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宿鬼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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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倆道士離了海豐郡,直奔京城而去。大唐天下,地廣物博,東西南北廣褒無垠,這一路上,也不知要翻得多少山,跋過多少河。小道士身中丹毒,老道士憂心如焚,臉上卻不敢有半分顯露,唯恐小道士心傷,隻在暗地裏盤算擔心。

    那夜湖畔,救命恩人曾說過,這丹上邪氣極是凶惡,便是這一年性命也需純正道家心法好生溫養,老道士一生行走江湖,所習道法博雜多端,手段極是淩厲,自問絕非中正平和,若是勤加修習,不僅無益,怕是還會與那丹上邪氣坑壑一氣。

    是以,他早命小道士沉心靜養,不要再習,隻與小道士一篇《道德經》,令小道士日日默誦。如此一來,問題卻是來了,這純正的道家心法當何處尋?

    不過,老道士早有成算,一路上隻管與小道士說些開心趣事,指山劃水,馬不停蹄,日子過得竟是極快。轉眼間已是五月初,桃花爛了,梨花又起,四人早已出了嶺南,來到江南道。

    這江南道自古便是風景勝地,富庶之鄉。放眼看去,青天碧水,白雲悠悠,回目之時,籬笆青青,白牆疊黑瓦,黃狗走四家。便是那路上行人也與嶺南不同,穿著打扮極是講究,說話也是溫文秀氣,叫人聽了醉心酥神。

    小道士自小便在嶺南長大,幾曾見過這般景色人情?便命盈兒把簾打開,抱著《道德經》,東瞅瞅,西看看,一一記在心裏。

    這一日,雲淡風清,馬車來到江寧境內。老道士一心趕路,卻是錯過了時辰,眼見西山一派燦爛,他們卻還在官道上奔騰。

    老道士騎馬奔上一道土坡,舉目一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隻有障障青山在夕陽下泛著彤光,他眉頭一皺,下細再看,突見綠意蔥蔥的群山之中竟有好大一片院落,隻是藏得極深,若非老道士目力驚人,豈能尋得?

    當下,老道士引馬直奔那院落而去,太陽逐漸西沉,奔得一陣來到深山之中,仔細一看,哪裏是甚院落,分明便是一所野廟,看上去荒廢已久,牌樓上的匾額已不知去向,門口一派狼藉,推門一看,院內更是不堪,香爐倒在地上,旁邊滾著碩大一顆佛頭。

    這寺廟極大,裏裏外外竟有好幾進,盈兒奇道:“好大的廟啊,怎地就荒廢了呢?”

    老道士左右看了看,說道:“武周時期,天下大興寺廟,那些禿頭和尚愈發恣狂,更參與到朝堂之爭。還唐之後,李家天子自是要大肆清理一番,這廟啊,定在其中。以前啊,這些禿頭囂張之極,落得這般下場也是活該。”

    “哦。”盈兒似懂非懂,長長的‘哦’了一聲。

    “有人!”小道士忽然看著地上的腳印道。

    老道士道:“不僅有人,還有鬼。”

    “有鬼,哪來的鬼?”

    盈兒畢竟是個小丫頭,但凡小女孩都是怕鬼,一聽有鬼,嗖地一下便竄到小道士身後。小道士見她怕得緊,便笑道:“這裏是佛門寺廟,怎會有鬼?”老道士道:“鬼是何物?最是喜陰懼陽,若是往日門庭若市,自不會來,也不敢來。但是如今,這般荒敗正是養鬼之地。”

    “老道爺,您可莫嚇我!”

    盈兒嚇得小臉煞白,緊緊地抓著小道士的袖子。老道士嘿嘿一笑,命薛三把馬栓在院子裏,以免夜裏被鬼糟蹋,盈兒一聽更不敢離開小道士半步。栓馬停車之後,老道士領著小道士與盈兒向內院走去,薛三便在馬車中歇息。

    此時,太陽已經落坡,天色暗下來,院子裏倒處都是斷枝殘葉,盈兒縮著腦袋東瞅瞅,西瞧瞧,唯恐斷牆後麵突然冒出個餓死鬼把她一口給嚼了,小道士隻覺有趣,倒想看看那鬼物是何模樣。

    三人穿過森冷巷道,突見前方隱隱約約亮著一盞燈光,這等時辰,這等境地,荒山野廟裏突然亮著一盞燈,委實詭異。老道士藝高人膽大,提步直走,小道士心奇,趕緊跟上。

    盈兒可憐兮兮的走在倆道士身後,心裏直嘀咕,明知裏麵有鬼偏偏要去,就不怕被鬼給嚼了麽?

