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薛女穎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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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道士順著盈兒手指看去,便見月洞外麵走著一個人影,那人走入園中,正是薛穎真,她穿著絳雲滾邊裙裾深衣,不似時下大唐女兒那般大膽,時新穿著大多都是抹胸襦裙,肩披細紗,手挽長綾,露著胸口一抹雪白,她倒捂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修長如玉的脖子,腰上係著巴掌寬的裙帶,將腰束得更為纖細,也未挽發髻,隻在秀發兩側各簪一朵粉白桃花,顯得落落大方。

    薛穎真快步行來,目不斜視,待至小道士麵前,她挽手在懷,盈盈一禮:“薛穎真見過沉央法師。”

    小道士自小便在山裏長大,所見女子曲指可數,仔細一算,倒是這兩日與盈兒朝夕相處最為頻繁,在都虛觀時,老道士也教他讀書識字,以好通曉道經,但卻未曾教過他世俗禮數,此時見薛穎真款款行禮,他也不知當回以何禮,便有樣學樣,正自疊手彎腰,卻聽盈兒噗嗤一笑:“姑爺,這是什麽禮法?宗聖宮獨有的麽,我卻是沒有見過。”

    “盈兒,不得無禮。”

    小道士尷尬不已,薛穎真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說道:“穎真之命乃是法師所救,這兩日本想登門道謝,卻知法師身體染恙多有不便。聽父親大人說,法師不日便將起程去京城,遂來一見。”

    薛複禮與老道士合計了一番,把倆人定親的日子選在了三月二十五,正適議親嫁娶,待到定親之後,老道士與小道士便會去京城。薛複禮不疑有它,隻當小道士師出宗聖宮,這定親也是非同小可,自是要回終南山稟報師長。

    薛穎真淡淡地看著小道士,不嬌自矜,女兒家十八歲之前,身條拔得極快,正若水上初荷涼淡怡人,小道士年僅十四,正在抽條,是以看上去竟不若薛穎真那般高挑。

    薛穎真看他,他也看薛穎真,那日在繡樓上,他也未曾看得真切,隻知薛穎真生得頗美,此時一看,心頭一跳,七上八下,更是局促。但見得,薛穎真端莊嫻雅,額上點著梅花妝,肌膚若雪,細眉似雲掃,瑤鼻若玉鉤,櫻唇一點紅,顧盼之間不冷不淡,正是大家閨秀風範。

    倆人默對半晌,這時,遠遠響起一個聲音:“盈兒,快來。”

    三人扭頭看去,隻見月洞口探著一個腦袋,直朝盈兒招手。盈兒嘻嘻一笑:“姑爺,我與綠兒約好了一起鬥草,現下小娘子來了,盈兒可否……”

    “你去吧,稍後再來。”薛穎真說道。

    盈兒道:“那我幾時來?”

    薛穎真臉上微微一紅:“你與綠兒鬥草,贏了便來。”

    “哦,那可得半個時辰。”盈兒笑道。

    盈兒一去,小道士愈發難安,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薛穎真卻不失大方,知他行動不便,便欲去扶他。小道士哪裏敢讓她扶,當即拄劍而行。二人沿著碧水慢行,薛穎真道:“自打招了妖怪,父親大人再不許穎真外出,且命人取了穎真生辰八字,說是法師不嫌棄,願娶穎真為妻。”

    她這番話說得平淡如水,不淒不艾,更不見半分羞色。小道士見她主動提起妖怪與定親一事,拿不準她在想什麽,也不知當說些什麽,隻得裝聾作啞。

    薛穎真當真不忌諱,又道:“家中獨我一女,父親大人嬌縱慣了,隻知自家之難,卻不知他人之憂。法師若是不願,今日便與我說,我自有法,必不使法師為難。”

    到得此時,小道士再不說話,那可就真把她說得話坐實了,小道士年紀雖輕,少不更事,卻也知道這女兒家閨譽一毀,此生可就毀得大半。

    大唐禮法曠達,薛家又是名門世族,當不至於嫁不出去,但是所嫁之人定難兩說。再說,那夜雖是救人心切,但是倒底思慮不周,薛穎真之事,他自認難逃其咎,想得一陣,也不知當與她怎生說,心亂如麻,又見薛穎真定眼看他,明眸如水,鑒影照人,他心下一慌,脫口而出:“我,我不為難!”

