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長孫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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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盈兒與大和尚來到山頭,往下一看,區區數十丈距離竟似浩渺煙深,隱隱約約還能看見趙東陽三人仍在林子裏打轉,遠處寺廟死氣沉沉,陰森恐怖,猶若人間鬼獄。
“姑爺呢?”
盈兒目光四下一尋,不見姑爺。這山頭不大,約摸十丈方圓,其間有株老樹,枝虯葉枯,與廟中那株老樹一般無二,若不是異地而處,幾難分辨。樹下坐著三人,二女一男,正是那對東夷男女與那位眉目英奇的女子。
三人成品字型圍坐在樹下,見盈兒與大和尚上來也不驚,連眼都未曾抬一下。那東夷男人行止極奇古怪,隻見他手裏拿著根漁杆,從懷裏陶出一張符紙,順手掛在漁鉤上,朝著老樹用力一拋,然後喃喃自語,靜心等待。
“大和尚,他在幹什麽,釣魚麽?”盈兒看得大奇。
李行空道:“不是釣魚而是釣鬼。”
“釣鬼?鬼怎會藏在樹裏,還像魚一樣被釣上來。”
盈兒不信,世人都說人死之後就變成了鬼,那是要入黃泉下地府的,怎會藏在樹裏任人釣來釣去?這可是天下奇事,別說見,小丫頭便是連聽也未曾聽說過,當下便瞪大了眼睛,想看看鬼物倒底是怎生被釣上來的。
李行空嘿嘿一笑,也不言語。過得幾息,突見那株黑漆漆的老樹似乎晃了一晃,一點瑩光自樹根往上一竄,猛地一口咬住那張符紙。漁杆急劇抖蕩,那東夷人也不心驚,淡然收杆,一指點向那點瑩光,順手取下符紙往身旁草蔞裏一扔,然後又掏出一張符紙掛在鉤上。
眉目英奇的女子拿眼詢問。
東夷人搖了搖頭,欠身道:“它受了驚嚇,輕易不肯上鉤,熙月大人還需稍待片刻。”
女子略有不喜,眉頭微微一皺,看向那位嬌滴滴的東夷女子。
名叫櫻子的東夷女子站起身來,扭著小蠻腰走向大和尚與盈兒,朝著盈兒媚然一笑:“小妹妹,你怎地與這大和尚在一起啦?”
盈兒極不喜歡她,撇過頭去,說道:“我和誰在一起,與你何幹?”。櫻子也不惱,隻是格格地笑,說道:“這大和尚可不是什麽好人,小妹妹得仔細了,別被人給賣了。”說著,抬手指向大和尚:“唉喲,大和尚,你的頭掉啦。”
話剛落腳,就聽‘啪’的一聲響,地上滾著一顆光禿禿的腦袋,大耳朵,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不是大和尚的頭又是什麽來?
盈兒大吃一驚,捂著嘴巴急退幾步,抬眼一看,果見大和尚肩上空空無也,竟是沒了腦袋。這等光景小丫頭幾曾見過?被嚇得說不出話來。
“雕蟲小技,貽笑大方而已。”
就在這時,忽聽李行空一聲冷笑,笑聲未落,地上那顆腦袋風吹即化,李行空的脖子上卻長出了一顆腦袋。櫻子麵色微微一變,指著李行空又道:“大和尚,你還能走路麽?”
盈兒低頭一看,大和尚腰下兩腿竟是消失不見。李行空愣了一下,櫻子格格一笑,伸指又點。一陣陰風迎麵撲來,冷得人渾身打顫,盈兒趕緊往後又退幾步,好在陰風並不是衝她而來。盈兒爬上一塊石頭。
“區區幻術也想哄騙你家佛爺,真當佛爺殺不得人麽?”
