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相見是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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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來人,老道士暗暗覺得不妙,小道士則是心頭一跳,西華山碧霞觀,又姓薛,那不是薛穎真的姑母麽,她怎地來啦?說起來,他的腰上還掛著她送給薛穎真的寶玉呢。
沉央捏著香囊回頭看去,果見一群人走入眼簾,俱是女子,當先一人三十上下,眉清目冷,懷抱一柄拂塵,穿著黃白相間的兩儀道袍。其餘女子大多都是年輕女冠,隻有兩人年紀稍長。人群中有一人身材窈窕,並未穿道袍,戴著麵紗,默默行來,一直低著頭。
一看見她,沉央心跳愈發加快,隻覺口幹舌燥。
碧霞觀眾女道人上來之後,山上又走來一群道士,這群道士由一名古稀老道領著,這古稀老道披著灰白相間的長袍,披頭散發,並未著冠,看上去大袖飄飄,隨風即化,頗有幾分羽士仙人模樣。
這人是羅孚山都虛觀的觀主徐知明,見得他來,茅山眾道人麵色一變,卻不是和善麵容,而是帶著極深戒備。
原來,這羅孚山都虛觀也是上清一脈,兩百年前並未分得彼此,後來不知是何原由,其中一部份道人出走羅孚山,自成一派。是以,江湖上又稱其為南茅山。隻是這南茅山向來名聲不顯,不若北茅山這般家大業大,門人弟子眾多。
老死不相往來之人,怎會前來祝壽?
不過,到底是道門一脈,又同屬上清,既然來了,也不能攆將下去。
閑話少說,且說各自一陣寒喧之後,又分賓主落座。今日是茅山派的開壇宗會,雖說經得方才那一番劇變,但是說倒底還得繼續下去,況且還有那漠北妖道一事要議。
眾人陸陸續續上完香,其間無事。
郭嵩陽與滿山豪傑仿佛無事人一般論了會道。滿山豪傑大多都是來聽道看法的,李行空與郭嵩陽那番鬥法看得人心搖神悸,這論道倒是其次了。
這時,離人煥站起來道:“郭老真人,各位道友,諸位英雄,那漠北妖道橫行無忌,滿手沾滿同道鮮血,我輩正之義士豈能座視?還請郭老真人執柄,攜眾英雄除魔衛道。”
青陽真人也道:“正道若昌,妖邪伏低,正道若垂,妖邪必狂。”
眾豪傑高聲道:“郭老真人法力gao qiang,當仁不讓!”
聽得這話,一直默不作聲的夏侯雲衣突然冷哼一聲。這一聲冷哼直傳四麵八方,滿山聽得清清楚楚。忽然,一人站起身來道:“天下道門自然當以宗聖宮為首,況且宗聖宮還有約束天下能人異士之責,依我看來,此事還得宗聖宮挑頭,由羅真人與夏侯真人帶領大家夥兒一起除魔衛道!”
眾豪傑心神一凜,茅山道人則是麵露憤憤之色。眾人看向夏侯雲衣,隻道他定有話說,誰知他卻又是一聲冷哼。
這下,茅山中人坐不住了,一名道人起身道:“茅山上下,修上清da fa,體天察世,懸壺救人,這除魔衛道一事豈敢落於人後,當是在責難免……”
“方師弟,不可多言。”郭嵩陽忽道。
這人是郭嵩陽師弟,名叫方白,道號雲陽,江湖人稱雲陽道人或是雲陽da fa師。
方白道:“師兄,此事關乎茅山聲譽,師弟不敢斂口。”轉身又對夏侯雲衣道:“宗聖宮是天下道門表率,羅公遠羅真人更是道門領袖,若是羅真人來了,茅山自當灑地而迎。隻是,夏侯道友,哦,夏侯真人嘛,嘿嘿……”冷笑連連。
眾所周致,這真人二字不是輕易能叫的,非德高望者重,非道法精絕者,不可為真人。而這夏侯雲衣年紀輕輕,怎會是真人?說來,他這真人名號倒是當今天子所賜,並未經得天下同道認可。名雖正,實卻不符。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一提起這茬事,夏侯雲衣臉色愈發陰沉,冷聲道:“誰執麈柄,誰居人後,天下人自知。不過,今日夏侯雲衣來此,隻為一事。”
“何事?”方白冷笑道。
“漠北妖道!”
