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浴火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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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春城中,夜色雖深,燈市猶在,火樹銀花星橋鐵鎖,上元熱鬧未盡。亂世如斯,百姓皆需要一些場合來釋放己心,不消說,這節慶便是最好的機會。
周瑜與孫策穿梭在人流間,神色與歡慶的人群格格不入。隻聽孫策壓低嗓音問周瑜道“公瑾,你我拔腿就走,未管那老板娘,她不會死了吧?”
“不會的,老板娘隻是尋常醉酒,我已知會過前堂的夥計了,她不會有事的。倒是大喬姑娘,別提有多擔心你,你還是先把手頭事處理好,別再記掛不相幹的人了。”
孫策眉頭緊鎖,沉聲道“公瑾,那女子有問題……”明明是十裏華燈流光,孫策卻周身寂寥,與這節慶景致扡格難入。
周瑜見他下頜緊繃,不似平時玩笑神態,眸色瞬間肅然“你為何這麽說?”
“她與我閑話時,看似隨口閑聊,可每三句話的開頭,卻在重複‘東東日’三字,周而複始……”
周瑜略一思量,神色大變,這“東東日”三字合在一起,便是篆體的“曹”字,難道這女子竟與曹操有關?他拉過孫策,顧左右而言他“伯符,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回驛站再說。”
驛站客房內,周瑜將門窗緊閉,確認過四下無人後,才走回案畔,彎身坐下對孫策道“伯符,不瞞你說,今日那女子,我看著有些眼熟,好似在哪裏見過似的……”
眼下形勢隻怕比想象中還要複雜,仿若天羅地網,孫策自知必須壓下憤怒,恢複理智,可他不欲周瑜太過擔心,換上一副吊兒郎當模樣“怎麽?難道你還與那老板娘惹過風流債不成?”
周瑜根本不理會孫策這沒頭沒尾的混話,思忖道“這女子若是曹操的人,為何出現在壽春?還開了那樣一家酒肆……今時今日你才失了廬江太守之位,失意悵然,她便出現與你對飲,我怎麽都覺得此人此事有些蹊蹺。”
“是啊,究竟真是曹操的人,還是袁術下的圈套,亦或是其他人設計離間,都有可能……隻是那女子得到消息倒是快,若不是袁術的人,便是在袁術軍中有眼線。”
“單憑‘東東日’,自是無法斷定。可袁術並非良主,曹操若有意與你結識,自然還會有更多行動。另外,這信是伯母托人從吳郡帶來的,你快看看罷。”
聽聞母親來信,孫策一把接過,展開細看。周瑜本欲趁孫策看信的功夫喝口熱茶,熟料他方提起壺盞,便聽孫策高聲大罵“這混賬老小子,早晚有一日,我孫伯符定要親手揭了他的皮!”
周瑜放下杯盞,星目一沉“伯符,你在這裏大罵,若是隔牆有耳,說不定會有人以訛傳訛,攀誣你罵的是袁術……”
“我罵的就是他!”孫策好不容易壓下的怒火又霍然躥起,“公瑾,你看看,這老兒實在欺人太甚!”
孫策早晨方受過重創,現下又有何事,能令他如此憤惱?周瑜接過信箋讀來,一向老成持重的人兒亦起了怒意“竟有人將你家吳郡的房子翻了個底朝天?他們掘地三尺在找什麽?難道……”
孫策勾過周瑜的肩背,偏頭小聲道“掘地三尺自然是在找寶貝啊,找我父親當年從洛陽皇城崇德殿裏帶出來的寶貝。”
周瑜明白,孫策說的乃是傳國玉璽。這些線索如千千結,在周瑜心中糾纏不休,愈發迷亂,他掏出袖中羽扇輕搖“看來這位後將軍為了爭權奪勢,已不在意是否會得罪我們了……不過這傳國玉璽,天下覬覦者甚眾,不止袁術一人,此事究竟是否是袁術所為,猶未可知啊。伯符,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雖驍勇無畏,孫策也不過是個不滿十九歲的少年,從袁術那裏受到的打擊令他明白,再不可輕信依附旁人。他心中隱隱有個念頭,卻不知該如何宣之於口。
周瑜與孫策自幼親厚,自是與孫策心有戚戚,他摸出懷中羊皮卷地圖,攤開放在案上,對孫策道“伯符,如今天下紛爭,曹孟德挾天子以令諸侯,袁紹占據河北,袁術統禦淮南,而我們之所以如此被動,所求不得,四處驅馳,皆是因為沒有自己的地盤。”
“公瑾,你這幾句話,真是說到我心坎裏去了。正是因為沒有立足之地,我才不得不依附袁術那老兒,為他攻城略地,還要受他擺布,到頭來,千辛萬苦為他人作嫁衣裳,還耽誤了我與瑩兒的婚事!隻是無論曹操還是袁氏兄弟,祖上皆有庇蔭,而我父親當年再驍勇無敵,也不過是個小小縣侯啊。現下我們手上不過兩千餘兵,若是貿然起勢,公然與朝廷作對,被人抓了把柄,那袁術曹操趁機給我們扣個造反之名,豈不要牽連兄弟們全軍覆滅?”
