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誤定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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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小道士丹毒發作,半邊身子滾蕩似火,半邊身子冷寒若冰,兩廂衝來撞去,隻得數下便令他失了神誌。
也不知過得多久,隻覺有人翹開他的嘴,塞了粒藥丸進來,那藥丸清涼如絲,順著喉嚨往下流,在胸膛一蕩,火意與寒氣竟去不少。這時,那人又搭了兩根手指在他額心,手指頗涼,令他渾渾噩噩的神誌為之一清,隨即那人引指徐走,經由眉眼鼻唇,再抵膻中穴。
那人手指繞了一圈,最後又抵在他的額心上,經得這一繞,那粒藥丸已然盡數融入四肢八脈,小道士神誌愈發清晰,竭力睜開眼睛,但是眼前卻一片模糊,隻能看見麵前站著一人,身量不高,體態纖細。
“沉央!”老道士呼道,聲音裏盡是歡喜,又對那人道:“多謝小娘子,還請小娘子留下姓名,日後莫論天高地遠但有差遣,張崇敬必然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那人道:“不必謝我。張老道爺言重了,醫者之心,救死扶傷而已,若是求圖,那卻是本末倒置了。隻是,隻是這位小道爺中毒過深,我勉力而為,也隻能驅除他體內寒熱邪毒。那丹上戾氣與怨氣,卻非我能治。”
小道士聽得真切,這聲音清涼似水極是好聽,但卻頗是疲倦,想來是為治他而大耗心神。又聽老道士急道:“那小娘子可有根治之法?”
那人想了一想,說道:“這妖怪秉性乖戾,丹附陰毒,偏又習得邪術,害人無算,是為火毒。陰火交雜,延伸諸般怨氣,本難根治。不過,張老道爺是得道真人,理當知道致虛極、守靜篤的道理。我看張老道爺這把寶劍中正平和,縱與那妖怪終日為伴也是一派祥氣,若是小道爺持之,再輔以純正道家心法加以修習,定可,定可保他一年無憂。”
“一年?”
老道士聲音大頹,連嗓子都啞了。小道士心頭一酸,想叫聲師傅,嘴巴動了兩下,隻冒出個氣泡。
這時,隻聽白衣遊俠道:“小娘子,當真就沒有他法了麽?”那人歪了下頭,深想一陣,說道:“這位小道爺俠肝義膽,慧氣過人,我知三哥心中極喜,隻是,這丹上邪氣,我不能治。不過……”
她這一聲不過,隻把所有人的心氣神都提了起來。白衣遊俠固急,老道士更是急不可耐,竟然雙手撐地,一個大禮拜將下去。都說化外之人拜天拜地,哪有輕易拜人之理?
那人也是吃得一驚,往後退了一步,急急說道:“若要根治,我不能為,卻並非他人也不能為,宗聖宮羅公遠羅真人興許能為,大雲寺金剛三藏法師或許也能為。”
“宗聖宮,大雲寺,終南山,京城?”
老道士喃喃自語,小道士竭力睜眼,想把救命恩人看得清楚仔細,誰知,也不知是心神太過激蕩還是丹毒複發,就見他渾身一陣亂抖,又是暈了過去。
這一次,小道士醒來之時已是數日後,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身下床鋪軟綿綿的,縮在裏麵極是舒服,鼻息間又聞得幽幽香氣,睜開眼來,就見一雙烏黑汪汪的眼睛正盯著他看。
小道士驚了一跳,往後縮了一下。那雙眼睛的主人歡聲叫起來:“小法師醒啦,小法師醒啦。”這一叫,頓時驚得四方,就聽屋外響起騰騰腳步聲,劈裏啪啦的爆竹聲,爆竹驚了狗,狗又叫起來,人聲狗聲參雜在一起,竟是無比喧鬧。
老道士最先搶進來,手裏捧著熱氣騰騰的大碗,邊走邊笑:“沉央醒啦,來把這碗湯喝了,熬了許久,裏麵有根三百年老山參。”
小道士聽得大吃一驚,這三百年老山參極是罕見,珍貴無比,從小到大,老道士雖說不曾虧待過他,但幾時吃過這般珍貴的東西?甭說吃,便是連見也未曾見過,怪道老道士滿臉笑眯眯,當寶一樣捧著。
“沉央da fa師醒啦?”