    薛穎真愣了一下,嘴角微微一彎,低頭輕聲道:“穎真是不祥之人,法師不棄,本不該如此矯情,隻是知父莫若女,我知父親待法師必有不到之處,還望法師不要往心裏去。再有月旬便是家母祭辰,穎真可借此推托這門親事,若是父親不允,穎真姑母是西華山碧霞觀持羽女冠,與無上真三景師自**好,有她二人出麵,父親定不會苦苦相逼。法師隻消拖延些時日便好,我已替法師想好推辭,就道是身體欠恙,尚需時日靜養,待養好之後,再行議親也不遲。”

    小道士聽她說得滴水不露,就連自己的推辭都已經想好了,心下更是不安,他是道門子弟,自然知道那丹霞山碧霞觀雖不及宗聖宮,但也非等閑,而那無上真三景師的身份更是尊貴無比,乃是當今天子嫡親禦妹玉真公主的道號,需得這二人齊齊說理,那定非小事,此間必有隱情。

    如此一想,他問道:“那你有何打算?”

    薛穎真見他歪著腦袋想了半天才冒出這句話來,她本是那七竅玲瓏般的人兒,稍加揣摩便知小道士心裏所想,仔細這事也瞞不得人,便道:“前日我已致信姑母,將此事來朧去脈說得清楚。此事由我而起,當由我止,怎可連累法師?姑母獲信之後,便會來海豐城接我。”

    “那以後呢?”小道士急急問道。

    “以後……”

    薛穎真想了一想,臉色微微一白,淡然道:“不祥之人豈可再留世上禍及親人恩人?自那而後,穎真隻願在碧霞觀安心靜養,再不聽世間之事。”

    “啊?”小道士聽得大驚,趕緊叫道:“此事萬萬不可。”瞧這意思,薛穎真是想去碧霞觀做女冠啊,前兩日,他向老道士討教過,自然知曉道門一脈不忌婚姻嫁娶,不過,天大地大,男道士議親娶妻司空見慣,這女冠嫁人卻是極為罕見,向來是一入道門便清修無為,再不戀世情。

    譬如那無上真三景師,雖是身份尊貴,早年更與大詩人王維,嫡仙遊俠兒李太白詩文相會,幽心曲連,但是也未曾聽說嫁與他倆啊。

    薛穎真見他情態急迫,不似作偽,芳心微微一暖,但見他穿得雖是寒酸,長得卻是眉清目秀,氣態怡人,若無妖怪一事,嫁與他便嫁了,可是現下卻不成,莫看她是大家女兒,嬌美異常,實是極為自負,認定了這小道士定然是受了父親大人脅迫,不得不娶她為妻,心苦則剛,當下便道:“我做女冠,與你何幹?”

    小道士見她扭頭看著遠方,眉目極是倔強,他知道自己隻有一年好活,本不該牽連他人,更不敢誤人終身,不過他心頭也有計較,當即說道:“其實,其實我不是什麽宗聖宮da fa師,也不會什麽神雷定霄符,我的清明定神咒連隻麻雀也定不住。我,我隻有一年好活啦,我問過師傅,定親非同成親,做不得準。待上一兩年,流言蜚語過去,到得那時,薛家娘子再要如何,自是,自是無妨。”

    “怎會如此?”薛穎真聽得一驚,回頭看他。

    小道士強笑道:“我與師傅都是羅孚山都虛觀的客居道士,不是宗聖宮的da fa師。”

    薛穎真道:“我問的不是這個,你,你怎會隻有一年好活啦?”

    小道士心頭一酸,笑道:“天有晴雨,人有禍福,我自小便有惡疾,活不長。”

    薛穎真急道:“可是,可是父親大人說,你隻是勞累過度,隻需好生靜養些時日便成,就連城東李內醫也說無妨。怎會,怎會就有惡疾了?”不知不覺,她竟不喚他法師了。

    小道士不想被她知道自己是中了丹毒,以免她自怨哀傷又要去做女冠,他說道:“我這惡疾尋常內醫瞧不出來,那是,那是自小便有。不過,薛家娘子不必擔心,我是真的活不長啦,這樣,這樣卻是最好不過啦。”說著,裂嘴一笑。

    薛穎真定定地看著他,細眉微皺,芳心亂跳,胸口隱隱生疼,卻不該如何是好。小道士又道:“師傅說,世人最是好忘,過不了多久,大家就會把那妖怪忘了,薛家娘子仍是大家閨秀。”

    薛穎真道:“我不會忘。”

    小道士不知她說得是不會忘記那妖怪,還是不會忘記自己,抓了抓腦袋,笑道:“師傅說過,薛家娘子吉人自有天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此生定是無災無憂,喜樂平生。”

    薛穎真低頭道:“無災無憂,喜樂平生?”

