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半盞屠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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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耿星河,遲遲鍾鼓。廬江至壽春的官道上,孫策與韓當連夜策馬疾馳,及至晌午時分,已趕至壽春營地。
孫策本以為要頗費一番功夫,才能說服袁術,未想到他闊步走入中軍帳內,卻看到袁術正在設宴,張勳紀靈等人悉數湊上前來,高聲大呼恭喜孫策旗開得勝。
孫策與韓當皆十足茫然,迷離地吃下這一頓飯。待眾人散去,袁術如慈祥的老伯一般,拍拍孫策的肩,語重心長道“伯符啊,你圍城快一年,實在辛苦。陸康那老骨頭難啃,孤不是不知。此次你未非一兵一卒,便攻克舒城,孤為你感到驕傲。相信文台兄在天有靈,亦會十足欣慰的。”
孫策不喜歡別人動輒提及自己父親,卻也不好作色“袁將軍說過,若我攻下廬江,便會上表朝廷,封我做廬江太守……”
袁術麵色磊落,並未有回避之意,大笑道“你這小子,年紀輕輕倒還是個官兒迷!你放心罷,孤答應過的事,哪有不兌現的道理?”
孫策心中暗想,這老頭定是將先前許我九江太守,事後爽約之事忘了,可現下提此也沒什麽用,莫再把他惹惱了。他佯裝歡喜,拱手道“多謝袁將軍!如此,我就先回舒城布置城防去了。另外,那李豐……”
袁術聽孫策提到李豐,微一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說“此事事關重大,若是查明,孤自有道理,你不用擔心。”
人在袁術營下,孫策即便有千般道理,亦不能貿然行動,更何況,眼下最要緊的,便是坐上這廬江太守之位,孫策轉言道“袁將軍,孫某想與我堂兄見一麵。天冷了,我母親為他做了幾件衣裳,讓我交與他。”
袁術雙目一凜,臉上卻仍掛著笑,背手道“你們孫氏一門皆驍勇,孫賁那孩子,孤也很喜歡。你們堂兄弟好好說說話罷,今日孤便不派他當值了。”
孫策道一聲謝,轉身出了營帳。袁術覷眼望著那挺拔的背影漸漸淡出在冬日溶光之下,神色難辨。本是想將陸康這塊老骨頭交與孫策,讓這小子久攻不下,喪失人心,未成想他竟真的拿下了廬江。此等將才,若能為自己所用,攻城略地,再破洛陽城亦不在話下;可他若是心存叛逆,又有何人能降服的了呢?
孫賁乃孫堅長兄之子,打小便跟在孫堅身側南征北戰,亦與孫策孫權交好親厚,現下他正在袁術軍中,司職丹陽都尉,孫策此時尋他,自是要問吳景被劉繇驅逐之事。
兩兄弟一道策馬,自軍營向官道駛去。夕陽荒草陌,西風蕭蕭,兩少年甲衣著身並肩馳騁,本應是快意人生,徜徉恣肆,此情此景,卻莫名有些淒涼。
孫策問罷了吳郡之事,告辭欲走,卻被孫賁攔下“伯符,好不容易來一次,我們去吃點酒再回罷?把韓將軍也叫上,城裏新開了一家酒肆,叫望春樓,清雅的很,老板娘實在是個中極品……”
“去去去”,孫策蹙眉打斷了孫賁的話,“堂兄夫人不在身側,愛去逛就去罷,我可不去逛什麽窯子。”
“你小子懂個屁”,孫賁摟住孫策的脖頸,神神秘秘道,“這是酒肆,不是什麽窯子,那老板娘是個絕代佳人,清雅的很,無人可以染指。即便如此,隻要聽她輕彈一曲,便也無憾了。你現下不去,未來娶了媳婦被人管著,可更去不得了……”
“正是因為要娶媳婦了,我才更不去”,孫策一把推開孫賁,“時候不早,我得回舒城了。”
“你要娶妻了?怎的沒聽吳將軍說起。娶誰家姑娘啊?不會是……大喬姑娘吧?”
提起大喬,孫策臉上的得意與甜蜜直掩藏不住“正是,最近幾日,我就會找喬將軍提親了。”
孫賁使勁拍了拍孫策的後背道“嗬!我說你小子怎的不稀罕跟我去吃酒,原來有這等豔福!不過大喬姑娘畢竟是名媛淑女,雖然臉蛋比人家漂亮,這風韻情調可不一定比的上人家,你當真不去看看?”
“不看不看”,孫策已是有些不耐煩,“對了,五年前,我父親攻打劉表時,堂兄亦在軍中,你可還記得你們渡江後,是不是突然下了暴雨?兩岸的船都停了?”
孫賁略一思量,便明白孫策為何這麽問,亦斂了調笑的神色“伯符,你既已打算娶大喬姑娘為妻,便不要再問那些事了。五年前叔父離世,與喬將軍無關,縱使他冒暴雨帶輜重渡江,我們亦有可能入峴山追擊黃祖。彼時我在軍中,你不在,許多事若非親身經曆,不會知曉其中利害。打從叔父去世後,常有高階將領霸淩,可喬將軍從來沒有欺負過我們……而且他真的很欣賞你,前些日子袁將軍聽了讒言,本欲遷怒於你,是喬將軍不顧自身安危,拚死力保,你才能安然攻城的。你可要知道,那李豐是他帳下裨將,喬將軍如此,已是讓自己腹背受敵了,你這做女婿的若再怨怪於他,豈不令人寒心啊?”