夏侯雲衣冷臉說道。眾豪傑一聽又是漠北妖道,頓時嘩然。這時,夏侯雲衣起身道:“夏侯雲衣奉家師之命擒拿漠北妖道,從北追到南已有半年。近日,驚聞漠北妖道會來茅山為郭老真人祝壽。自古正邪不兩立,起初,夏侯雲衣絕不敢信,孰料,嘿嘿……”話沒說完,又沉沉坐下,寒著一張臉。
聽他話有所指,眾豪傑竊竊私語。突然,一個聲音尖聲道:“莫不是郭真人當真與漠北妖道有得交情?要不然,那漠北妖道豈會冒死前來祝壽?”
又有人道:“方才郭真人便不顧江湖道義,容那李行空離去。若是郭真人肯出手,嚴老英雄滿門弟子又豈會慘死?”
“難道,難道郭真人……”
滿山豪傑大驚失色,一個個都拿眼看向郭嵩陽。
“滿口胡言亂語!”
就在這時,秦歌再也聽不下去了,騰地起身,大聲道;“自己沒本事留人,便將顏麵推拖於他人,秦歌真是羞於你等為伍!鬥法之時,那李行空已然受傷,郭老真人不出手那是應當。況且,郭老真人雖未出手,但是淩霄子道友所為莫非你們都不曾看得?眼睛都瞎了麽?”
這一番話說得大義凜然,眾豪傑被他眼光一逼,俱是一慚。便有人想,這話說得對,郭老真人是何身份,怎會趁人之危?他不便出手,大弟子卻是沒閑著,有幾次都險些要了李行空性命。
這時,秦歌又走向夏侯雲衣,沉聲道:“夏侯雲衣,郭老真人是天下泰鬥,你說話可得仔細,說一半,留一半,卻不是大丈夫所為!”
秦歌是天策府中人,雖說這天策府隻是一幹遊俠兒聚在一起,自得其樂,但是卻非子虛烏有,若是追朔其源頭,乃是大唐天河汗李世民帳下天策上將府。秦歌的祖上便是馬踏黃河兩岸,鐧打三州六府,位列淩煙閣二十四功臣的胡國公秦瓊,那是響當當的英雄好漢。
在朝,秦歌是功勳之後,身上還襲著秦瓊的爵位,江湖人稱小公爺。在野,秦家家學淵源,一對黃金鐧神鬼莫測,打遍天下,鮮有敵手,也不輸於名聲不顯的夏侯雲衣。
說倒底,這天下終歸還是大唐的天下,夏侯雲衣的真人位也是天子所封,當著別人,夏侯雲衣可以盛氣凜人,麵對秦歌,他卻毫無底氣,不得不道:“這是江湖事,與小公爺無關。”
秦歌道:“秦歌也是江湖中人,還請夏侯真人明言。若是無憑無據,那可丟得是宗聖宮的顏麵!”
“秦少俠,夏侯真人,那漠北妖道的事還遠著呢,暫且不論。我這倒有一事,需得諸位英雄豪傑評評理。”
說話的人是那碧霞觀的持羽女冠薛暮容,自打一來,這群女道人便遠遠的坐著,也不與眾豪傑紮堆。滿山英雄十之**都是男兒身,她們一來,倒為這茅山增得幾分麗色。
薛暮容慢慢走向郭嵩陽,朝著郭嵩陽施了一禮,說道:“郭老真人是天下泰鬥,薛暮容此來,也是有一事相求。”
郭嵩陽道:“薛道友但且說來。”
薛暮容眼光掃過人群,突然定在老道士身上,眉色一凜,冷聲道:“方才青陽真人說,正道若昌,妖邪低伏,正道若垂,妖邪必狂,此言當真在理。薛暮容倒想知道,那些妖道邪僧是作何想法,竟敢顯於光天化日之下。”
眾人聽她說得不快不慢,毫無起伏,聲音卻是遠遠傳開,就連呼嘯山風也蓋之不及。這才知道,這碧霞觀薛da fa師不是白叫的,也是一位身懷da fa的女真人。
驀地,薛暮容大聲道:“張崇敬,別人識不得你,我卻是識得你。你這滿手是血的妖道,怎還有臉站在茅山之顛!”
這一聲大喝直若兔起雀落,眾人聽得心膽一顫,紛紛看向老道士。站在老道士身旁之人則嘩地一下散開,如此一來,老道士與小道士身周已無旁物,小道士緊緊抓著老道士的手,滿臉驚疑。老道士則是麵沉如水。
“就是他,就是他!”
這時,場麵又是一變,一人快步走出,指著老道士罵道:“賊老道,你也有今日!”