這時,李行空一聲大喝,腰下兩腿憑空又長了出來,大手一翻,將左麵來犯陰風拍散,蒲扇一揮,再把右麵鬼物拍得嘶嘶亂叫。瞬間逼退二鬼,李行空冷然一笑,大步急邁,舉起蒲扇,當頭便朝櫻子拍去。
這大和尚如此了得,東夷女子當即收起戲耍輕視之心,眼見那蒲扇猶若泰山壓頂一般砸來,她也不敢硬接,閃到丈外,格格一笑:“大和尚好生不識風情,竟要學人辣手摧花。”右手一揚,腕上蓮花手鏈脫手而飛,待至大和尚麵前,一化為三,三朵蓮花急撲李行空麵門。
與此同時,陣陣淒厲鬼嘯聲響起,哪是三朵蓮花,分明便是三頭惡鬼。
“唉呀,大和尚糟糕啦。”
盈兒叫起來,大半宿下來,這還是她頭一次看清鬼物,隻見那三隻惡鬼長得猙獰可恐,極其凶惡,一眨眼便將大和尚圍住,其中一隻更是竄到大和尚頭頂,嘴巴越張越大,突然一口把大和尚給吞了下去,並且鼓著一對腥紅的眼睛盯著盈兒直看。
“別,別過來,我不好吃!”盈兒站起身來叫道。
東夷女子嘻嘻一笑:“小妹妹別怕,它們又不會吞你。”
盈兒眼珠亂轉,她不喜歡大和尚,大和尚被鬼給嚼了,她一點也不傷心,但是如今大和尚一死,再也沒人護著她了,有這滿山惡鬼攔路,她又怎生去尋姑爺?
這麽一想,她卻希望大和尚切莫就這麽死了,好歹也得讓她尋著姑爺再死也不遲啊。
想了一下,她說道:“滿山都是鬼,我好害怕。”說著,蹲下身來,抱著兩腿,把頭埋在腿彎裏,心想,我都這般害怕了,你該不會讓鬼把我給吃了吧?
櫻子見她眼睛轉來轉去,隻當她是被鬼給嚇著了,便笑道:“它們可不是一般的鬼物,而是我的侍神,專吃惡人,小妹妹長得如此可愛,姐姐著實喜歡,又怎會害你?快下來,一會我便送你下去。”
“姐姐,我好害怕。”
盈兒從石頭上溜下來,可憐兮兮地走向東夷女子,邊走邊瞅那一口吞了大和尚的鬼,此時那鬼物鼓著一個大肚子,頭上長角,眼若銅鈴,呼吸時,團團陰冷氣息從其嘴裏冒出,小丫頭渾身打了個嗦,指著鬼物說道:“它,它的肚子在動。”
櫻子笑道:“那是大和尚在動。”盈兒心中一喜,卻不敢露出半分,驚怯怯地道:“大,大和尚沒死?”櫻子冷笑道:“即便現下未死,也是離死不遠了。若是我樂意,足可讓他在裏麵待到死為止。小妹妹,這大和尚可不是什麽好人……”
“哈哈,區區小鬼便想困住你家佛爺,當真可笑!”
櫻子話還沒說完,突聽一聲大笑,隻見那鬼物急劇膨脹,越脹越急,噗地一聲,便似氣泡一般炸了開來。李行空一步踏出,昂首挺胸直若怒目金剛。
“大膽和尚,竟敢傷我侍神!”
櫻子麵色大變,那侍神可非尋常鬼物,與她靈犀相通比心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李行空斬了那鬼物,她當即受傷,嘴角溢出血來,目光卻一狠,也不見其動作,忽地閃到李行空頭頂,一腳踩下去。
“班門弄斧,陰陽道的本領,你還沒有練到家!”
李行空渾然不懼,捏掌成拳,一拳打向頭頂。櫻子一擊未成,急速退走,兩頭惡鬼撲將上來,一者噴火,一者吐水。李行空哈哈一笑,舉起蒲扇左揮右拍,直把兩隻惡鬼拍得團團打轉,得空他還扭過頭去,看著盈兒裂嘴一笑:“小丫頭心地不賴,勞你記掛了,你且到那石頭上避一避。”
“櫻子,退下。”
這時,那位眉目英奇的女子霍然起身。盈兒站在石頭上看去,隻見那女子此時穿著一身束服男裝,腰間掛著一柄劍,那劍奇長,三尺有餘,走動時,劍尖拂過長袍下擺,隱隱有聲。她走得不快不慢,目光平視大和尚,雪白玉手輕輕拍打著劍柄。
待到三丈外,女子出劍,一劍平刺,李行空疾退一步,又是一劍,李行空再退一步,再來一劍,李行空連退數步,麵色數變。
地上落葉滾蕩似潮,女子提劍而立,冷然道:“退還是不退?”
李行空皺眉道:“雲龍十三劍,長孫家竟然還有後人。鴻臚寺在朝,宗聖宮在野,這江湖上的事幾時輪到鴻臚寺插手了?縱是如此,天生野物人人可取,少卿大人可取,大和尚自然也能取。”
女子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莫論朝野俱是大唐天下,一草一木皆為大唐之物。妖魔鬼怪,當伏。亂臣賊子,當誅。”一步踏出,又是一劍,一劍接著一劍,劍劍不離大和尚要害。
聽了他們的對話,盈兒大吃一驚,暗想,原來這位小娘子竟是長孫爺爺的後人呀,還是什麽鴻臚寺的少卿女官,那這大和尚與她做對,定然不是什麽好人咯?