    “是啊。”小道士接口道:“道法自然,上天最是公平,災後必然有福。”

    薛穎真道:“那日,你為何要上閣樓?便是為那‘道’麽?”

    小道士笑道:“我輩修道之人,除惡揚善,除魔衛道,那是應盡的本分。”

    薛穎真道:“我隻問你,你上來可是為了救我?”

    小道士道:“也不盡然,也是為了除那妖怪,那妖怪很是厲害,我與師傅理應外合,這才除了他。嗯,還有那位江湖遊俠,師傅說他姓李,我聽人叫他三郎。”

    “我知道了。”薛穎真明眸一閃,小道士越是說得輕描淡寫,仿佛與她無幹,她心頭越是篤定他是去救她的,他為了她舍去性命不要,她又何曾懼過流言蜚語?自小她便極有主見,芳心稍一盤恒便即安定下來。

    過了一會,小道士見她不再說話,以為她全盤相信了自己的話,心下一鬆,走到一株柳樹旁坐下,把劍放在膝蓋上,看那潭中遊魚追逐嫩草。薛穎真走到他身旁,不言不語坐下。

    這時,一名婢女快步走來,懷裏抱著一方瑤琴。薛穎真接過琴,橫打在麵前的石頭上,又看了小道士一眼,仙嗡仙嗡奏將起來。

    小道士聽過琴,都虛觀的徐知明便有一把焦桐爛尾琴,無事之時,那徐知明總會坐在鬆樹下,喚來兩隻白鶴,一邊觀鶴一邊奏琴。老道士曾說,徐知明的琴奏得太爛,眼中有鶴,心中無鶴,知皮不知裏,聽來直如嚼草。

    那時,小道士還不明究理,覺得叮叮咚咚甚是好聽,此時一聽薛穎真彈琴,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徐知明的琴聲當真味如嚼草。

    古音八八,琴聲最是悅己。世人都說,靡靡之音但為悅人,唯有琴聲不同,隻為悅己,不為取人。薛穎真彈琴之時,眉目如水,一拔一撩,形神俱淡。但是聽著她彈琴,小道士卻覺如置風中,悄聽風吟,間或,琴聲一變,又臨山顛,直聞猿啼,忽爾,白駒過隙,浮雲蒼狗,萬事萬物都在變遷,唯有琴聲幽幽,道古破今,綿綿久久。

    不知不覺,小道士聽得心懷大暢,淡淡憂愁隨風而走,情不自禁的躺了下來,以劍枕頭,閉上了眼睛,竟是睡了起來。

    這一睡,也不知過得久,睜眼時,薛穎真已不在身旁,倒是多了個小丫頭,正目不轉睛地看他。見他醒來,盈兒笑道:“姑爺做了什麽好夢?”

    小道士道:“我做得是惡夢,夢裏正與那妖怪大戰。”

    盈兒扶他起來,邊扶邊笑:“喲,還與妖怪大戰,原來姑爺是與宰相老爺一般的人物,夢裏還會斬妖呢?”小道士笑道:“我哪有魏太宰的本事,宰相大人斬得的是涇河蛟龍,我斬的不過是隻瓜牛。”說得卻是唐太宗李世民時,宰相魏征夢斬惡龍一事。

    “嘻嘻,都一樣,都是禍害人間的妖怪……”

    盈兒嘻嘻一笑,扶著小道士走向客房。小道士回頭看遠,隻見遠處青牆爬碧草,牆內又起一棟小樓,想來是薛穎真新近居所,而那舊時所居的繡樓招了妖怪,自是再不能住人。回到客房時,老道士與薛複禮正自翹首以待,見小道士回來,問他去了哪裏。小道士心頭早有說辭,當即便道,閑來無事,四處走走。倆人也不凝有它,隻管為來日定親一事忙碌。

    白雲悠悠,時光荏苒,不幾日便至三月二十五,薛複禮本想宴請八方賓客,好好地衝上一番喜,但是薛穎真堅決不肯,說倆道士都是清修人物,不喜喧鬧。薛複禮見她不再鬧騰,願嫁小道士,心下大喜,當即允了,隻請得三五好友作證。敘表定禮之後,老道士與薛複禮告辭。

