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兩心無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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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海,天上星辰或明或暗,猶如星羅棋布。四下裏極是安靜,偶爾聽得兩聲鶴鳴。沉央與盈兒坐在屋前一株古鬆下,隔著樹叢看天上星辰。近幾日,那兩名茅山道人每逢晨昏之時都會來送飯食,每來必出惡語。沉央淡然處之,盈兒則與他們針鋒相對,若不是小丫頭身單體薄,定會由文鬥化為武鬥。

    沉央從倆道士口中得知,那日滿山群豪離去後,郭嵩陽傷重閉關,淩霄子接掌教中事務,力排眾議將他留在茅山。然而,因那方白之死,以及老道士險些打死郭嵩陽,茅山中人對此大是不滿,雖不曾明言,但暗地裏都道淩霄子因私枉公,與天下正道背道而馳,長此以往必損茅山聲譽。因此,那倆道士才會口出惡言,明裏暗裏直盼他能快快下山。

    “姑爺,你說天上真的有神仙麽?”

    盈兒托著下巴,望著滿天星鬥,其中有一顆星辰最是明亮,散發著淡白毫光,將一應星辰都壓了下去。那星辰每閃爍一下,她便眨一下眼睛,一雙大眼猶如墨璃,極是靈動。

    “興許有,興許沒有。”沉央也在抬頭仰望晨辰。

    盈兒輕聲道:“若是有,那一顆是老道爺呢?”人死之後或入地府,或升九天,融為滿天星鬥,在她看來,老道爺是個好人,死後定會在天上享福,而不是在黑漆漆的地獄裏受罪。

    沉央怔然不語。

    過了一會,盈兒忽然指著那顆最明亮的星辰,喜道:“姑爺,你看,這顆定是老道爺。”

    沉央順指看去,那是長庚星,本不當於深夜大放光華,隻是此時已是六月初,將近七月流火,天高雲薄,再因此地極高,幾無浮雲障眼,方才看得這般清晰明亮。他轉眼看去,隻見盈兒滿眼俱是光彩,暖得人心口一派洋洋。

    盈兒舉起手來,合在眼前,閉上了眼睛說道:“老道爺,願你在天上洪福齊天,娶得妖妻美眷成雙,生得一個又一個小道爺。您老在天上享福,可莫忘了姑爺,一定得睜大眼睛,仔細護佑姑爺一生平安。那倆個道人好生可惡,您也莫要閑著,降下一道雷霆,把他們通通烤作焦毛鼠。”

    她合著手誠心祈禱,神態極其虔誠,沉央聽得有趣,禁不住輕笑一聲。

    “呀,姑爺,你笑了?”

    盈兒驀地睜開眼睛,扭頭看向沉央,小丫頭心下大喜,自打老道爺跳崖之後,這可是姑爺第一次露出笑容。沉央嘴角笑意仍未隱,說道:“我與師傅都是道門中人,你行得的是佛門之禮,師傅豈能聽見?”

    “呀,這個我卻是忘了。”盈兒輕呼一聲,嫣然笑道:“不過老道爺本領gao qiang,在天上也不輸於他人,定能聽得見,也能搶得嬌妻美眷。”指著天上:“姑爺你看,那兩顆星星定是老道爺搶得,便是從旁邊那顆星星手裏搶得。”

    她說得煞有其事,振振有辭,沉央卻是聽得再也禁不住了,臉上笑意更盛,見她嬌巧可愛,他心下更是感激,不禁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腦袋,柔聲道:“是,師傅本領gao qiang,在天上也不弱於旁人,我在人間也不可丟了他的顏麵。師傅一生最是好麵子,那倆道人如今我鬥不過,待得日後,必施一道神符,把他們統統炸作焦毛鼠。”

    “是也,是也,便是焦毛鼠。”

    盈兒格格格笑將起來,滿臉歡喜,神彩溢眼,隻是眼底暗藏一絲羞澀,她梳著雙耳垂環髻,濃密秀發攏住了耳朵,直垂於肩。沉央揉她腦袋,一個不慎便捏住了她的耳朵。小道士想著心事,自不曾覺,直直揉了三下。這三下,直把她羞得渾身發抖,心裏奇癢難當,胸口怦怦亂跳,不明所以。

    “走吧,下山。”

    天可憐見,沉央終於收了手,站起身來。盈兒胸口小鹿亂撞,迷迷糊糊起身,跟在他身後走了兩步,突地想起他說下山,驚道:“姑爺,咱們這是要下山麽?”

