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寸離腸
字數:6714 加入書籤
東風繾綣,吹綠江南堤岸。舒城外的十裏連營卻好似未被春風拂檻,仍是滿眼肅殺蒼涼。
中軍帳裏,大喬玉容淌淚,如一樹梨花帶雨。孫策愧疚傷懷,抬手為大喬拭淚,卻說不出隻言片語寬慰。
大喬淚眼汪汪望著孫策,一臉淒楚“孫郎,我們的事可怎麽辦呢?”
孫策垂頭不敢與大喬相視,硬著頭皮道“瑩兒,袁術下轄之地,已經沒有我孫伯符的立錐之處了。為今後計,我打算奏報袁術,請他同意我不日啟程去攻打江東……”
大喬從這話中聽出了些許弦外之音,她即刻從孫策懷中起身,拭淚輕問“那,你還會回來嗎?”
孫策與大喬一樣,情竇初開,對彼此掏心掏肺,未有半分遲疑保留。眼下危機浮現,他卻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靜理性,跳脫情感思量利弊。如若他足夠強大,定會將大喬留在身側,一瞬也不願讓她離開視線。可現下,他卻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又哪裏能牽連拖累她一生?孫策定息良晌,艱難回道“江東形勢複雜,四方割據,戰亂頻仍。而我手下隻有兩千餘兵,此一去,勝負生死,著實難料。”
大喬周身微微戰抖,語氣輕描淡寫,神色卻清苦非常“孫郎,你……你不會打算就這樣,不要我了吧?”
孫策一怔,抬眼對上大喬淚水連連的雙眸,心頭咯噔一下。從昨夕流淚到今朝,大喬清亮的眼眸紅腫如小兔,可她顧不上自憐,癡癡望著孫策,既害怕又希冀。
孫策怎會不明白大喬的心思,從前他隻覺得“心如刀割”這詞太過誇張,今時今日才明白,原來身處其間,心中之痛乃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緩緩捧起大喬的小臉兒,細細端詳著,好似要將她的模樣一筆一劃鐫刻在心上“瑩兒,你應該明白,有袁術在一日,我便不能娶你為妻,否則定會妨到你父親。江東是我祖籍,亦是我父親當年起勢之處,現下我舅父被封為吳郡太守,我率兵過去,算是名正言順。可我……可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也不知究竟該不該讓你等我。瑩兒,若非遇見你,我不會知道,這世上竟會有如此美好的女子。我真的做夢都想娶你為妻,若非顧及你父親與你妹妹,我真想帶你一走了之……瑩兒,前麵的路太苦了,我自己熬著便罷了,我怎能舍得讓你陪我一起受煎熬?”
大喬連連搖搖頭,淚水拋灑而出,如流星墜落“看來你早已想好了罷,想好要離開此地,將我撇下。不過你不必擔心,我雖對你有情,卻也不會賴著你拖著你,你隻管走罷……”
見大喬欲離開,孫策急忙從身後將她環住。大喬冰涼的淚珠不住落在孫策的手背上,他有苦說不出“瑩兒,我若負心,就讓我天打雷劈!這世上不會有人比我更在意你,可我越是在意你,就越不能讓你以身犯險啊瑩兒!”
正當兩人拉扯之際,帳外傳來士兵通報之聲“少將軍,幾位將軍求見!”
大戰初平,韓當朱治程普黃蓋等人求見,定是為著今後之打算。畢竟劉勳已繼任廬江太守,他們陳兵城外,實在不妥。可喬蕤已率兵離去,大喬兩眼又腫如春桃,讓這些人看到,不知會如何想。權衡之下,孫策將大喬帶至內室,囑咐道“瑩兒,你先在這裏等我,一會子就好……我真的好喜歡你,絕非負心,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大喬不願聽孫策的軍機密事,可若現下出去,與那幾員老將照麵,隻會平添尷尬,她隻好頷首答允,忍住啜泣待在內室中。
孫策這才命人將四員老將帶入帳來,黃蓋開門見山,對孫策道“少將軍,城防已依令交給劉勳部,若再在此處待下去,恐怕劉勳會生疑啊。”
韓當亦幫腔道“是啊少將軍,況且方才換防的時候就有許多兄弟不服氣,說什麽‘廬江乃是少將軍打下的,為何要交給他們?’再不開拔,萬一真打起來,可要如何收場啊?”
圍城大半年,吃了百般苦,到手的勝利被旁人橫刀奪走,士兵有怨氣,自在情理之中。孫策自己雖委屈,卻更對士兵有愧“旁的將軍攻城獲勝,有酒有肉有銀錢分賞,他們跟著我打了一整年,什麽也沒有,實在委屈了。這幾日我會籌些銀錢,無多有少,給兄弟們分了罷。另外,我有要事與你們商議,今日就算幾位不來,我也打算差人去請。”
猜到孫策要商議之事與今後打算相關,四人齊齊拱手道“但聽少將軍吩咐!”