小道士正自驚疑,薛複禮又走進來,一見小道士,他‘唉喲’一聲,快步走到床前,仔細一番查探,見小道士臉色雖是略顯蒼白,氣色卻已然大好,相較往日,眉目間更多一分神彩,不由得笑道:“今日喜鵲臨門,薛某便知必有喜事,真是果不其然呀。嗯,今日是三月十五,十八,十八也是個好日子。”搬著手指頭掐算起來
小道士大是不解,向老道士看去。老道士麵目精彩,先是朝著小道士擠了擠眉,隨後又假咳一聲,把手裏參湯交給站在一旁的小婢。
那小婢約模十一二歲年紀,頗是乖覺,端著湯碗扶起小道士,喂他喝湯,每喝一口,她必然先皺著鼻子吹上一口,待得湯入嘴時,不燙不涼正好。
這時,老道士才道:“薛司法,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啊。”薛複禮道:“老法師,這事可從長不得,滿城的人都在看我薛複禮如何行事,若是有了偏差,教我那苦命的,苦命的……我如何做人哪?”說著,看向小道士,目光赫赫,逼人心神。
被他一看,小道士心頭一跳,險些把嘴裏的湯給噴出來,想到這湯的珍貴,他趕緊用力咽回去,誰知使力過巨,不住咳嗽起來,直咳得麵紅耳赤。‘唉呀,小法師咽著了。’小婢女嚇了一跳,替小道士順起背心來。
薛複禮又道:“隻知da fa師名喚沉央,卻不知da fa師貴姓?可有生辰八字?薛家雖不是簪纓不替的高門大閥,但也是書香不絕,名門傳世。這成親之事非同小可,縱是事急從權,也需六媒大禮方可。”
“成親?誰要成親?”小道士愣愣地問。
“你!”
老道士與薛複禮齊齊把手指向他。“我,我要成親?”小道士伸手指向自己鼻子,老道士與薛複禮齊齊點頭,這下確認無誤,小道士大吃一驚,挺身想要坐起來,一個不慎,竟將婢女手中參湯打落。看著滿地殘湯,小婢驚得渾身一抖,當即跪在地上,不敢作聲。
小道士也怔住了,這可是三百年老山參,一株便能讓倆道士無憂無慮享用三五年,怎可如此糟蹋?
薛複禮卻哈哈大笑,揮手道:“不打緊,不打緊,區區一株老參,薛府有的是。日後便是一家人了,漫說三百年老山參,便是更為珍貴的高麗參,千年黃精,沉央da fa師若是要吃,那也是應有盡有。唉,你瞧我急得,還喚甚da fa師?我當喚,當喚……”
小婢跪在地上,閃著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接口說道:“嬌客?郎子?姑爺?”
“哎,正是姑爺,沉央大姑爺。”
小婢聰明伶俐,薛複禮心下大喜,猛地一拍大腿,期艾央央地看著小道士,竟是想今日便將此事坐實。小道士聽得雲裏霧裏,心腔亂跳,竟是不知天南地北,紅著臉道:“我,我才十四歲,我,我不知……”
薛複禮笑道:“十四好啊,小女穎真年方十六,自小聰慧,琴棋詩書畫無一不精,在東都洛陽時,不知多少名門貴子……唉,你瞧我說哪去了,姑爺莫要憂心,便是不能即日完婚,亦可先行禮聘,定下親事,待上個三兩年,再行完婚也不遲。”
他說得極是流暢,想來已在心中盤算過無數回,卻把倆道士聽得目瞪口呆。過得一會,老道士實在無法,隻得道:“薛司法,沉央da fa師尚未痊愈,今日說這事未免操之過急,還是再等上兩日吧。”說著,朝著薛複禮連使眼色。
“好好好,便兩日,便兩日。姑爺好生歇著,我稍後再來。”
也不知老道士暗地裏與他謀了什麽,薛複禮笑臉來,笑臉去,走路帶風,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般模樣,臨走時,他還叫走了那個小婢女,顯然是要與倆道士留得時機,以好他們把事情說個清清楚楚。
倆人一走,小道士便扯住老道士,急道:“師傅,這卻是何事啊?我怎地就要成親了?”老道士定眼看他,說道:“那日我不許你去,你偏不聽,如今事來了,可是難躲。”
老道士將事情首尾道來,原來,那夜湖畔斬妖之後,小道士身中丹毒,得人救治卻未能根治,那人隨後便與李三郎以及那西域女子離去,看上去走得甚急。
老道士本也想連夜帶著小道士去往京城,忽地想起那二百兩銀子來,左右一思,京城離此足有數千裏,這上路也需盤纏,總不能學人劫富濟貧吧?無奈之下,隻好回轉薛府。
誰知,薛府中也有人急得眉燒火燎,那人正是薛複禮,他正憂心自家女兒日後如何自處,那衝天的火雲燒得滿城皆知,妖怪雖是除了,自家女兒閨閣清譽卻也是完了,突見倆道士去而複返,大喜若狂,當下便要老道士做主。
老道士何等人物?不需掐指便知薛複禮是訛上倆人了。偏生那薛複禮為了女兒也是諸事不顧,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咬定了自家女兒清譽是毀在小道士手裏,說滿府之人都看見小道士是從那窗戶上掉下來的。
大唐風氣豪邁,但是這孤男寡女共處暗室,且長達個把時辰,是為除妖還是另有他意,這誰能說得清楚?