    來到堂下,抬頭一看,但見破敗的後堂內竟是人滿為患,隻是鴉雀無聲,頗是滲人。

    仔細一瞅,這些ren da致分為三類,各自占據堂內一片地方。左邊三人團團圍坐,氣宇軒昂像是江湖遊俠。

    右邊一男一女,俱是年輕貌美之輩,男人穿著打扮極是講究,卻不像是大tang ren,頭上戴著頂細尖高帽,手裏拿著把褶扇,兩麵畫著日月山川。

    女子眉目英奇,看見倆道士與盈兒進來,冷冷地哼了一聲。正中卻坐著一個和尚,這和尚生得肥頭大耳,滿臉油光,看見老道士走進來,哈哈一笑:“果然我佛有緣,二十年不見,一陽道兄風彩不減當年。”

    老道士見了這和尚也是一驚,冷聲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個禿頭,我隻識得茅山野道李行空,卻不識得甚吃齋念佛之人。”

    “道兄,你看我可是那等吃齋之人?”

    大和尚指著身前物事笑道。

    小道士這才看見在這和尚麵前竟然放著一壺酒,一紙燒雞,那雞已經被他啃得七七八八,滿地都是雞骨頭。

    大和尚笑道:“樓觀派的道人都說老君西出函穀關化胡為佛,既是如此,天下佛道本是一家。我這道士做久了,做得不新鮮,索性去竄竄門,等回來的時候,想必老君大人也還識得。”

    聽他越說越荒唐,小道士又驚又奇,盈兒低聲道:“這和尚不是個好和尚。”小道士微微一笑,也低聲道:“想來,他做道士的時候也不是個好道士。”盈兒噗嗤一笑,捂著小嘴直點頭。

    老道士道:“老君識不識得你,我是不知,不過我卻是識不得你。”說完,領著小道士與盈兒在堂內尋得一處幹淨之地坐了,顯然不願與大和尚多說。

    當大和尚與老道士說話時,左邊和右邊的人都齊齊看過來,見這倆人話不投機,又都冷冷一笑,撇過頭去。

    大和尚卻也不惱,隻顧坐在地上啃那雞頭,吃得滿嘴是油,在其背後有一尊泥佛,年久失修,上麵的金漆與紅裟早已剝落,斑斑點點,坑坑窪窪,看上去極是駭人。不過仔細一瞅,是個大肚子彌勒佛,嘴巴裂得老大,與這大和尚倒有幾分相似。

    這時,外麵響起清脆腳步聲,一人邊走邊道:“藤原君,熙月大人,後麵還有許多院子呢,我都瞧過啦,比這裏寬敞齊整得多。”走到門口,小道士抬頭看去,就見一個嬌滴滴的女子站在門口,衣飾華麗,眉染春霞,豔若桃李,隻是身上衣裳與俊美男人一般怪異,都不是大唐裝束。

    盈兒輕聲道:“這小娘子怎地笑得這般討厭,定不是個好女人。”

    這回,小道士卻沒有附合她,隻是輕輕一笑。那女子走進來,見堂中又多三人,不免便多看了幾眼。盈兒小嘴一嘟:“姑爺,她為何看你?”小道士笑道:“她是在看你。”盈兒歎了一口氣,道:“姑爺,您可得記著,您已經是有娘子的人了。”

    近來,到得這花花世界江南道,盈兒把小道士看得極緊,深怕他被江南水鄉的女子迷惑了,再也記不得自家小娘子。對此,小道士無言以對,隻能裝聾作啞,可是小丫頭卻樂此不彼,但凡是個女人都會令她緊張萬分。

    “熙月大人,天色已晚,莫若到後院歇息?”年輕男人站起來對身旁的年輕女子說道,神色頗是恭敬。

    ‘嗯!’那一直默不作聲的女子嗯了一聲,站起身來,看了看大和尚,又把倆道士撇了一眼,徑自往後院走去,年輕男人當即跟上,名叫櫻子的豔麗女子走到門口,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諸君,喔呀思咪。”說完,扭著小蠻腰去了。