    沉央點了點頭,拄著拐杖,朝屋內走去,經得這幾日調養,他已能勉強行走,隻是經得大起大落,大悲大痛,邪氣漸而滋骨,他的體質已是一日不如一日。

    “可是,可是這裏是淩虛崖呀。”

    盈兒回身望向遠處,雪月如水,遍灑蒼穹,遠處浮雲寥寥而起,蒸騰變化又似神鬼遊蛇,在那浮雲之間橫空一道天橋銜接南北,這天橋涎於日生,斂於雲起,是直通茅山主峰的必經之路,也是下山的唯一之路。而此地名叫淩虛崖,乃是一座孤峰,離地萬丈,山頭不足百丈方圓,唯有這一屋。據那倆道士說,這原本是犯了過錯的道人所居。

    這座天橋又名還丹橋,意指踏上此橋便如淩虛還丹,步步驚心,如履薄冰。小丫頭憂心不無道理,便是在青天白雲之下,通行此橋也極是不易,何況如此深夜?奈何沉央意態堅決,想通了心事,他一刻也不願停留。

    二人走向茅屋,天上冷月照下,映得人影成雙。這時,突聽‘噗’地一聲響。“誰?”小丫頭大驚,搶在沉央身前瞪目四看,朗朗月白,四下看得分明,除了樹影微搖,再無他人。“咕咕咕。”正自驚凝,忽聽頭頂響起怪聲。

    二人抬頭望去,隻見在那樹丫上蹲著一隻大鳥,這鳥有得磨盤大小,鼻如懸鉤,兩眼奇大無比。盈兒拍著胸口道:“好大一隻貓鷹啊,你怎生來得?”

    “咕咕。”貓鷹低頭梳毛。盈兒笑道:“我知道啦,定是從那邊飛過來得。”“咕咕咕。”貓鷹又叫。盈兒皺眉道:“你說好生危險,千萬莫去?”

    “咕……”貓鷹長長地叫了一聲。

    盈兒點了點頭,皺起臉蛋,對沉央道:“姑爺,它說去不得,我們還是等天亮了再走吧。”

    小丫頭幾時懂得鳥語?

    沉央知她心思,回頭看向還丹橋,浮雲蒸騰不休,卻不見橋,想了一下,說道:“前路多艱,猶勝此橋,若是畏難而退,豈可站得驚濤駭浪之顛?”

    “哪來得驚濤駭浪之顛?”

    盈兒聽不大懂,但卻聽懂了姑爺今夜是一定要過橋,無奈之下,她隻得抬頭說道:“鳥兒,鳥兒,你必是老道爺變化來的,你可得護佑姑爺。”說完,見沉央已走入屋中,當即快步而入。

    二人身無長物,根本用不著收拾,小丫頭自提了那盞八景燈,沉央走到床邊,把百納囊掛在肩上,一物卻從囊中掉下,撿起一看,乃是本書,粗略一翻,是本醫書,傷寒雜病論。

    沉央心奇,百納囊裏有得諸般物事,最最不可缺的便是薛複禮所贈盤纏,以及老道士所留手書,門類奇多,符咒術法俱全,還有一本劍譜,但是唯獨無有此書。

    此書何來?

    拿著書往外看去,那隻貓鷹飛到門前,與他對視。莫不是這貓鷹銜來?那它又是從何處得來?沉央越想越奇,想來想去想不明白,索性不再理會,把書扔在百納囊裏,緊了緊係帶,拄著拐杖大步出門。

    月華橫溢,站在冷冷月光下,渾身上下精氣神為之一清。回頭看了一眼茅屋,扭頭便走。盈兒當即提著燈跟上。

    二人快步走向還丹橋,貓鷹眨了兩下眼睛,撲翅而起,盤於二人頭頂。來到橋頭,沉央深吸一口氣,正要舉步就走。盈兒突地一聲嬌斥:“快快出來,莫要裝死!若再裝死,我這就把你扔到橋下去,再無人與你說話,讓你孤零至死。呸,你已經死了,永遠不死,嘻嘻,那更可憐!”