    薛複禮知道他二人是去京城,不便強留,便贈得老道士重金千兩,駿馬一匹,馬車一具,車夫一名。又知小道士腿腳不便,需得人服侍,便命盈兒一同前往。此去萬裏,跋山涉水,老道士不願帶著個小女娃,嫌她累贅,但是薛複禮堅持要送,再加上盈兒雖小,但卻聰明伶俐,也不是那等嬌弱之人,而小道士也的確需得人侍侯,老道士隻好應下。

    三月二十七,收拾妥當,老道士作別薛複禮。小道士由盈兒扶著,走上馬車。薛複禮自持是泰山大人,上前細細一番說教,無非是要小道士回到宗聖宮後,好生向師長說明情況,且需時時掂記薛穎真,不可有忘。且說,再有一年他便任滿,自會拖求京中好友,入京赴職,到得那時,小道士與薛穎真便不是山高水遠,倆倆相望了。

    起先,小道士聽他也要去京城,心下一驚,再聽還得一年,又鬆一口氣,暗想,一年之後,我都已經死啦,你們又去了京城,薛家娘子更好脫身。

    當下,倆道士辭別薛府,天長水闊,直往京城去。薛複禮送到城門口,目送馬車走遠,正要回轉,不期一輛馬車急急而過,他稍一定睛,微笑起來。

    三月天氣,春風宜人。

    清晨下了一場微雨,路麵不燥不濘,微潤馬蹄。老道士跨著一匹大黃馬,肩背劍匣,白須飄飄,威風凜凜。路人見了,都道是好生一個老真人。

    小道士坐在車內,抱著劍看窗戶外麵。盈兒坐在他身旁,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轉來轉去,盡是喜意,她自小便在薛府長大,平日裏最喜歡的事便是與薛穎真一道踏青放紙鴛,最是羨慕那些zi you自在的鳥兒,可以飛在天上,想去哪就去哪。現下,她隻覺自己與鳥兒一般,也長了翅膀,要飛去京城,去那天下最為繁華,最為有趣的地方。

    這時,一輛馬車急急行來,馬上車夫直喚:“薛老三,停馬,停馬。”

    薛老三便是小道士的車夫,是薛府下人。聽得喚聲,薛老三扭頭回望,見了那人,“唉喲”一聲,把ma le停。老道士回頭一看,哈哈一笑,湊到窗前,說道:“沉央,我見前方有片桃林,你在車裏等著,我去摘些桃子來與你吃。”說完,打馬疾走。

    馬車一停,小道士便知不對,盈兒更是眼睛一轉,格格笑道:“定是小娘子來了。”

    果不其然,後麵那輛馬車趕了上來,兩倆馬車並排停在一旁。車簾未挑,薛穎真的聲音已是傳了過來:“此去京城,怕是經年,山高路遠,風雪驟轉,你要好生保重身體才是。”

    小道士見她並沒有下車的意願,當即回道:“薛家娘子切莫以我為念,我,我隻有一年,一年……”他正想說,我隻有一年好活。薛穎真道:“我知道,不過,你不是說上天最是公平麽?你心地良善,是好人,好人自有天佑。”

    小道士見她拿他的話來堵他,心下好笑,又是略苦,他不擅言辭,當下便怔住了。過了數息,薛穎真又道:“老法師是騙你的,定親即是成親,豈可兒戲?你若不願害我,當需愛惜身體,惡疾總有去的一天,莫論如何,我自不悔。”

    一聽這話,小道士徹底怔住,定眼向對麵車簾看去。車簾一挑,伸出一支纖纖玉手,十指如蔥,瑩白似透,手中捏著一物,竟是一枚香囊。

    薛穎真道:“我不知是何惡疾,但想凡惡皆由心起,這香囊裏有枚寒玉,是姑母所贈,有清心怯邪之效,那日遊玩,我未帶它,若是帶了,興許,興許便不會招那妖怪掂記。”

    “多謝小娘子。”

    小道士還沒說話,盈兒已是探手出窗,將那香囊取了,替小道係在腰上。給了香囊,薛穎真再不多說,命車夫回轉。小道士目送她離去,春風拂麵,幽涼幽涼,低頭一看,隻見那香囊極是精致,囊麵上繡著一棟小樓,一個小道士飛身上窗,單手勾著鐵欄,欲拔背後之劍斬欄。

    “原來,原來她都記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