李行空說得長孫家便是大唐開國功臣長孫無忌家族,這長孫無忌十分了得,為大唐建國立下了赫赫功勞,開國之後,官拜太尉,是淩煙閣二十四功臣之首。後來,因為反對武氏弄權而被武氏po hai,堂堂淩煙閣之首,竟落得個謀反罪名,不僅己身難逃一死,全族也被誅。
平日裏,薛複禮對長孫無忌極是推崇,是以盈兒一聽便知。
而那鴻臚寺嫡屬於大唐官司衙門,掌管外國邦交,司禮儀與祭祀。大唐威懾天下,邦交與屬國眾多,往來不乏能人異士,這些能人異士來到大唐之後,統統都歸鴻臚寺轄製,譬如這倆東夷人便是來自扶桑島國。
江湖上流傳著一個說法,鴻臚寺與宗聖宮一者在朝,一者在野,共同掌管著大唐天下的能人異士。隻不過,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
看了一會,盈兒心下愈發忐忑,這大和尚連鬼都不怕,卻對長孫熙月的雲龍十三劍頗為忌憚,但見大和尚且戰且退,長孫熙月步步緊逼。看上去,大和尚極是狼狽,落敗隻是遲早之事。
小盈兒心想,這大和尚是個繡花枕頭,恁大一個塊頭卻是中看不中用,馬上就要敗啦。糟啦,他輸了不打緊,我卻該怎麽辦?若是長孫小娘子把我也當惡人一起拿了下大牢,那可就糟了。盈兒不要坐大牢,盈兒要去尋姑爺……
正想著,忽聽長孫熙月一聲輕嘯,雙手持劍猛然一斬,大和尚提扇一擋,噌噌噌倒退不已。誰知,那一劍去勢仍未竭,直奔盈兒所在的大石頭而去,就聽哢嚓一聲響,圓滑光整的大石頭竟被斬出一道裂縫,緊接著,裂縫越來越大,嘎吱嘎吱的聲音愈演愈烈。
盈兒站在石頭上麵搖來擺去,驚駭不已。
“小妹妹莫慌,我來救你。”
在旁掠陣的櫻子朝著盈兒一指,一隻惡鬼朝盈兒奔來。
“糟啦,她們來捉我了!”眼見那惡鬼張牙舞爪撲來,盈兒嚇得小臉煞白,來不及多想,顧不了許多,提著油燈往下就跳。與此同時,大石頭轟然四散,石頭後麵是上山斜坡,盈兒一咕嚕跳下來,頓不住腳,順著斜坡往下直滾。滾得一陣,被株柏樹一擋,打橫掉在草叢裏,手心火辣辣地疼,舉掌一看,也不知是被石頭還是樹枝擦破了皮,血水汩汩直冒,油燈上也沾染了不少。
忽然,那油燈亮了一下。
盈兒瞪大了眼睛,油燈隻是死物,怎會平白無故的亮起來?她揉了揉眼睛。這時,那油燈又亮了一下,雖是無比微弱,但卻清晰可辨。正自驚奇,忽聽背後響起呼呼風聲,陣陣冷意直透骨髓。
“鬼來啦!”扭頭一看,果然是那隻會吐水的鬼物,盈兒深怕被它捉去坐大牢,當即拔退就逃,可是她人小腿短,也不會騰挪之術,豈能跑得過?隻得一眨眼便被惡鬼趕在前頭攔了去路。那惡鬼也不願傷她,伸掌便來拿。
盈兒大急特急,舉起油燈就砸。誰知,那窮凶極惡的鬼物竟好似對這油燈極其忌憚,見盈兒舉燈砸來,呼啦啦閃在一旁,瞪著一雙鬼眼不敢上前。盈兒舉著油燈又砸,那鬼物又退,卻不肯走。盈兒大奇,再試幾下,惡鬼不住避退。
小丫頭頓時不慌了,嘻嘻一笑:“原來你怕它呀。”掄起油燈胡亂一通砸,直砸得那惡鬼東跳西跳好不狼狽。
“別再跟著我啦,再跟著我,我就把你腦袋砸掉!”