聽了孫賁這話,孫策心中萬般不是滋味。前些日子聽聞喬蕤負傷,他一心隻想保護大喬,不願讓她牽涉入李豐的圈套中,卻未能保護喬蕤安危,實在有悖當日立下的誓言。想到這裏,孫策再不能等,對孫賁抱拳一禮,速速向韓當駐歇處打馬而去。
不多時,孫策便趕到了營中。韓當恐袁術刁難孫策,一直立在營門口相候,見孫策回來了,他立刻上前抱拳道“少將軍。”
“來人,把我的大宛馬和銀槍找來,我要趕回舒城”,孫策吩咐一聲,立刻有兩名士兵應聲跑去。
韓當低聲問“怎麽樣?一切可還順利?”
孫策輕笑道“問起分封事,袁術滿口答應,毫無為難之意,我倒是有些懵了。”
“那便提前恭喜孫太守了”,韓當戲謔一笑,向孫策行了個大禮。
孫策抬手一敲他的心口“你個老家夥別沒正形,我可是有件隱秘事,需要你找最可靠之人來做……”說著,孫策低聲耳語幾句。
韓當出入軍營二十載,自是知曉利害,待孫策說完,他點頭應道“少將軍放心,末將一定辦妥。”
正當此時,士兵牽著大宛駒走上前來。孫策檢查一番,便踏鐙上馬,接過銀槍,背在了身後,複對韓當道“明日便是新歲了,你回城裏陪陪夫人孩子,初二再回舒城罷,本將軍先走一步。”
韓當不勝感激,沉聲道“多謝少將軍!”
孫策擺擺手,隨即揚起馬鞭,一騎絕塵衝出營門,一路向南趕去。
長夜未央,正值除夕,卻因行軍打仗,而少了幾分節慶意味,多了幾絲沙場蒼涼。
喬蕤回營地後,大小喬亦回到父親軍中。是日對於他們父女三人而言,格外不同,乃是大小喬生母的冥誕。今年未能回宛城老家掃墓,可儀式卻不得少。傍晚時分,大喬便與小喬一道,帶著餐盤供果,登上南部山麓,焚香為母祝禱。
小喬雖從未見過母親,每年今日卻哀慟尤甚,姐妹倆在南山石階上跪了好一陣子,才拭淚返回。畢竟明日便是新年,今夜她們還要守歲,為父親祈求健康平安。
喬蕤咳疾又犯,箭傷未愈,卻在帳中飲酒。大喬見此,上前奪了酒盞,長眉輕蹙“父親別喝了,身上還有傷呢,若是加重了如何了得呀?”
愛妻離去十四載,喬蕤仍難放下,每每想起,皆淒涼滿懷。尤其是年歲愈高,愈是懷念故人,明知道肺癆已十分沉重,喬蕤依然借酒澆愁,熟料才半壇酒下肚,兩個女兒便回來了。喬蕤見小喬怯生生站在帳門口,望向自己的眼神滿是擔心,不由有些難受。是啊,妻子因為生小喬難產而亡,卻非小喬之過,她小小年紀沒了母親,才是最可憐的那一個啊。
喬蕤滿心不忍,擺手招呼兩個女兒上前“瑩兒,婉兒,你們倆來坐罷,爹……有話跟你們說。”
大喬與小喬乖乖上前,坐在喬蕤對側,等聽父親吩咐。喬蕤酒氣上頭,頭腦卻愈發清醒“瑩兒,孫伯符那小子已攻下廬江,若是一切順利,開春他就會來找爹提親的。”
大喬垂著小腦袋,低低應道“是……”
“瑩兒,爹從不指望你與婉兒攀附什麽權勢富貴,隻要你們能過上安生日子,哪怕是山間匹夫,爹也不會挑剔……孫伯符這小子並非池中之物,你若跟了他,這輩子定是少不了的奔波勞碌,你可想好了?”
