安。
周瑜與大喬一樣,亦尚未放下高懸的心。今日前腳才破舒城,那怪鳥便後腳跟來,成群結隊竟有百餘隻,重傷喬蕤下部數百人。而幾日之前,孫策已將李豐暗結黃祖之證據種種,派人快馬加鞭傳至壽春報與袁術,按理說,即便李豐有同謀,亦該收斂,怎還會釀出如此血案?
人命關天,周瑜來不及細想,隻顧四處收羅藥材,為那些仍因鳥毒而痛苦掙紮的士兵治病。可他腦中有個隱隱的念頭盤旋,好似黟山一別,那山頂吹笛之人並未收手,反有幾分大幕初揭,盡情玩味的意味了。
軍帳內,喬蕤緩步走上軟席。雖是隆冬時節,他卻虛汗滿頭。孫策覺察喬蕤身子不佳,若有所思“喬將軍傷病還未痊愈,便迅速趕來,可是有什麽頂要緊的事?”
喬蕤擺手示意孫策坐下,而後從隨身的藥包中取出白天竹片,壓在舌下含住鎮咳“孫少將軍,前幾日你可有往壽春送信,向主公匯報,我帳下裨將李豐通敵叛逆?”
“孫某所報,樁樁件件皆有真憑實據,喬將軍難道要護短嗎?”雖盡力控製自己不去想五年前喬蕤攜帶輜重,拖延渡江之事,亦不願將父親遇害怪罪在他身上,可心中難免會有芥蒂,此話方脫口,孫策便十足懊悔。
好在喬蕤未深究他言語中的衝撞之意,邊咳邊道“現下哪裏是本將軍如何?主公看了你所奏報的文書,勃然大怒!李豐更是趁機告狀,稱你嫉妒同僚,剛愎自用,圍城一戰遷延自顧,隻會紙上談兵,不肯與之配合攻城……主公一怒之下,欲上表朝廷,廢了你這懷義校尉,這是文書,少將軍自己看罷。”
打從曹操吞並徐州後,袁術心心念念所想,便是開疆拓土,爭權奪勢。喬蕤戰敗,令袁術喪失了占據徐州的良機,恰逢此時,他又接到孫策揭發李豐的密函,自是氣不打一處來,隻顧惱怒孫策未速速攻克廬江,哪裏還顧得上旁的。
不消說,此次確實籌謀不慎,沒顧及徐州戰敗對袁術心情的影響,可他這樣一位“主公”,任性跋扈,識人不明,如此愚蠢,又如何指望他能選賢任能?
孫策又氣又好笑,麵上卻不好表露出來。喬蕤如何能看不出他的委屈,歎道“好在你今日攻城得勝,本將軍已派人將此消息傳回壽春,或許能令主公回轉心意……否則,少將軍這廬江太守之位,隻怕堪憂了。”
這廬江太守之位,不僅事關能否西進征討黃祖劉表,為父複仇,亦關係到能否娶大喬為妻。想到這裏,孫策背後驀然一涼,他拱手衝喬蕤一禮,沉聲道“有勞喬將軍。”
待夥夫隊備好了今日晚餐,周瑜便借夥房爐灶來烹藥。被鳥啄傷的士兵頗多,若不及時醫治,便會有性命之憂。周瑜即刻命呂蒙前往附近村落,尋來七八口藥鍋,將藥材細細填入其中,而後細火慢慢烘焙。
呂蒙本不是個細膩之人,自是不擅長打理藥材,待準備工作做足後,周瑜讓他回房休息,而後親自看著七八口藥鍋。
大雪驟停,無星無月的深夜裏極為寒冷,這夥房內卻熱氣蒸騰。正當周瑜忙得不可開交之際,房門忽然吱呀一響,他頭也不抬,想當然地以為來人是呂蒙“說了你不必幫忙,笨手笨腳隻會添亂,早些回去歇著罷。”
小喬嗓音清澈,如芙蓉泣露,語調卻十足頑皮“嫌我笨手笨腳,為何還穿我做的衣裳啊?”
未想到來人是小喬,周瑜自覺失禮,起身招呼道“我以為是阿蒙,沒想到是小喬姑娘……這裏藥氣太重,不是姑娘家能待的地方,快請回罷。”
哪知小喬不肯走,上前抽過周瑜手中的蒲扇,輕輕扇著爐火“這藥方可是我試出來的,你就這麽趕我走,太不像樣子了罷?”
