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邋遢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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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了盤纏,盈兒轉身便要去尋。沉央趕緊拉住她,茅山如此大,也不知丟在何處,怎可尋得?再則說,好不容易下得山來,怎能再行折返?當即,沉央好生安慰盈兒,笑道:“有這許多魚吃,也不會餓死。”
盈兒想了一下,點頭道:“小白既然會捉魚,便會捉兔子,改日盈兒烤兔子給姑爺吃。可是我們要去長安,要走好多好多路,這些魚兒也不可糟蹋了。”
說完,便去林子裏扯了根草藤回來,搓成小指粗細的繩子,把潭邊魚兒篩選了一遍,隻挑那些個頭大的,竄在草藤上,仔細一數,竟有三十多條。往身上一擱,小丫頭力氣雖大,身材卻極是嬌小玲瓏,被這三十多條大魚一圍,頓時看不見人,隻能看見一顆腦袋:“姑爺,你看這樣行麽?”
沉央在火堆旁翻閱老道士所留手稿,回頭一看,忍俊不住笑起來:“哪需得這許多,你挑幾條大的便行。”
盈兒道:“可是我已經挑過了。”她東戳一下,西摸一下,舍不得這些腰肥體寬的魚兒,極是煩惱。
又待了半個時辰,晨光熹微,天色漸明,沉央合上手稿,老道士所留手書博雜精深,一時半會哪能得看得明白?
這半個時辰,他隻把幾本符咒術法與那傷寒雜病論粗略翻了一下,老道士所記符咒極多,名字極是威風,但是晦瑟難明,偏生老道士又是個粗豪性子,也無太多注腳,看得人一頭霧水。至於那本傷寒雜病論,沉央翻來翻去看不出絲毫端倪,其間注腳倒是極多,密密麻麻盡是清晰小楷,但無一例外都是在探討病情病因以及種種治療方法。
不過,他也並未指望這半個時辰便能習得精妙符法,無欲則剛,也不氣餒。長安還遠,少說也得走上大半年,他有大半年時間可以翻閱修習。
當下,二人收拾了一番,出得茅山,直奔長安。
出山方知世間繁華,衣食住行都得金銀。一路行去,朝北走了一個半月,風餐露宿,盈兒所帶的魚兒早已吃光,好在有個便宜勞工可以指使,倆人倒不致於餓死。隻是越往北走,繁華愈勝,山林愈少,那小鬼往日出去轉上小半個時辰必有所獲,現下則是一去大半日,但卻時常空手而回。
沉央本想重操舊業,與人驅鬼除煞甚麽的,賺些盤纏銀兩。奈何所過之處人安畜靜,也不聞妖鬼鬧事,就算偶爾遇上兩個頭痛發熱,好似中了邪一般的事兒,那些事主也信不過他。誠然,老道士不在,他隻是個半大小子,穿得破破爛爛,看上去根本不像道法高深的da fa師,誰會信他?至於盈兒,那隻是一個條子尚未抽齊的黃毛小丫頭,更不可信。
這一日,天已黃昏,七月流火,太陽烤得地麵焦黃,東南西北四下一看,盡是盎盎熱氣。倆人尋了所涼亭,躺在亭子裏幹喘粗氣。說起來,他們已然餓了大半日,肚子餓得咕咕直叫。盈兒還好,沉央則是一日不如一日。看著姑爺日漸消瘦,盈兒心口痛得發慌,隻怪自己沒用,把姑爺餓成這般模樣。
沉央心頭自知,怕是與自己未能習得上清da fa有關,這些日子來,他每日必然捧著老道士手書研習,學會了兩道符咒,暗中試過,這兩道符咒威力極大,一符下去神妙絕倫,比那清明定神咒強上太多。劍術他也沒有拉下,老道士的乾坤無極劍,他自認已然學會三招,雖不知威力如何,但自問今非昔比。
本領見漲,身體卻是每況愈下,膻中穴處似藏了一物,晨時鼓臊,午時亂震,到得子時又是水火齊襲,把他折騰得形如枯縞,再不複昔日俊秀模樣,乍眼一看,倒與那枯木真人有幾分相似。隻是,他唯恐盈兒擔心,諸般痛楚都暗自忍了,不呼不叫,裝作若無其事。
倆人躺在地上喘氣,盈兒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忽道:“姑爺,前麵便是吉安鎮,盈兒聽人說,過了吉安鎮一直往北走,走上十來日,有一條大江。沒有銀子,咱們可過不了江。”
沉央有氣無力道:“若是吉安鎮鬧鬼,那便好了。”
“是也,若是吉安鎮鬧鬼,那可真就好了。耶……”
盈兒又舔了舔嘴唇,驀地眼睛一亮,噌地坐起身來。“咯咯咯。”這時,遠遠響起一陣雞叫聲。小丫頭扭頭一看,炎氣盎盎的大道上奔來一隻雞,那隻雞奔得極是慌張,在它身後飄著一盞燈兒。那雞往左撲,那燈便攔在左方,往右躲,那燈便攔在右麵,直直押著雞奔著涼亭而來。
“姑爺,是隻山雞。”
盈兒跳起來,一把捉住雞脖子,用力一扭,那雞頓時不叫。沉央歪頭一看,哪裏是甚山雞,分明便是一隻家雞,心頭暗暗歎得一口氣,人窮誌短,不得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心想,至少,至少盈兒還沒打家劫舍,是也不是?