    “別,別扔,我這就出來。”

    脆嫩聲音響起,一個粉嘟嘟的奶娃兒從八景燈裏冒將出來,光著兩隻小腳,脖子上戴著碩大一枚銀項圈。盈兒皺眉道:“小白,快快掌燈!”

    “是,我這就掌燈,姐姐別凶我。”奶娃兒極是委屈,搖身化為一團綠光竄入燈中,頓時,那八景燈毫光四放,把周遭丈許方圓照得秋毫塵現。

    見此異景,沉央卻是不驚,這幾日,盈兒已將與他分別之後所發生的事盡數說與他聽,這奶娃兒是個鬼物,無甚本事,隻會掌燈,小白這名字卻是盈兒所起。李行空與那乞丐和老婦人原是一夥,還有個什麽盟主。沉央不是愚蠢之人,稍加揣摩便知其間必有蹊蹺,更是斷定老道士絕非妖邪歹人,隻是他也自知,自己人微言輕,又是老道士的徒弟,說出去無人會信。

    “師傅,終有一日,沉央必會讓那些瞎了眼睛的人都睜開眼睛!”

    看著滿天星鬥,沉央在心底暗暗起誓。

    方一踏上還丹橋,腳下便是一寒,橋上浮雲纏將過來,寒意一寸一寸往上直冒,盈兒凍得牙齒格格直響,沉央把外袍解下給她披在身上,她卻不願,隻是緊緊地拽著沉央胳膊,把身子依過來。

    倆人互相偎依,行得一陣,突聽腳下響起嘩嘩水聲,低頭一看,不見水流,唯見雲海翻騰,寒意更盛。不多時,二人身上都結了一層冰霜,每走一步,必聽腳下冰片碎裂聲。橋麵更滑,稍不留神便會墜入萬丈懸崖。

    “呀!”

    倆人哆哆嗦嗦前行,盈兒突然腳下一滑,往下墜去。“盈兒!!”沉央驚駭欲死,嗖地竄出,一把抓住盈兒。寒風呼呼直灌,刺得人睜不開眼,沉央趴在橋上,死死抓著盈兒。盈兒懸在橋外,仰頭哭道:“姑爺,你快放手,放手!”

    “不放,我絕不放!”

    橋麵極滑,盈兒的身子越來越沉,沉央重傷初愈,趴不住,身子一點一點往外陷。“姑爺!”便在這時,盈兒喊得一聲,沉央猛覺手上一陣劇痛,下意識地一鬆手。

    “盈兒!!!”

    沉央趴在橋上大喊,寒風呼嘯,雲海亂滾,盈兒已然墜下,再也看不見身影。“盈兒,別怕!”沉央心口慟地一沉,隻覺天與地盡死,正要縱身跳下。“鷹呀!”卻與此時,隻聽一聲鷹啼,那隻貓鷹衝入雲海,頃刻之間又已回轉,背上馱著一人,梳著雙耳垂環髻,手裏提著一盞燈,不是盈兒又是誰來?

    “姑爺,盈兒好怕!”

    盈兒跳下鷹背,抱著沉央嚶嗚嚶嗚直哭。失而複得最是人生大喜,但沉央卻冷哼一聲,扒開了她的手,拄著拐杖自行往前走去。盈兒一怔,上前去扶他,他一把甩開。貓鷹咕地一聲落在橋上,收斂了翅膀,昂首闊步走在二人前麵。盈兒小聲道:“姑爺莫惱,盈兒不該拿簪子紮你。盈兒害怕,害怕連累……”

    “盈兒!”沉央突地回過頭來,定眼看著盈兒,一張臉黑沉如水:“若說連累,是我連累了你,也連累了師傅,我卻是這天下最沒用,最該死之人!”