眾人看去,這人身上有傷,臉上與胳膊上裹著傷布,眼神卻是一派死狠,就聽他咬牙切齒道:“諸位,我本是王盤山烈陽真人弟子趙東陽,三個月前,忽有一名賊人闖入山中,殺我師尊,屠我滿門。師恩深如海,三個月來,我日日不忘此仇。蒼天有眼,賊老道,便是將你千刀萬刮也難泄我心頭之恨!”
“王盤山?烈陽真人?三個月前,我們還在羅孚山都虛觀呢,怎會殺你師尊,害你同門?”
沉央大急而叫,轉眼看見徐知明,心頭一喜,叫道:“徐師叔,你快替我們作證啊,三個月前,我師傅還在觀裏與你論道呢,怎會去什麽王盤山殺人?”
徐知明站起身來,說道:“沉央啊,滿山英雄在此,徐知明豈敢胡言亂語。”沉央急道:“那你就告訴他們啊,我師傅沒有殺人,沒有殺人!”徐知明麵色極痛,歎道:“殺沒殺人,我卻不知,隻知你們師徒二人離開都虛觀已有兩年。”
“兩年?”
沉央怔了,突地大叫:“你說謊,你說謊。”徐知明隻是搖頭長歎,沉央又拉著老道士的手猛搖:“師傅,你快說啊,我們沒有殺人,沒有殺人!”
老道士死盯著徐知明,半個字也不多說。沉央又急又痛,渾身卻無力,順著老道士的褲腿往下直滑。老道士一把提起他,捏著他的手腕沉聲道:“沉央,你記住,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說著,怒視趙東陽,喝道:“你說老道殺了烈陽真人,可曾親眼看見?”
被他一看,趙東陽隻覺渾身一寒,不由得噌噌噌倒退三步,叫道:“賊老道,莫非你還想殺我麽?就算你殺得了我,又豈能殺得了滿山英雄?”
“老道隻問你,可曾親眼看見?”老道士不怒而威。
沉央叫道:“你認錯人了,我們沒有殺你師尊!”
“小賊!還敢說沒有殺我師尊,你腰上佩的是何物?那是我師尊的紫虹劍!”趙東陽突地指著沉央腰上吼道。
眾人看向沉央,當即有人眼尖,認出了紫虹劍,叫道:“那的確是烈陽真人隨身佩劍,紫虹劍!”
“紫虹劍,紫虹劍?”
沉央嚇得渾身哆索,趕緊把劍解下來,扔在地上,叫道:“這,這是妖怪的劍,我們殺得是妖怪,一隻水瓜牛,不是什麽烈陽真人!”
眾人聽他說得亂七八糟,更是不信。老道士麵色越來越冷,他久走江湖,不料今日竟要在陰溝裏翻船,殺這妖怪時,隻有他們師徒二人與那李三郎和煙色羅看見,能為他作證的人不知去向,現如今那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薛暮容厲聲喝道:“張崇敬,你這妖道還有何話說?”
老道士冷然道:“烈陽真人非老道所殺,而是另有其人。紫虹劍也是老道除了一妖而得來。”
“好,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穎真,你且來說說,這妖道是如何殺你滿門!”
“是,姑母。”
這時,一直低著頭蒙著麵紗的女子盈盈起身,走到郭嵩陽麵前大禮三拜,抬起頭時,摘了麵紗。眾人看得,這是一個容貌極美的妙齡小娘子,隻是此時,她神情淒楚,肩頭不住顫抖,顯是心中起伏難平。
“薛小娘子!”
沉央猛地掙脫老道士手腕,跌跌撞撞衝向薛穎真,啪地一下跪在她麵前,大聲道:“薛小娘子,你快告訴他們,我師傅殺的是妖怪,不是什麽烈陽真人!”