    盈兒眨著眼睛問道:“姑爺,她說什麽來,我怎地聽不懂?”小道士道:“我如何得知?興許是西域異國方言。”大和尚笑眼看來,說道:“卻不是西域,而是東夷,蓬萊之東,有島名曰扶桑,島上之人風格獨異,慕我大唐風華,渡舟而來。”盈兒不喜歡大和尚,撇嘴道:“我隻問她說得是甚,誰要知道她是哪裏人來?”

    大和尚不以為忤,笑道:“她說得是,少年郎我看上你啦。”

    盈兒心下一緊,急道:“哪個少年郎?”

    大和尚環眼一掃,笑道:“小姑娘,你猜是哪個少年郎?”

    盈兒左右一看,那三位江湖遊俠雖都是青俊人物,卻稱不得少年,大和尚與老道爺更是稱不上,唯一之人便是自家姑爺,細皮bai nen正是大好少年郎,她心中大急,嘴上卻慢悠悠地道:“我才懶得與你說來。吃肉的和尚,說話作不得數。”轉頭看向老道士,問道:“老道爺,這個大肚和尚是騙人的吧?”

    正在這時,坐在左邊的三人齊齊起身,朝著老道士和大和尚抱了一記拳,道了聲告辭便匆匆離去,辨他們三人去向,也是朝著後院而去。

    盈兒不喜大和尚,左看右看,說道:“老道爺,姑爺有傷在身,可不能歇在這兒。”小道士本想說區區小傷早無大礙,但是盈兒一直朝他擠眼睛,而他也不想與大和尚共處一室,便道:“師傅,咱們也去後院看看吧?”

    老道士向來疼愛他,當即起身,冷冷地看了大和尚一眼,又把那佛像打量了一番,冷笑道:“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敗院養鬼,鬼招惡人……”

    “有鬼?鬼在哪?”

    一聽有鬼,盈兒嚇得渾身直哆嗦,躲在小道士身後,順著老道士目光看去,越看越覺得那佛像猙獰可怖,越看越覺得渾身通體透涼,緊緊地抓著小道士的衣襟:“姑爺,快走,我們快走,這裏有鬼。一個大頭鬼,一個大肚鬼。”大頭鬼是那佛像,大肚鬼嘛,當然便是這敞胸露肚的大和尚了。

    小道士初生牛犢不怕虎,妖怪都鬥過了,豈會怕這荒山野鬼,見盈兒嚇成這般隻覺好笑。老道士老而彌堅自然也是不懼,冷笑一聲,大步就走。

    三人來到後院,果見後院較前麵更為寬敞,院中有株百年老樹,枯枝爛條直直撐向天空,風一吹來,東搖西晃頗是恐怖,左右各有一排廂房,兩邊都亮著燈光,想來已為那二女一男以及三位江湖遊俠所占。

    老道士帶著小道士與盈兒繞過老樹走入正房一看,隻見屋內陳設早已腐朽,靠牆處擺著一排床鋪,被子等物什破敗不堪,牆壁上爬滿了蜘蛛網。

    盈兒嘟嘴道:“寬敞倒是寬敞,哪裏齊整得來?連個睡覺的地方也沒有。”

    老道士道:“露宿荒野,哪裏講究得了那許多?將就對付一宿,明日一早便起程。”說完,老道士走出屋子,自去旁邊屋裏歇了。

    “老道爺能將就,姑爺可不能將就。”

    盈兒撇了撇嘴,見桌上油燈裏尚存些許殘油,便把燈點亮,選了處靠窗位置的床鋪細細收拾了一番。

    不多時,馬夫薛老三又來,送了兩麵細軟氈子與被子。盈兒把細軟氈子鋪下。小道士見她把兩麵氈子都鋪了下去,便笑道:“我哪裏那般嬌貴了,給你自己留一麵。”盈兒道:“我不用氈子,毛滲滲的,咯著人癢。”說著,抬頭看小道士:“小娘子交待過,姑爺身上有傷,需得好生將養。”

    小道士臉上微微一紅。

    趕了整日路,小道士卻不太累,躺在床上一時半會睡不著,便捧著《道德經》默讀起來。盈兒在旁邊另收拾了一張小床鋪,拆騰半天,她老覺得太髒,想去外麵打點水來清洗一下,又怕被鬼給嚼了,猶豫來猶豫去,最後偎在小道士身旁,緊張兮兮地問:“姑爺,您說世上真的有鬼麽?”