涼亭旁邊是道斜坡,坡下有條小溪,盈兒提著雞走下斜坡,八景燈懸在她身旁,時上時下。說來也奇,起先,那燈中小鬼極懼日光,懶洋洋地,無精打彩。旬月過去,現如今竟也不怕日光,終日裏跳上竄下,二人一鬼,就數這小鬼越來越胖。
盈兒手腳極是麻利,不一會便將那雞開膛剖肚,洗剖幹淨。就在涼亭裏升了火,把雞架在火上烤。烤得一陣,油香四溢,盈兒又拿出諸多小瓶子,逐一往上灑作料。離開茅山時,盈兒是沒有作料的,那這作料何來?
小丫頭說是地上撿來,沉央姑且信之。
不多時,肉香四竄,涼亭內外盡是香氣。滋滋滾油落在火上,火舌竄起,就連那火舌也帶著香氣。八景燈懸在肉雞上,絲絲香氣纏繞著燈兒,仿佛是那燈中小鬼正在吸著香氣。盈兒瞪著大眼,咽了一口口水,把手捏著耳朵,涼了涼手指,正準備把最為肥美的雞腿掰下來與姑爺吃。
“好香,好香。好香好香!”
這時,遠處響起一個聲音。二人回頭望去,隻見大道上行來一人一馬,那人騎在馬上,跨下的馬極瘦,根根肋骨凸現,走路時東倒西歪,蹄踏蹄踏,讓人極其擔心那馬就此倒下。
馬背上的人更是不堪,頭上白玉襆頭缺了一半,滿頭亂發極是油膩,仿佛多年未洗,身上衣衫已然看不出本色,右腰掛著青瓜酒葫蘆,左腰懸著一把劍,唯獨這把劍看上去頗是銳利,luo lu在外的劍尖在夕陽下泛著點點寒星。
這人閉著眼睛,追尋著香氣來到涼亭。馬兒頓住腳步,朝著火堆不住吸鼻,突地一聲長嘶,四蹄亂揚。那人坐不住,一咕嚕滾在地上,無巧不巧恰好滾在火堆旁,眼睛尚未睜開,手已伸向火堆。
“哪來的臭乞丐,竟敢搶我雞吃?”
盈兒大怒,撿起一截木柴敲在那人手背上。那人吃痛,唉喲一聲,縮回手去,眼睛慢慢睜開,把盈兒與沉央看了一下,又把手伸向火上肉雞。“好啊!”盈兒更怒,又拿木柴去敲。這回卻是沒有敲著,那人手速奇快,在肉雞上猛地一戳,戳了一塊肉去,連指帶肉含在嘴裏,美滋滋的吸吮。
是可忍,孰不可忍!
盈兒一把抓住八景燈,正要掄起來砸。沉央趕緊咳嗽一聲。一聽姑爺咳嗽,盈兒頓時大驚,搶過去拍著沉央的背,問道:“姑爺,可是又不舒適了?”
那人吸完手指,見盈兒不得空,瞄準了肥美雞腿抓去。盈兒一邊替沉央拍背,一邊留心著這人一舉一動,見他伸手,當即提燈去擋。那人訕訕一笑,縮回手去,眼睛猶自盯著那雞腿。
沉央道:“都是路上人,與人方便即是與己方便,盈兒,給他一塊吧。”
“還是小哥仗義!”