聽小喬如是說,周瑜趕忙拱手笑道“姑娘舍命相救之意,周某永誌難忘,隻是……”
“這不就得了”,小喬不等周瑜說完,走上前將七八個藥爐扇了個遍,“按說我今日可該謝謝你呢,若非是你趕去,我父親隻怕要遭殃。”
見周瑜望著自己不答話,小喬將小手在他眼前輕晃“怎麽了?呆呆愣愣的。”
周瑜乃是想起那怪鳥,心中疑惑難解,但說與小喬無益,隻會令她徒增煩擾,周瑜搖頭轉言道“沒什麽,隻是覺得小喬姑娘好像長大了,說話也像個大人的樣子了。”
“可不是嗎?過了年,我就十四了”,小喬明眸輕眨,衝周瑜歪頭一笑,繼續扇著爐火。
這一鍋一鍋的藥,細火烘焙,再研磨成粉,調藥搓條和丸,工序一樣不少。兩人一道忙活至深夜,小喬累得兩條纖細的胳膊都已抬不起來,她輕輕拭去額上的細汗,坐倒捶捶瘦肩“周郎,舒城攻克了,孫伯符做了太守,是不是就要娶我姐姐了啊。”
“若是順利,應當如此罷……”
“那……你呢?”
“我?”周瑜不明白小喬所指何意,十足茫然。
“以後……還能見到你嗎?”爐火映著小喬白皙的小臉兒,可她十分清楚,臉頰上這兩片紅暈,並非是火光之功。
周瑜和言善笑,似有清風朗月駐懷,他抬手拂過小喬的總角,輕道“待你姐姐嫁了伯符,隻怕你不想見我都不難……”
望著眼前如豐神如玉,倜儻出塵的周瑜,小喬鼻尖一酸,欲言又止“你……什麽時候回居巢?”
“待伯符安定了,我便回去了。去歲夏日巢湖漲水,百姓備受其害,我早些回去,也好早做籌謀。”
雖說孫策與周瑜交好,隻要有這層關係在,日後定還會相見。可少女心事無限,聞聽分離便驀然悵惘,小喬木然頷首,眼淚落在了素玉小手上,她趕忙轉向暗處,悄悄拭淚。
周瑜多少明白小喬的心思,看到她黯然傷懷,沉吟正欲寬解,卻聽夥房大門霍然大開,孫策咋咋呼呼走了進來,嚷道“公瑾,你弄完了沒有,怎麽這麽久……”
孫策方與喬蕤談罷,有許多事欲找周瑜商量,在他帳中左等右等不來,這才來夥房尋人。哪知映入眼簾的,竟是淚眼婆娑的小喬。孫策嚇了一大跳,小聲問周瑜“怎麽回事?小姨子怎麽哭了?”
周瑜不願小喬難堪,隨口謅道“火光灼目,熏到了小喬姑娘,應當無妨。”
孫策將信將疑,卻無心細問,急道“你快隨我來,我有要事與你商議。”
大雪初霽,一輪殘月掛在梢頭,守營士兵雖冷得蜷縮,卻因白日破城而精神百倍,毫不懈怠。
孫策攜周瑜一道走入中軍帳,他想起喬蕤的話,心有不甘“公瑾,你說,我是否要依照喬將軍的建議在此傻等?那袁術腦子不知是怎麽轉的,反複無常,既多疑又輕信人言……聽聞先前我父親將兵時,便有小人進讒言,說我父親有不臣之心,這袁術居然信了,當即斷了我父親的糧草。我父親隻好八百裏加急趕回營去,當麵陳情,這袁術便又信我父親忠心。既然他這般愛聽人當麵匯報,不妨我也回壽春,與他好好說一說,總好過在這裏坐以待斃罷?”
周瑜蹙眉思索片刻“你既已說了,在此處隻能傻等,倒不妨去壽春看看,也好探探那李豐的底細。不管怎麽說,這廬江太守之位,於你而言十分重要,若是能占據此處,進可攻退可守,於未來有益。”
孫策明白周瑜言辭中隱含的深意,衝他一眨眼“你放心,我明白。有了這太守之位,我很快便能娶瑩兒為妻了,否則想到她要隨喬將軍回營,麵對李豐那樣的小人,我就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若不是為了牽出更多內情,這李豐我早已留不得,準把他剁碎了喂狗!”