見他駭得麵無人色,薛穎真極是痛苦,兩滴眼淚滾將出來,沿著臉頰一點一點往下流。沉央直直看她,她撇過頭去,看著郭嵩陽道:“郭老真人,諸位英雄豪傑,這人有沒有殺烈陽真人穎真不知,穎真隻知他的確殺了一個害人的妖怪。”
“多,多謝小娘子。”沉央心頭一鬆,隻覺天璿地轉,但他又不敢暈過去,強撐著站起身來,正要說,你們弄錯了吧,我師傅是好人,人中仙,不會殺好人。
哪知,薛穎真又道:“但是,這人殺了我全家。我爹爹,我娘親……”
“薛,薛小娘子,話,話不能亂說。”沉央心痛得無複加,佝僂著身子,死死的拽著胸口,汗如雨落,渾身濕透。
“穎真不敢說謊,穎真家在海豐郡城,兩個月前,這人與他徒兒自稱是宗聖宮da fa師,來我家捉妖,除妖之後,便要回京城。我爹爹送他盤纏與馬車,一路送到城外。哪知,哪知夜裏他又回來,我爹爹隻當他是盤纏不夠,又贈金與他,誰知,誰知他突然狂興大發,一掌,一掌打死了我爹爹。我藏在井裏,聽見他打死了婢女,娘親,打死了許多許多人……”
薛穎真淒然說道,聲音越來越低,淚水奪眶而出,嬌柔得仿佛風吹即化。薛暮容把她拉起,撫手安慰,隨後冷眼看向老道士,沉聲道:“此後之事便由我來說吧,這妖道殺的不是別人,正是家兄。待我趕到之時,薛氏滿門便隻剩下這一孤女。妖道,你殺人之時,可有料到今日?”
“師傅……”
沉央回頭看去,隻盼老道士能出言反駁,誰知老道士卻硬挺挺站著,一字不吐。
“此事有疑!”
正當所有人都開始懷疑,甚至有人已經拔出劍來時,長孫熙月突地站起身,問趙東陽:“你說張老道爺殺你師尊是幾時?”
趙東陽恨聲道:“三個月前!”
長孫熙月轉身又問徐知明:“你說張老道爺幾時離得都虛觀?”
徐知明眉頭一皺,答道:“兩年前。”
長孫熙月再薛穎真:“薛小娘子,張老道爺殺你全家是在兩個月前?”
薛穎真泣道:“是。”
“哦?”長孫熙月微微一笑:“諸位,張老道爺沒有殺人!”
一聽這話,群豪麵麵相窺。長孫熙月道:“其間疑點有三,其一,王盤山距羅孚山足有萬裏,試問在座諸位,誰能於王盤山殺得烈陽真人後,在一個月之內又趕往海豐郡殺得薛氏滿門?”
郭嵩陽道:“一者極南,一者極北,便是老道也不能!”
郭嵩陽都難以做到,諻論他人?眾人皺眉凝思。長孫熙月又道:“其二,兩年前,張老道爺與這位小道爺便已離開羅孚山,又怎會於兩個月前在海豐郡殺薛氏滿門?徐道友,你說呢?”看向徐知明。
徐知明道:“或許,烈陽真人非他所殺,也或許他雲遊南北,兩個月前又回到海豐郡也未可知。”
“嗯,徐道友所言在理。”
長孫熙月點頭道:“但是,我想問一問在座諸位,他殺了薛氏滿門,為何不遠遠遁走,還來茅山祝壽。視天下英雄如無物,莫非他是漠北妖道不成?”
“他雖不是漠北妖道,卻與漠北妖道幹係非淺!”
就在眾人聽得連連點頭時,薛暮容突然說道,說著,她緩步走到老道士十丈前定住身形。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陸知鶴懶洋洋走到山口,堵住了下山去路,另外又有一名乞丐與位老婦人走到了老道士身後。
薛暮容凜然道:“張崇敬,人在做,天在看,你敢說薛氏滿門不是為你所殺?”
老道士不答,隻是死死盯著她。
薛暮容又道:“別人不知你與漠北妖道是何幹係,我卻是有幸得聞一二,當年的漠北五俠,張崇敬,張老道爺,你可曾聽過?”
老道士仍是不答。
薛暮容回身看向郭嵩陽,說道:“在座諸位或許極少聽聞漠北五俠,此五人身份詭奇,隻在江湖上行走了兩三年,就如那曇花一現。而張崇敬便是漠北五俠之首,四十年前,張老道爺與另外四位義結金蘭,行俠仗義,頗是做得些行善除惡之事。張老道爺,我說得可有假?”
老道士橫目看向四麵八方,冷冷一笑。
淩霄子叫道:“薛道友,你扯那些陳年舊事做甚?在座諸位英雄豪傑可不是來聽你說故事!”
眾豪傑叫道:“是啊,薛da fa師,我看這位老道爺氣定神閑,不像是那等窮凶極惡之人,還是讓長孫家的女公子說吧!”
“哈哈……”
薛暮容突然一聲輕笑:“諸位,你們可知,那漠北五俠中的四俠是何人?”
“漠北五俠?漠北妖道?莫非……”站在郭嵩陽身後的方白忽然皺著眉頭道。
“雲陽道友猜得正是!”
薛暮容大聲道:“漠北妖道便是那漠北四俠!”(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