起先,薛複禮見老道士軟硬不吃,心下發狠,竟要拿倆道士去見官,還說宗聖宮乃是天下道門之首,若是小道士不肯負責,那也是為師門添醜。老道士無奈,隻得虛以委蛇,推說小道士未到成親年齡,還需從長計議。
如此,便有了後來之事。
不過,老道士畢竟是老道士,他也不肯吃虧,借口替薛穎真驅除殘餘妖毒,去見了那薛穎真一麵,見她雲眉凝實,耳後細發猶存,顯然是元陰未失,老道士心下一喜,暗想,薛家也是名門世族,河東王薛安都與薛仁貴那可都是響當當的英豪人物,配上沉央也不算差。隻是,他心底到底還有一事牽掛,未免有些猶豫。
這時,薛複禮又許以重金,威逼利誘,好話歹話說盡,老道士盤恒良久,終於點了頭。
聽老道士把前因後果道來,小道士怔怔地回不過神來。
老道士道:“沉央啊,為師知道你心裏不太痛快,不過,此事實無他法,再則,那薛家小娘子你也見了,生得自不用說,知書達禮,美冠嶺南,若不是招了妖怪,豈會落在你的頭上?”說到這裏一頓,壓低聲音道:“為師已替你看過了,那女娃兒尚是待字閨中!”最後四字,落得極重。
小道士哪裏聽得懂他話外之音,愣愣說道:“師傅,您是道士,我也是道士,這道士也能成親的麽?”他年輕不曉事,隻關心這些細枝末節的事,卻把那正事忘在半邊。
“當然能成!”
老道士眉毛一挑,朗聲說道:“咱們修道之人,要得大道,法侶財地缺一不可,這侶嘛,自然,自然也包括終身伴侶。”
小道士道:“我要做人中仙,怎能娶妻?娶了妻還能逍遙自在麽?”
老道士道:“沉央啊,你隻記得要做人中仙,卻不記得俠氣事了麽?那薛小娘子閨名因你而毀,後半生孤苦無依,如此豈是大丈夫所為?”
“哦,那我是得娶她。”小道士點了點頭。
“那是自然。”老道士說得大義凜然。
好嘛,自然之道最大。
此後幾日,薛複禮將倆道士好吃好喝供著,百山老參,千年黃精一盒一盒從府庫裏取出來,日日熬湯,直把小道士養得氣血過旺,禁受不住,喝一陣,喘一陣,不由得感歎這薛府真是了得。
再說那妖怪內丹本是大補之物,小道士誤食之後,神光煥發,氣宇竟是不同,隻不過,那丹上邪氣尚未盡除,淤堵之下,竟使小道士行動頗有不便,雖不至癱瘓於床,但卻難快步行走。好在,薛複禮也不嫌棄,隻管拿湯來養。
這一日,小道士坐在床上,見那小婢女又捧一碗湯來,實在喝不下,便道:“你叫甚麽名字?”
婢女莞爾一笑,說道:“我叫盈兒。”小道士笑道:“鶯兒,這名字可真是好聽,這個時候,樹上的鶯兒叫得最是好聽。”
“樹上?”
婢女順著小道士目光看向窗外,窗外有一方碧潭,潭邊植著柳樹,此時正值三月中旬,桃紅柳綠,絲絲柳條倒掛似碧線,幾隻黃鶯站在樹梢上跳來跳去,唱來唱去,一派生機勃勃。婢女收回目光,嘻嘻一笑:“我叫盈兒,不叫鶯兒,我不會唱歌給你聽。姑爺這是想去外麵走走呢?”
小小少年倒底麵嫩,聽得‘姑爺’二字,心熱耳紅,假咳一聲,笑道:“你把湯藥放下,我想出去走走。”抓起放在枕旁的寶劍,想要起身下床。
老道士把紫虹劍給了他,命他劍不離身,便是睡覺之時也需抱著,說來也怪,這劍看上去通紅似火,偎在身旁卻涼爽如水,每當小道士心煩意燥,隻消將它抱在懷裏便會好過一些。
“姑爺當心。”
婢女扶小道士下床,小道士被拘了數日,頗是煩悶,拄著寶劍快步疾行,隻是腳下倒底不穩,險些摔倒在地。小婢女搶上前扶他,笑道:“姑爺不想喝湯,也不用太急。”
行徑被人窺破,小道士臉上掛不住,想要掙開她,誰知,這婢女年紀雖小,力氣卻是頗大,一時竟未能掙脫,若要加勁,又怕傷了她,隻得由她扶著。
二人出了屋,婢女扶著小道士四下閑逛,薛府中人莫論男女老幼,見了他竟是齊齊改口,都稱他姑爺,再無人叫甚da fa師。盈兒聰明伶俐,知他麵皮嫩,禁受不住,便扶著他往那人少處走。薛府極大,內外也不知有多少進,屋脊錯橫,院子連著院子,巷道又通巷道。走得一陣,盈兒道:“姑爺,你看這裏景色可好?”
小道士放眼看去,隻見身處一所花園之中,麵前是清清一方綠水,身旁是櫻紅成陣,各式不知名的花兒競相怒放,微風拂來,花香盈鼻,水香浸人。修道之人心若冰清,喜淡戀靜,本不喜花草膩物,但是這方綠水點綴得極妙,令人心曠神怡。
“姑爺,你往那裏看。”
小道士正在聞那風中水香,小婢女忽然指著不遠處說道。(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