    “姑爺,姑爺……”小丫頭從未見過姑爺這般凶惡模樣,怕得要死。沉央又道:“師傅說,人活一世,草木一春,不過匆匆百年。我卻覺這百年好長,天大地大,哪裏又是我容身之所?師傅已離我而去,你也要離我而去麽?若是如此,還不如現下就死,也好過孤獨一生。”抬起頭去,看著茫茫蒼穹,胸口發漲,眼底發酸,卻不敢讓眼淚流下。

    “姑爺,盈兒不會,此生此世,永遠也不離開你。”

    說完,盈兒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緊緊拽著沉央的手。沉央低頭看去,隻見小丫頭哭成了一個淚人兒。“咕……”這時,貓鷹長長叫了一聲。沉央迎頭看去,還丹橋遠遠通向天際,清虛殿那巨大無匹的身影在雲海深處隱約呈現。

    沉央解下外袍,罩在盈兒身上,牽著她的手朝天橋另一頭走去。

    小丫頭哭得一陣,心頭卻是莫名暗喜,她太過年幼,也不知喜從何來,隻知這天大地大,也並不可怕,隻要,隻要有得姑爺在身旁,便是天踏下來,盈兒也不怕。

    有驚無險走過還丹橋,站在橋頭,恍覺在世為人。“咦,怎地有倆道士在這裏睡著了?”盈兒眼尖,突然看見橋頭小屋前躺著兩人。沉央心頭一驚,搶上前去一看,正是每日替他們送飯那倆道士,伸指一探,鼻息深重,搖了兩下卻搖之不醒。

    “倆個懶鬼!”盈兒罵道。

    沉央心頭卻越來越奇,是誰打暈了這倆道士?

    二人走入橋頭小屋,屋裏燈還亮著,桌上擺著飯菜,猶自冒著熱氣。盈兒拍掌笑道:“這可好啦,無人看守。姑爺,我們這就走吧。耶,倆個道士動彈不得,嘻嘻,我這就去把他們烤作焦毛鼠。”說完,提著八景燈朝外就奔,顯然是要去把那倆道士頭發給燒了。

    “鐺!”這時,突聽鍾聲響起,遠遠傳向四麵八方。一條人影從清虛殿掠起,風馳電騁竄向山下,隨即四麵八方傳來呼叫聲,喝斥聲,一群群茅山道人急急掠來。

    “糟啦,這是來捉我們啦,姑爺快走。”盈兒大吃一驚。

    “不是來捉我們,而是另有其人。”

    沉央絲毫不驚,果不其然,茅山道人紛紛朝山下掠去,對站在門口的沉央與盈兒視若無睹,其中有一人還走過來,皺眉道:“這是要下山去,倒是會挑時辰!”說完,提著劍往山下追去。

    “姑爺,他們這,這是盼著我們走呢。”

    小丫頭極是委屈,原本她以為這裏既然有人看守,那便不會輕易容他們離去,誰知卻是這般光景,正是舉力千斤卻無處發泄,心頭頗是不得趣。

    “咦,大貓鷹,你要去哪?”

    大貓鷹振起翅膀,朝清虛殿撲去,盈兒叫道。沉央心頭一動,走到殿外,麵朝雄偉黑沉的清虛殿大禮一拜,大聲說道:“師兄,沉央這便去啦。”

    盈兒心想,好歹蹭了幾天飯食,我也拜你一拜。學著沉央模樣,抱拳一拜。

    二人拜畢,便行下山。

    剛剛走到漢白玉長階口,幾名道人飛奔而回,其中一人竟滿臉是血,仔細一看,卻是方才那位與他們說話的道人。盈兒多看了幾眼,一名年輕道人飛身過來,猶豫了兩下,說道:“今夜山裏有賊人,莫如明日再走。”

    沉央施了一禮:“多謝道友提醒,沉央感激不盡,敢問道友高姓大名。”

    年輕道人一怔,答道:“薑雲長。”

    “薑雲長。”

    沉央在心底記住這個名字,再施一禮,拉著盈兒朝山下走去。

    二人方一走,清虛殿大門無聲而開,淩霄子度步出來,那隻大貓鷹走在他的身旁。清輝月光射下,拉得一人一鳥身影奇長。淩霄子走到無邊懸崖旁,伸手一招,那大貓鷹搖身一變,化作一柄長劍。

    “師傅,師弟走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