周瑜俊秀如畫中人,與塵間凡土不容,一言一行卻踏實懇切“沒錯,正因如此,你切不可與那三位爭鋒,唯有另辟蹊徑,占據一方,同時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才是舉大計之法。”
孫策若有所悟,因迷茫而如蒙薄霧的星目瞬轉清亮“公瑾,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可以明為袁術征討,暗中結交其他勢力。畢竟袁術反複無常,又無才無德,遲早會盡失人心。若我能占下一隅,進可攻退可守,逐漸壯大,定有一日能囊括天下,庇護黎民!公瑾,你屬意的我們安身立命之處究竟在何處?”
孫策終於不再似白日那般頹然,周瑜放心了幾分,與他玩笑道“小時候你總喜歡試驗你我默契,今日我們就像小時候一樣,默數到三,同時指在這羊皮卷上,如何?”
見周瑜起了玩心,孫策點頭應允,心數三下後,兩人同時出手,繼而抬眼相視而笑,心中皆有了成算。
大事談罷,周瑜想起大喬淚眼婆娑央求自己的模樣,十足不忍,語帶沉吟道“伯符,你與大喬姑娘的婚事,打算怎麽辦……”
孫策隻覺心口倏然一緊,指尖好似痙攣一般,痛得難以握拳,他歎了半晌氣,才無力回道“喬將軍不會把瑩兒許給我了,袁術如此待我,擺明是忌憚我。喬將軍身為袁術帳下大將軍,若是召我為婿,日後在軍中如何立足……我不願瑩兒為難,更不想看她難過。現下我才算明白,為何瑩兒樣樣好,母親卻反對我們的親事。當真是我年輕懵懂,想的太少。可想到她會嫁與旁人,把她的溫柔她的好都給了那登徒子,我當真比死還難受!地盤沒了,可以再打,可這世上再也不會有那麽好的瑩兒了……”
孫策說著說著,愈發難受,良久再說不出一字來。周瑜抬手一敲孫策的心口,為他打氣“伯符,我倒覺得,你大可不必這麽悲觀。喬將軍部已接到命令,明日一早就要拔營回壽春了,大喬姑娘不知會不會隨父一道離去,趁著在舒城好說話,回去見見他們罷。這世上最在意大喬姑娘的,便是喬將軍與你,我想他應當有話對你說。”
依照孫策與周瑜的謀算,他們擇日便要班師遠道,若是錯過如此時機,說不定今後再也難見到大喬。想到此處,孫策無法忍耐下去,起身闊步走出了客房。
月破東嶺雲,西斜漸下山頭,夜幕淡去,魚肚翻白。喬蕤下部八千士兵已收拾停當,隨時可以出發回壽春。可喬蕤獨自策馬立在陣前,一動不動,好似在等著什麽人。
終於,城外叢林間傳來一陣打馬聲,孫策與周瑜一前一後策馬而來,金盔銀甲儒裳綸巾,相映成趣。喬蕤好似鬆了口氣,抓韁繩的手卻不由握得更緊。
雖已過了上元,清早寒氣未退,浸人心肺,孫策打馬前來,卻是滿頭大汗,他慌張對喬蕤一禮“喬將軍,孫某來遲了。”
喬蕤麵上喜怒難辨,揚鞭一指眼前叢林“孫少將軍,借一步說話。”
孫策一頷首,老老實實跟著喬蕤策馬入林。朝陽緩緩升起,射破林間朦朧霧靄,喬蕤一勒韁繩,放緩了腳步“少將軍雄才大略,年少有為,一年間先破祖郎再勝陸康,實在是少年英雄啊。”
被喬蕤這麽一誇,孫策心裏發虛,磕磕巴巴應道“多,多謝喬將軍襄助。”
視線盡頭滿是盤根交錯,望不到邊界的草木,仿佛一眼望不到底的人生,喬蕤太息道“瑩兒中意於你,我這做父親的,本應玉成此事,卻因身在其位,百般掣肘。你要知道,本將軍並非刻意犧牲女兒幸福,來保全富貴。隻是我這麾下兩萬兒郎,亦有親人家眷呐。”