一想到要離開父親和這個家,大喬泣淚漣漣,掩麵而泣,良久說不出一字來。
小喬見大喬如此,十分心疼,她暗暗攥住大喬的手,對喬蕤道“爹,雖然孫伯符廢話多又自以為是,語調輕薄又愛動武,可他真的對姐姐挺好的……婉兒覺得,他是真心實意喜歡姐姐。”
小喬這話明明是向著孫策,聽起來卻像數落他一般。大喬轉泣為笑,用絹帕拭去淚珠,對喬蕤一拜“父親的擔憂,女兒都明白。最開始,女兒不過是為了將他引入軍中,日後能為父親所用……誰知一世冤家就此結成,他數度為我出生入死,我也再難將他舍棄了……”
喬蕤沉默未語,好一陣才歎道“瑩兒,若你看上的是周公瑾而不是孫伯符,為父一點不會憂心反對。可是孫家世代將門,孫堅又曾與為父同在主公帳下……為父實在是怕你受委屈啊。”
喬蕤竟曾經動過將大喬許給周瑜的怪念頭,小喬本端起小盞呷水喝,此刻一口嗆住,好一陣子喘不上氣來。
大喬亦覺尷尬,岔話道“父親一直敬重孫老將軍為人,先前也對我與婉兒說起過他的功績,為何不願與他結親呢……”
喬蕤雙目定定,驀然一陣猛咳。大喬趕忙起身為父親捶背,卻未發覺他拭口的白帕上有絲縷血痕。小喬為喬蕤遞上一杯水,他一飲而盡,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沉吟太息道“瑩兒已經十六,婉兒也馬上十四了,為父帶兵打仗,常年在外,對你們未盡養育之意,心中時常有愧啊。此次攻打徐州,為父不慎受傷,命懸一線時,記掛的唯有你們姐妹二人。瑩兒,婉兒,你們答應為父,若是有朝一日為父遭遇不測,你們不必為我守孝,遇見可靠之人,便嫁了罷……”
大喬驚叫否決“父親莫說這不吉利的話,定然不會有事的!”
喬蕤搖頭苦笑“傻孩子,人活一世短短數十載,誰又能左右自己的命運?更何況像為父這樣的武將,腦袋別在腰上,有一日沒一日,又有誰說了算呢?瑩兒,你是長姐,日後定要為婉兒尋個善良溫和之人,她打小沒娘,一定……要找個人疼她……”
喬蕤說著說著,不覺紅了眼眶。大喬亦忍不住垂淚,頷首道“父親放心,有我在,一定不會讓婉兒委屈……”
喬蕤望著兩個出挑俊秀的女兒,不知該高興還是傷懷,隻見那廂小喬已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喬蕤抬起粗糙地大手,拍了拍她的小腦瓜,卻不知如何寬慰。
帳外傳來打更之聲,大喬極力克製情緒,強笑道“父親,婉兒,新歲到了,大年初一,我們可不該哭了呢。”
小喬亦起身拭淚,語調卻仍帶著哭腔“爹爹,你放心,今年我一定好好守歲,一個盹兒也不打,為爹爹祈福延壽。”
正當一家人其樂融融之際,帳外傳來士兵的通報之音“報!喬將軍,孫少將軍方從壽春回來,要,要見大喬姑娘……”
下午在舒城時,孫策一口拒絕了孫賁的邀約,全力禦馬狂奔,便是為了在新歲第一天第一時間見到大喬。雖明知去營中尋她有些不妥,他卻難以克製己心,無法壓製想見她的念頭。
朗朗俊逸身姿立在營中籬牆處,皎如玉樹臨風,漫天星輝相隨,便是這夜幕下最曜然的風景。
不過多時,紅妝仙裳佳人盈盈而來,待雲破月出,寒光映出她絕色姿容一瞬,孫策大步迎上,喜道“瑩兒……”
孫策昨夜淩晨出發,今晚又策馬趕回,往返馳騁六百裏,大喬不忍他如此勞碌,輕道“怎的這般辛苦來回?何不在壽春住一夜,也好過趕夜路啊。”
孫策大大的鬥篷一揮,將大喬裹入懷中,壞笑道“今日我堂兄倒是說,壽春城裏新開了一家館子,叫什麽望春樓,老板娘嬌俏得很,要帶我去看。我怕你傷心,這才連夜趕回來的。”
大喬抬眼一嗔“我有什麽好傷心的?不然少將軍現下回去罷,還趕得上人家早上開張呢。”
孫策哈哈大笑,在大喬光潔白嫩的額上一吻“好瑩兒,莫跟我置氣了。我連夜趕路,便是希望新年第一個見到的人是你,就衝著這份心意,你是不是該獎勵獎勵我?”
孫策言罷,歪頭指指自己的麵頰,暗示大喬獻上香吻。誰知大喬抬起小手,將他的臉推開“你見到的第一個人可不是我呢,是方才那通傳的士兵。”
今年的冬日尤為寒冷,兩人耳鬢廝磨,卻沒有畏寒之意。孫策與大喬十指交纏,斂了調笑的神色,一字一句道“瑩兒,初一到十五都是年下,提親不合規矩,我打算正月十六去找你父親,請程普將軍保媒,你覺得如何?”
年下不宜提親,可孫策也不能才出正月十五,就來找自己父親罷?大喬紅著小臉否道“還,還是春暖花開了再……”
孫策不打算給大喬任何逃避的機會,他環住她瘦削的肩,俯身在她唇上一吻“好,就這麽說定了!瑩兒,你去陪你父親和妹妹罷,我也回去看看公瑾。”
語罷,孫策起身離去,出了營門,還得意洋洋地衝大喬招了招手。大喬亦揮舞小手回應,見孫策禦馬消失在了夜色中,她才返身而還。嫁與他為妻,是個渺遠又模糊的願望,待到快要實現這一刻,依然顯得那般不真實。
天邊有流星劃過,在漆黑的夜幕上留下一道華麗的光影。大喬掌心合十,低低道“娘,若你在天有靈,便請保佑我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