“幾位將軍都知道,我父親是吳郡富春人,母親是吳郡姑蘇人,父親雖南征北戰數十載,遠征洛陽,逐鹿荊楚,大破黃巾,可我孫氏一門的根基,仍在江東。去歲我舅父才被封為吳郡太守,可這席位還未坐熱,便遭那背信棄義的劉繇驅逐。我想借此為由,上表袁術,允諾為他開拓疆土,廣招兵馬,出兵江東,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四人紛紛交換神色,最終由年紀最長的老將程普上前拱手道“少將軍,現下江東亂勢,門閥紛爭,劉繇占曲阿,王朗占據會稽,故而鮮少有人願意去淌這趟渾水啊。”
孫策聽程普如是說,自是急躁,可他還沒辯駁,便聽朱治接話道“袁術自身亦政德不立,劉繇與王朗亦非善主,江東百姓久在水深火熱之中,備受剽掠,度日艱難。而少將軍卻不一樣,昔日老將軍於江東百姓尚有餘恩,廬江一戰,少將軍更是憑借寬大對待陸氏一族而收獲了仁義之名。此時此刻,我等出兵江左,江東百姓即便不是簞食壺漿夾道歡迎,亦會心向往之!”
朱治說罷,程黃韓朱四人竟一道含笑望著孫策。孫策不由一怔,旋即笑道“你們四個老狐狸,老早就商量好了,來我這裏一唱一和的做戲呢?”
韓當捋須回道“少將軍說笑了,我們哪有這般遠見?都是聽公瑾說的罷了”
原來周瑜早就在為自己籌謀,孫策清冷的神色裏終於有了幾分暖意“若非公瑾在,我實在沒有把握出兵。有了他,此事便成功一半了。”
程普歎息道“我等老將擅長攻城略地,今後亦當在謀略上為少將軍分憂。隻是我們雖知袁術無恥,卻不知他竟能言而無信至此!軍中甚至有傳言,說喬將軍乃是受袁術指使,刻意以大喬姑娘為餌,哄著少將軍為他賣命呢。”
程普這話,本是想突出對袁術的不滿,卻不知大喬人在內室。果然,孫策聽了這話,登時不悅“喬將軍若真想利用女兒攀附權貴,又何必對付我這沒名沒分的小子?往後這種話,不許再說,更不許再傳。”
方才周瑜看到幾名將軍一道向中軍帳走來,趕忙帶著小喬繞帳離去,未落入他們眼中。
小喬一路被拉入周瑜的營帳,疑惑不已“怎麽了?為何不能讓那幾名老伯看到我們啊?”
“伯符定然不欲他們知道,大喬姑娘就在帳裏,若讓他們看見你,豈非不打自招?”
小喬“哦”了一聲,抬眼望著周瑜,小臉兒倏地紅了。周瑜這才發覺自己竟一直拉著小喬的手腕,他趕忙鬆了手,拱手賠禮道“並非有意唐突,請小喬姑娘恕罪……”
兩人皆十足赧然,看著周瑜麵頰上那一抹若有似無的紅暈,小喬的心跳登時漏了一拍,她抬起小手撓撓麵頰,磕巴岔話道“周,周郎,先前你說我姐姐冰雪聰明,定會想到萬全之策,那萬全之策到底是什麽啊?”
“此事事關令姊終身,還是要看他二人如何打算,我們貿然出主意隻會添亂。何況我那萬全之法,並非什麽刁鑽計謀,令姊若是有心,一定會想到的。”
小喬這兩日為了大喬的婚事已想破了腦袋,現下見周瑜不肯明言,她頹然坐下往案上一趴,嘟囔道“父親回壽春了,姐姐和孫伯符的婚事也沒了下文,可憐今日還是我生辰,竟一口熱飯都吃不上,我這是犯了什麽太歲啊……”
語罷,小喬瘦削的小身子內傳來一陣細微的嗡鳴聲,周瑜見她扁著小嘴,楚楚可憐,不禁軟了眉眼“我給你做碗湯餅罷。”
小喬還未反應得及,便見周瑜起身走出了營帳,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又折返而還,手裏捧著一碗熱騰騰的湯餅,飄香四溢。
小喬已顧不得矜持,道一聲謝,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周瑜坐在小喬身側,邊為她斟水邊道“說來真是抱歉,行軍餐飲簡薄,我翻來翻去,也沒找到什麽好吃的,就這麽過生辰,實在是委屈你了。”
小喬聞言一哽,嗆咳兩聲,竟落下了幾滴淚。周瑜以為小喬想起了難產去世的母親,才驀然垂淚,不由自悔唐突“不知小喬姑娘平日如何過生辰,若犯了忌諱,還請姑娘不要難過,原諒周某無心之失罷。”
小喬搖搖頭,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沒什麽忌諱的……其實我對母親並沒有任何印象,雖然很多時候還是會很想她。小時候父親連年征戰在外,家中隻有姐姐與幾名老仆,街坊家的小孩時常欺負我們。每當那時,我就會暗暗難過,心想若是我有母親,大概旁人就不敢如此了罷。長大些,我才慢慢懂得,雖然我們的母子情分太淺,她卻還是為我做了她能做到的一切。周郎,你知道嗎?我出生在晌午,穩婆說我胎位不正,母親生我時撕心裂肺,出血不止,才把我生下便陷入了昏迷。即便如此,她硬是拖過了午夜才咽氣,大概是不願我的生日與她的忌日相同,讓我負罪一生罷……”