    小道士笑道:“師傅說有,那想必便是有的,你若是怕得緊,便早些歇著吧。”盈兒道:“睡著了便不會有鬼麽?”小道士道:“至少看不見,不用害怕。”

    “謝謝姑爺。”

    盈兒覺得有理,鑽進被窩裏,過了一會,突然道:“姑爺,您快看看是不是門沒關好,風吹進來了,怎地涼嗖嗖的,還黑漆漆的……”

    小道士扭頭看去,小丫頭興許是怕得太過了,整個人縮成了一團,用被子蓋著頭臉瑟瑟發抖,竟是不覺腿腳露在外麵,自然是涼嗖嗖地與黑漆漆的。他心下好笑,說道:“師傅說過,人有三分怕鬼,鬼有七分怕人。你都怕成這般,那鬼肯定更是害怕。”

    盈兒道:“那,那鬼也會怕黑麽?”

    “興許是怕的吧?”

    小道士伸了個懶腰,舉目向屋外看去,他隻有不到一年好活了,提前預知死期的滋味並不好受,桌上的油燈冒著絲絲青煙,透窗望向外麵,正好看見院中那株百年老樹。

    此時天黑如水,更增幾分蕭冷與死寂,盡管盈兒把門窗閉得死緊,但是小道士依然覺得有些冷,他心想,人死之後會去哪裏?黃泉路上奈何橋麽?喝了孟婆湯便會忘記前世今生,什麽都不記得了,空空蕩蕩在黃泉道上遊曳。若是如此,那定然是怕黑的。

    “姑爺?姑爺……”

    等了一會,盈兒聽不見小道士動靜,從被窩裏鑽出來一看,卻見小道士已然睡下,手裏還捧著道德經,一半拖拉在床下。“怎地突然就睡了?”盈兒把經卷捆起來,放在小道士枕頭旁邊,又把紫虹劍擱在他的脖子下麵。

    小道士已然睡沉,她卻沒有絲毫睡意,一會蹲在床邊,托著下巴想著心事,一會又忽然蹦起來,竄到窗戶前向外東瞅瞅,西看看。

    經得小道士那麽一說,她已經不怕鬼了,更覺鬼也挺可憐,隱隱還有些捉奇,想看看那鬼物是何模樣,是男是女。

    這時,屋外老樹忽然掉下一截樹枝,啪的一下落在地上。

    “糟啦,鬼來啦!”

    盈兒大吃一驚,猛然縮頭,嚇得牙齒不住打顫,過了幾息,聽不見聲音,她心下又怕又奇,悄悄從窗縫往外看,卻看不見動靜,忽覺脖後冷得滲人,回頭一看,桌上油燈一閃一閃,說不出的詭異,她眨著眼睛心想,鬼怕黑,鬼怕黑。伸手把油燈扇滅了,一個箭步竄到小道士床邊,想把小道士推醒,誰知小道士卻翻了個身,她推了個空。

    “姑爺,姑爺?”

    盈兒喚了兩聲,小道士卻抱著枕頭睡得死沉。黑夜裏,小丫頭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顯得格外亮,隻見她眼睛轉來轉去,既想推醒自家姑爺,又怕擾了姑爺好夢,極是猶豫。

    過得一陣,外麵又響起兩聲輕微聲響,緊接著,窗戶格吱一聲響。

    “唉呀!”盈兒渾身一個激淋,嗖地一下鑽進被子裏,捂著心口,咬著嘴巴,大氣也不敢出。又過一陣,外麵悄無聲息,就連自家姑爺的鼾聲也聽不見了,她很是擔心,壯著膽子伸頭一看,隻見小道士仍在熟睡,腰上香囊泛著一層毫光,脖下紫虹劍更是光芒大盛,一吞一吐仿若活物一般。

    “姑,姑爺……鬼,鬼來啦……”(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