砸得一陣,盈兒舉起油燈恐嚇惡鬼。惡鬼傻愣愣地飄著,也不知可曾聽懂。盈兒可不管它有沒有聽懂,她要去尋姑爺,怎肯在此久待,揮起油燈再砸幾下,然後拔退就跑,跑出十幾步,回頭一看,隻見那惡鬼在原地打了兩轉,忽然朝著山頭奔去。
盈兒心口突地一跳,糟啦,這惡鬼奈何不了我,便去搬救兵啦,我得快走,要不然雙拳難敵四手。
如此一想,小丫頭再不猶豫,朝著密林深處衝去。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說山頭惡戰正酣,長孫熙月劍術雖不見勢,威力卻是奇大無比,大和尚勝在法力gao qiang,一時半會二人倒是難分高下。東夷男人坐在樹下,穩如泰山,隻見漁杆不時起起落落,草蔞裏的符紙已然壘起好大一摞,但是他卻仍未停止,顯然是到了緊要關頭。
這時,山坡的另一麵響起腳步聲。
櫻子眉頭一皺,正在打鬥的二人也即停止,向聲音來處看去。
“師傅,天下鬼物如此多,他們為何在此爭來奪去?”一個略顯稚嫩的聲音問道。此時天地寂靜,那聲音聽來格外透亮,山上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一個蒼老穩重的聲音答道:“天地有上下,人物有高低,這天下鬼物雖多卻也分為幾等,第一等飛天遁地,無所不能,動則怒火千裏,靜則藏匿九淵。”
稚嫩者道:“我知道,那是旱魃,第二等呢?”
蒼老聲音道:“旱魃千年難得一見,那是神仙一般的鬼物。這第二等嘛,得天時,占地利,吞風食雨,知陰陽,曉變化,自成一派,也是百年難得一見。”
稚嫩者道:“那第三等呢?”
山頭眾人側耳聆聽,那蒼老聲音又道:“這第三等嘛,便如山石枯木隨處可見,蒙昧而不自知,夕存朝亡那也是常有的事。”
稚嫩者奇道:“人死之後變成鬼,不都得下黃泉入地府麽?”
蒼老聲音哈哈一笑:“天地如此大,總有漏網之魚嘛。說來說去,都是大道自然,各有機緣。”
“師傅,我知道啦,他們爭得定是那第二等的鬼。”稚嫩聲音大聲道。
蒼老聲音道:“那鬼物確有幾分造化,也不知得了多大機緣,竟然附在廟內泥胚上享受世人香火,那些禿頭朝拜夜拜,殊不知拜得卻是一個孤魂野鬼。如此一來,那鬼物又有幾分不同,如今已是半神半鬼之身。不過,倒底是個孤魂野鬼,空有上好法身卻無多大本領,總會惹人掂記。”
稚嫩者奇道:“佛門寺院,那鬼物怎能進得去?”老者道:“這,我卻不知了,興許也是大道機緣。”
腳步聲漸重,稚嫩者又問:“師傅,我們也是來捉鬼的麽?”
老者答道:“那鬼物雖是稀奇,與你我師徒卻是無益,況且它又不害人,捉來做甚?不過,茅山郭老兒修得是人鬼道,正缺這麽一個鬼物輔助修行,若是他來,興許也會爭上一爭。”
話說到這裏,腳步聲停了,山頭上走來二人,一老一少都是道士,老道士一身黃袍,白須飄飄,負劍而行,好不威風。小道士唇紅齒白極是俊俏,隻是腿腳不便,手裏拄著一柄寶劍。此二人不是別人,正是張崇敬與小道士沉央。
二人一來,李行空便哈哈大笑:“feng huang不落無寶之地,一陽道兄既然來了,便是與寶有緣,既是如此,何不一道看看那寶物是何模樣?”
他這一說,櫻子眉頭大皺,當即與長孫熙月站作一處。長孫熙月更是細眉一挑,劍指老道士,冷聲道:“你們又是何人?”
老道士環目一掃,目光遊過那東夷男人,此時,東夷男人額頭滾著細汗,顯然已是關鍵時刻,再不複淡然模樣。而這十丈方圓內落葉繽紛,亂石橫陳,正是大戰過後的光景。
老道士何等人物,李行空想把他拉扯進來,他又如何不知?看著長孫熙月腰上掛牌,嘿嘿一聲冷笑,昂然道:“來而不往非禮也,鬼若無害人之心,人又豈會傷鬼?老道來此,隻為討個公道。”
這話說得不清不楚,長孫熙月聽得雲裏霧裏,櫻子卻是臉色一白,猶豫了幾下,說道:“老道爺莫惱,我隻是與小道爺開個玩笑,當不得真。”
“當不得真?”李行空冷聲道:“隻怕是人無傷鬼之意,鬼有害人之心。”
“大和尚,你血口噴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