正是因為這淒苦的身世,小喬生性要強,這些話從未對任何人說過,今日卻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周瑜。小喬見周瑜凝眉許久未語,自悔失言,畢竟周瑜父母早逝,自己驀然提起這傷心事,隻怕會勾起他傷懷的回憶。
正當小喬不知所措之際,周瑜抬手輕輕拍拍她的小腦袋,似寬慰亦似立誓“從今往後,都不會有人再欺負你了。”x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竟令小喬的淚水決了堤,她啜泣了好一陣,才拭淚笑道“今日我就十四了,明年便是將笄之年了呢。”
“是啊,要長成大姑娘了。”
小喬心悅周瑜,隻覺得他的每字每句落在她耳中,皆如瓊漿醴酪,沁潤心扉。想到不日周瑜便要回居巢,小喬欲趁此時,將自己的小心思表露,她磕磕巴巴道“周,周公瑾……我……”
哪知帳外好死不死傳來一陣腳步聲,周瑜探身一望,隻見那幾位將軍從中軍帳裏走了出來,各自回部傳令去了。
看似是毫不相幹的事,卻令周瑜變了神色,他蹙緊眉頭對小喬道“小喬姑娘,令姊與伯符的婚事究竟如何,隻怕少時便會揭曉了。”
從昨日到今天,大喬一直在自我麻痹,始終不肯直麵孫策錯失廬江太守的後果。方才聽了孫策與幾位將軍交談,她才漸漸清醒明白,原來孫策真的要離開此處,遠赴江東了。
而他二人萬般珍視,千般嗬護奉若珍寶的感情,就這樣被人輕易扼殺,未給他們留下分毫回旋的餘地,想到這裏,大喬如萬箭穿心,難以自持。
送走幾名將軍後,孫策亟不可待地返回內室。看到大喬頹然跪倒,掩麵而泣,孫策痛心疾首,彎身將她緊緊環住,聲聲喚著“瑩兒……”
大喬在孫策懷中抽泣“孫郎,為何我們想在一起就那麽難?”
孫策亦不免鼻尖發酸,無比溫柔地揩去大喬麵頰上的淚珠,將薄唇輕輕落在她的鬢發間,麵頰上,最後才落上了她的櫻唇。從珍重婉轉到唇齒交合,兩人皆陳情投入,仿若天已荒蕪海亦幹枯,這世上唯有彼此的呼吸和心跳才是真實,而他二人在此間載浮載沉,不受塵世所擾。
不知過了多久,孫策戀戀不舍地將大喬放開,他不知那微鹹的淚,究竟是自己的還是大喬的,不免慌張垂了頭,竭力壓製情緒道“瑩兒,過兩日,我就派人送你們姐妹回宛城罷。世道太亂,若沒有人相送,我實在不放心。”
晶瑩的淚滴掛在長長的睫毛上,大喬一張白玉麵龐妝淚闌幹,竟是一種說不出的嬌嬈嫵媚。她笑得十足淒然,兩滴淚陡然墜落“送我回宛城,然後呢?我已到嫁齡,劉勳乃是袁術故舊,有他在,少不了要為我保媒,而我父親身在袁術帳下,勢難拒絕。待我配得良人之日,少將軍可會回來喝喜酒?”
大喬這輕聲細語的一句話,卻如利刃般,徑直刺入了孫策心口,他猛地一痛,腦中浮現大喬一身嫁衣待字閨中的模樣,麵色煞白,星一般的眼眸死一般的黯淡,可他什麽話也說不出,隻覺渾身血液凝滯,又霎時化作利刃,將他身與心的每一寸淩遲。
正如周瑜所言,此事或許有萬全之法,可那所謂萬全之法,仍不免給大喬帶來困苦憂愁,他孫伯符又如何能如此?
見孫策滿麵猶疑,大喬淚下更疾。從第一日心悅孫策起,大喬便明白,她的心上人乃是世間一等一的英雄豪傑。她愛他,亦敬他,可今時今日,值此兩難之地,他卻不再為她籌謀,隻想將她送走。若非他已下定決心,又怎會如此絕情絕義?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讓他知道她有多痛,博取他轉瞬而逝的些許同情?想到這裏,大喬強行斂起傷懷之色,解下腰間羅纓,雙手奉還,傾國一笑中帶著幾分自嘲“既然鐵了心要送我走,此物必當奉還,還請少將軍他日覓得佳偶時,再行相送罷。”
語罷,大喬含淚跑出了中軍帳,孫策僵坐著未動,亦未起身去追。手中細細的羅纓還有大喬的溫度,可那美好的人兒,卻已抽離出他的人生。徹骨心痛,不過如此,孫策緊握羅纓,不知不覺間竟在手心扣出幾道深深的血痕。
即便情深至不畏生死,亦逃不出凡塵作繭,到頭來終究是癡心空付,兩敗俱傷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