喬蕤這席話,算是回絕了孫策與大喬的婚事。孫策心下吃痛,薄唇顫抖,使出全力才將兩手抱拳“孫某傾心於瑩兒,卻不願她傷心為難。瑩兒孝順至極,心中所思所想,皆是喬將軍與小喬姑娘的安危。隻可恨孫某無福,無法求娶瑩兒為妻,孫某鬥膽僭越,懇請喬將軍,務必,務必……”
孫策本想說務必為她尋個好人家,卻怎麽也說不出口,雙唇打架舌頭打結,一顆心更是如同置身沸水中。喬蕤看穿孫策心思,長歎連短歎,未置可否,轉而問道“少將軍今後有何打算?”
“袁將軍下轄郡縣已無孫某立足之地,為了養活我手下這兩千士兵,孫某欲轉戰旁處,開疆拓土,今日便會奏表袁將軍……”
今日乃正月十六,本是孫策所定的提親之期。可惜天不遂人願,今日來見喬蕤,竟是告別。孫策心下酸澀難當,回起話來亦少了幾分底氣。
聽孫策如是說,喬蕤明白,往後相見之日寥寥,他本有幾句話欲囑咐孫策,此時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隻道“孫少將軍,好自為之”,便調轉馬頭,打馬而去,俄頃便消失在了叢林盡頭。
孫策不會明白,喬蕤心頭的痛惜傷懷,絲毫不遜於他。哪有做父親的願意傷子女的心呢?喬蕤貼身內兜裏,還揣著大喬的生辰八字,本是今日提親所用,現下卻便成了廢紙一張,燙在他的心口上,萬般灼人。
喬蕤離去後許久,孫策仍戳在原處,一動不動。南國初春,料峭風寒,枝頭上冒出星點嫩芽,卻襯得枯枝愈枯,無比瑟索。周瑜不知何時禦馬進了林間,看孫策愣神,他低聲道“伯符,你怎的還在這裏?喬將軍已經率部回壽春了。”
孫策雙唇顫抖不止,他極力壓抑情緒,聲線卻仍十足發緊“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麽啊?兩位姑娘沒走,現下大喬姑娘正在中軍帳裏等你,你快去看看罷。”
乍暖還寒日,大喬褪了絹繡夾襖,換上羅紗春裳,可她的心情卻全然不似春景那般明豔。父親此次回壽春,本欲將她們姐妹二人一道帶走,可大喬與小喬各懷心事,皆不願與父親同行。最終,喬蕤答允她二人自行回宛城老家去,待喬蕤率兵離去後,大喬便焦急來到此處尋孫策。
昨夜她一宿未眠,糾結反複,輾轉反側。不知何時起,她竟與孫策情深至此,如梁間雙飛燕,殉情死鴻鵠,難以割舍的開。隻要孫策一句話,她便願意等,等孫策建功立業,等父親功成身退,不再受袁術束縛,無論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她都心甘情願。畢竟人生短短數十載,除了孫策,又有誰配得上她一世傾心呢?
終於,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帳簾翻飛,那風姿特秀、高俊絕倫的少年郎大步走入,看到大喬,他竟鼻尖一澀,呐道“瑩兒……”
大喬再顧不得閨秀矜持,翩躚而上,撲入孫策懷中,哽咽道“孫郎……”
周瑜本隨孫策一道返回,見他二人如此,趕忙為他們放下帳簾起身欲走。熟料周瑜回眸一瞬,竟看到小喬蹲在窗下偷聽。
周瑜輕輕走上前,俯身在小喬之後,低聲問“你聽什麽呢?”
小喬自是大驚,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微一側臉,隻見周瑜與自己相距不足半尺,不由愈發緊張不安,磕巴道“沒,沒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