那ren da喜,搓著手就要去扯雞腿,誰知盈兒仍是不依,揮著燈兒一擋:“若想吃雞,那也可以,不過得拿東西來換!”
那人一怔,攤手道:“在下身無長物,無物可換。”
盈兒大眼一瞪,看著亭外那馬道:“一根雞腿,一匹馬。”
“一根雞腿,一匹馬?”那人吃了一驚,揮手道:“不換不換,沒了馬,我如何仗劍走天涯?”
盈兒道:“有了馬,你也仗不得劍,走不得天涯,就你這臭乞丐,又懶又沒本事,吃了上頓沒下頓,遲早餓死。我若是你,與其做個餓死鬼,不如放過這馬,換得一根雞腿。到了閻王爺處,好歹也是一個飽死鬼!”
那人半天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你怎知我又懶又沒本事?”
盈兒上上下下看他一眼,不屑地道:“下麵有條小溪,你且到溪邊去照照,上來你便知了。”
那人一愣,當真起身,衝到坡下,臨水一照,繼而哈哈大笑。笑聲不止,他又竄到亭中,放聲大笑。盈兒怒道:“笑甚麽?我說得不對麽?”
那人笑道:“小丫頭牙尖嘴利,不過正合我意。”
盈兒道:“誰要合你意來?你且說吧,你換還是不換?”
說著,用手撕開一條雞腿,故意把那雞肉扯得極開,讓香氣四溢,眼睛卻偷偷瞧著亭外馬,心想,這馬雖瘦,但是拉到溪邊洗洗,也能賣上幾兩銀子,就算不賣錢,拿來與姑爺騎也是不錯。
那人眼睛落在雞腿上,絲毫挪動不得,嘴巴與喉頭一張一張,忍得極是辛苦,突然歎道:“罷了,換馬卻是不行,我另有他物與你換。”
“你那把劍麽?”盈兒細眉一挑,又瞄上他那把劍,小丫頭心想,這劍也不錯,姑爺的紫虹劍讓惡人奪走了,如今用得是拐杖削成的木劍,哪怎成?嗯,仗劍走天涯,姑爺若是騎上這馬,佩上這劍,定比這乞丐威風。
“不成不成!”
那人按住劍搖頭擺腦:“閑過信陵亭飲,脫劍膝前橫,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沒劍沒馬,如何走得天涯?”
這也不行,哪也不行,盈兒大怒,霍地起身,用雞腿指著那人鼻子喝道:“臭乞丐,若是不換,趕緊走吧,別想吃肉!”沉央要說話,她卻朝沉央使了個眼色,示意姑爺暫且忍耐,這乞丐是個貪吃鬼,必然會換。
那人卻不惱,反而哈哈一笑,按著劍環顧四方,突然舉起酒葫蘆,一通狂飲。
一氣飲得半壺,氣勢頓時一變,就見他亂發微張,雙目深邃如海,動靜間竟有一股氣吞天下之勢,哈著酒氣,張口吟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好!”沉央讚得一聲,他雖不通詩律,然而僅聽此一句,便覺渾身上下氣如泉湧。
那人微微一笑,走到亭邊,極目望遠,又道:“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已雪。”
“好!”沉央又讚一聲,便連盈兒也瞪大了一雙眼睛。
“人生得意需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那人繞著肉雞打轉,邊走邊吟,氣勢如虎,慷慨奪目,便似驚天雪崩,一浪接著一浪,一浪蓋過一浪,浪浪奪人心神。沉央聽得心搖神悸,嘴巴微張,緊緊拽著拳頭,其間有一句,他聽來極是熟悉,但一時半會想不起,是在何處聽過?
一詩吟罷,那人哈哈大笑:“李某此生唯有三好,好酒,好詩,好劍,好肉。”
盈兒撇嘴道:“那是四好。”
那人道:“也對,四好就四好。”
盈兒道:“還有一好。”
“卻是何好?”沉央奇道。
盈兒懶懶地道:“好吃懶做。”
“哈哈哈……”
那人縱聲狂笑,絲毫也不惱:“小丫頭,我拿這詩來換你的雞吃,可能換得?”
“不……換!”