“伯符,今日那怪鳥又來,隻怕不是什麽好意頭。我總感覺,這怪鳥的主人十分清楚我們的一舉一動,甚至能預判我們的行動……可他究竟意欲何為,我真的一點也猜不出。”
“日子久了總會露馬腳,我就不相信,憑你我二人,難道鬥不過這養鳥的?”
聽了孫策這話,周瑜扶額而笑“對了,陸太守身體如何?你今日與他相見,一切還順利罷?”
孫策想起垂垂老矣的陸康,心下難受,忍不住歎息“真沒想到短短半年,他就已經病成了這樣。公瑾,人活一世,真是脆弱,真是無法想象,等你我老了會是什麽樣子……待從壽春回來,我們一道再去看看他罷。”
周瑜還沒來得及答允,便見孫權匆匆掀簾而入,顧不得行禮,慌張道“兄長,大事不好!母親方接到吳郡來信,那揚州刺史劉繇忽然與袁術翻了臉,把我們舅父從吳郡趕走,一路驅逐到了曆陽……吳郡家中亦被查抄,母親著急趕回去,特意讓我來與兄長說一聲。”
“什麽?”孫策猛然起身,不慎碰翻了木案,茶杯碗盞淋漓翻灑,文書散落滿地,可他顧不上這些,徑直走上前,望著滿頭大汗的孫權,“舅父現下如何?可有受傷?”
“現下還不知道呢”,孫權邊答邊轉身向外,“母親已在收拾裝車了,今夜就要出發,我得趕快回去幫忙。”
孫策與周瑜交換了神色,亦隨孫權走出。果然,吳夫人與孫尚香正立在營房前的雪地裏,往馬車內搬東西。孫策趕忙上前拱手道“母親別忙,我這就吩咐下去,還是由朱治將軍領兵送你們回吳郡。朱將軍久經沙場,忠誠老道,若有不虞能夠隨機應變……至於舅父那邊,是否需要我們派兵去接應?”
大雪初停的午夜,冷風呼嘯而過,吹落樹上殘雪,刮過麵頰,吳夫人的聲音卻比這寒冷冬日更加淒涼幾分“不必了,你舅父已轉移到安全地方,不日將趕回壽春……伯符,公瑾,你們兩個要好好照應彼此,天寒地凍,一定要護好身子……”
吳夫人之言別有所指,周瑜與孫策皆明白,連忙拱手稱是。見吳夫人轉身欲走,竟沒有旁的話吩咐,孫策趕忙一攔,撓頭頗有幾分不好意思“那個,母親,雖說現下不是說這話的時候……可我馬上要做廬江太守了,我,我打算求娶瑩兒為妻……”
看出吳夫人心情不佳,孫尚香一直乖乖站在一側,極力克製己心,就連看到周瑜都沒敢有什麽反應,現下聽聞長兄要娶大喬,卻再也沒忍住,“哇”地一聲叫了出來。
吳夫人瞥了孫尚香一眼,無奈一歎,對孫策道“伯符,你今日所言,是知會為娘,還是與娘商量?”
孫策急忙解釋道“母親這話嚴重了,怎能說是知會?我與瑩兒兩情相悅,我……希望母親能喜歡她……”
看著孫策渴求的目光,吳夫人不忍又心疼,大戰方勝,他如此辛苦,做母親的如何願意在他心頭剜刀?即便感覺未來之事難料,吳夫人還是鬆了口“伯符,你喜歡的人,娘也會喜歡的。”
果然,孫策聽聞此言,神情驀然開朗,他拱手深深一禮“母親慢走,路上萬望小心!”
吳夫人點頭一應,踏上馬車。孫尚香這才敢對孫策和周瑜扮了個鬼臉,亦跟隨母親上了車。
西風遒勁,隻怕經此一夜,不到天明,便會殘雪消融,天地間還原一片茫茫幹淨。而他們心中百般籌謀期許之事,究竟是能所願得償,還是與積雪一道消弭不知所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