盈兒定定的看著那人搖頭,動作緩慢但卻極是堅定,她不似沉央,醉於這人詩歌,被其氣勢所奪,她的眼睛隻看見這人盯著她的雞,一刻也未挪動過,便是在吟詩時,也是如此。
聽得不行,那人氣勢一餒,便似水泡一般破裂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道:“莫非真得當馬,莫非真得當劍?劍還是馬?馬還是劍?”看看腰上劍,又瞅瞅亭外馬,好生難以抉擇。
這時,沉央站起身來,接過盈兒手裏雞腿,朝他走去。那人霍然起身,大聲道:“要劍還是要馬?你且說吧!”
“沒馬沒劍,如何仗劍走天涯?”
沉央微微一笑,把雞腿遞與他。那人眼睛一亮,劈手奪過雞腿,就此大塊朵頤起來,吃完把雞骨頭往外一拋。那馬早等著,伸出舌頭一卷,把雞骨頭卷入嘴裏,嘎吱嘎吱嚼起來。
盈兒看大奇,她還沒見過嚼骨頭的馬,嘴上卻道:“人是個貪吃鬼,馬也是匹貪吃馬!”
一根雞腿下肚,那人猶不解饞,又盯上另外一根雞腿。這下,盈兒卻再不與他機會,撕下雞腿,往沉央嘴裏一送。那人咕地一下,吞了口口水。沉央也餓,隻得轉過頭去,默默嚼食,有那人一雙眼睛瞪著,他可吃不下。
盈兒自吃雞脯,那人又涎臉過來,低聲笑道:“小丫頭聰明伶俐,那位小哥是你的情郎麽?”一句話說得盈兒小臉通紅,罵道:“呸,胡說甚麽,那是我家姑爺。”那人點頭道:“原是你家姑爺,看上去怎地病殃殃得?”
“呸!你才病殃殃,你的馬也病殃殃,你的劍也病殃殃!”
盈兒罵道,她最是討厭別人說姑爺半個不是。那人灑然一笑,也不說話,趁著盈兒不留神,抓起一大塊雞脯就往嘴裏送。盈兒大怒,提著燈兒去砸他。他卻一下翻到了馬背上,猛地一夾馬腹,那馬撒蹄就跑,竟是去得極快,一眨眼就沒了人影。盈兒站在亭口,愣愣說道:“吃了我的雞,跑得竟有這般快。”
沉央笑道:“盛世大唐,遊俠山海,這便是大唐遊俠兒遊戲人間。”
“管他甚麽遊俠兒,山海兒,若再讓我碰上他,定要他好看!”
盈兒猶自憤憤不忿,沉央卻覺越來越是困倦,枕著亭中涼木,閉目小睡。盈兒去溪裏打了點水,替他洗了把臉,輕聲道:“姑爺,我去前麵鎮上轉轉。”
沉央道:“去鎮上做甚?我們又沒錢住店。我看這涼亭甚好,稍後拿布條把四周一裹,將就對付一宿吧。”
這些日子以來,二ren da多都是這般露宿於野。
“我去鎮上問問路,去去就回。姑爺先歇會。”
盈兒看了看天色,日移西山,灑下萬道金虹,想來再過個把時辰,天便黑了。打開百納囊,取出一堆布條,把涼亭四麵纏了。歇下手腳時,姑爺已然捧著書睡著了。她走到外麵,伸了個懶腰,提著八景燈朝鎮上走去。
不過裏許路程就到,盈兒在鎮上轉了一圈,吉安鎮是個小鎮,鎮上人口不多,左右不過百十來戶人家,大多都是農戶,無甚油水。唯有一家高門大柱,門口立著兩具石獅子,頗是威風。
盈兒在門口站了一會,提著燈兒往回走,邊走邊道:“小白,鎮上有鬼。”
此時天色已暗,四野無人,奶娃兒從八景燈裏冒出來,奇道:“姐姐,鎮上沒鬼,一個鬼也沒有。”
盈兒道:“我說有鬼,那就有鬼。”
“可是?”奶娃兒眉頭緊皺,他就是鬼,而且算得是個鬼王,方圓十裏若是有鬼,他豈能不知?隻是他向來膽小,不敢與盈兒絆嘴,隻得隨著她心意道:“若真有鬼,那就好啦。”
“當然有鬼啦,你不就是鬼麽?”
盈兒擰著燈兒,突地嫣然一笑。(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