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銷金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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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樓是酒樓,釀得美酒玉壺春,千金難得一購。醉仙樓也是青樓,常言道,大美江南,一美山青,二美水秀,三美綠肥紅瘦,這綠肥紅瘦說得不是名花,而是美人。
浩浩大江自西往東走,途經西津渡口。一大早,南來北走的商船與客船擠滿了碼頭,下得船來,莫論行南還是走北,都往醉仙樓趕,自是要去品一品那名揚天下的玉壺春,也是要去嚐一嚐那千嬌百媚的綠肥紅瘦。
放眼看去,醉仙樓門前客似雲來,站在門口迎客的小廝牽馬引車,忙得不亦樂乎。
這時,林蔭道上走來二人,一男一女,男子約模十四五歲,極是清瘦,身上衣裳雖是破爛,但卻洗得極為幹淨,腰上懸著一柄木劍,背上負著碩大一麵百納囊。女者是個小娃兒,十一二歲,本是嬌美可愛的人兒,如今卻是麵有菜色,唯有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一如往昔,東瞅瞅,西看看,極是靈動。
“姑爺,這是酒樓麽,盈兒怎覺不像?”
站在四層高的醉仙樓前,盈兒抬頭仰望,隻見這飛簷翹角的酒樓上掛著兩竄大紅燈籠,牌匾上寫著三個大字,她皺著眉頭看了半天,一個字也不識得。
樓內傳來絲竹歌舞聲,哈哈大笑聲,格格嬌笑聲。那些嬌笑聲極其可惡,盈兒眉頭越皺越緊,隻覺這裏定不是酒樓,至於是甚麽樓,她太年幼,既未見過,也未聽過,便連想也未曾想過,是以她猜了半天,仍是一頭霧水。
“興許,興許是酒樓吧,有酒香。”
沉央與盈兒並排站作一處,也在看樓。這樓很是氣派,酒香從樓裏飄出,幾名酒客醉熏熏地從樓裏走出來,他方斷定這是酒樓,當即拉著盈兒朝酒樓走去,盈兒不情不願,卻也無可奈何。
“慢著!”
門前小廝早就注意到了他倆,見他倆要進樓,伸手攔住:“乞討也不看地兒,這裏是醉仙樓,出入非富即貴,若讓你倆進去,豈不晦氣?”小廝趾高氣揚,眼睛衝著天上,看也不看倆人一眼,又道:“若要乞討,後退,轉身,左轉,就是哪兒!”把手指向不遠處,那裏有幾株歪脖子老樹,三兩攤販在樹下賣些小玩藝兒,攤販的對麵蹲著幾個小乞丐,人人麵前放著一隻破碗,偶爾有酒客路過,心情大好,扔下一枚銅子,叮叮當當直響。
沉央心下大慚,說道:“這位小哥,我們不是乞丐。”
“不是乞丐?”
小廝眉頭一挑,把倆人上上下下一瞅,不屑地道:“我這雙眼睛,每日看人成百上千,決不會看錯,你們不是乞丐便是小偷。怎地,敬酒不吃,要吃罰酒?”揮一揮手,兩名身高體壯的人撩著衣袖走過來,就要把倆人轟走。
盈兒大怒,喝道:“拿開你的髒手,我家姑爺是法師,不是乞丐也不是小偷。惹惱了姑爺,一符下去,把你炸成焦毛鼠。”
小廝一愣,嬉皮賴臉笑道:“喲嗬,還是法師?如此模樣的法師,我可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也好,你若真是法師,且把符拿出來,若能傷得小爺一根頭發,小爺便請你進去!”方才,這小廝若惱了一位客人,得了一通訓,滿腔火氣正無處可發,盈兒也來吼他,他豈能不怒?
“治他,治他!”
“法師若能治他,賞銀十兩!”
“小娃兒,要鬧去別地鬧,莫要在此惹事!”
周遭客人越聚越多,都要看看小乞丐能否搖身一變成為法師。兩名打手走上前來,一人搭住沉央的肩,一人則去推盈兒。沉央性子雖好,不願生事,此時也不免暗暗惱怒,抬起木劍一敲,正中推盈兒那人手腕。那人‘唉喲’一聲,捧著手腕蹲在地上。沉央順勢回撩,啪地一下正著按住自己肩頭那人肩甲窩,那人渾身一抖,手臂軟不拉嘰搭下來。
轉眼製得二人,沉央冷哼一聲,從懷裏摸出一張空白符紙,二話不說,提著木劍一陣疾劃。
眾人看得心頭一凜,那小廝更是不堪,這才知道衝撞了法師,一張臉嚇得麵如豬肝,撲嗵一聲跪在地上,叫道:“da fa師饒命啊,da fa師饒命啊!”
沉央冷然一笑,也不理他,揚手打符。“饒命!”小廝驚叫一聲,抱著腦袋滾在地上。然而,那符卻並非打向他,而是打向他身後那株柳樹,就聽一聲罡雷驚響,胳膊粗細的柳樹應聲而折,技斷葉落,一派狼跡。
盈兒走過去,踢了小廝一腳,嘻嘻笑道:“現下,你可信了?”
“信了,信了,是小人有眼無珠。”
小廝一疊連聲,唯恐沉央再來一符,把他炸得稀爛。沉央道:“人浮於世,為何要生眼睛,便是要上敬天,下敬地,時時謹記,莫要害人害己。”把小廝拉起來,遞上玉牌,問道:“此地可是醉仙樓,你可識得此牌?”
“是,是是。唉喲,原來是天字一號房的客人!快請,快請!”
見了玉牌,小廝臉色又是一變,趕緊點頭哈腰引領沉央進樓,轉眼又看向盈兒,涎臉道:“你也請,你也請!”
一幹看客見奇心喜,跟著二人進樓,有人輕笑:“這位小法師當真有趣,帶著小丫頭逛青樓,很是難得一見啊。”
盈兒耳尖,聽得清清楚楚,輕聲道:“姑爺,甚麽是青樓?”
“青樓?”
沉央一怔,他自小便在山上長大,入得塵世不過數月,老道士也不是那貪花戀色之人,自是從未對他說起過這人世間的風月場所,故而,他也是一問兩不知。想了一想,說道:“既來之,則安之,先進去見了人再說。”
“那酒鬼當真在這樓裏麽?”
盈兒不信,這酒樓如此氣派,便是那小廝也是盛氣凜人,怎會與那臭乞丐死酒鬼有得幹係?
原來,自那日在吉安鎮與那酒鬼分別後,二人一路北來,走了十來日,終於到了這西津渡口,眼見得舟船排江,他們卻無錢可乘,沉央突地想起那酒鬼來,便帶上玉牌來到這醉仙樓一試運氣。
說起那玉牌盈兒就來氣,一路上,有許多次她都想把那玉牌偷偷給賣了,換些盤纏錢,至少買上兩塊饅頭填飽肚子。奈何沉央死活不讓,說是別人所贈,本不屬己,豈可私賣?於是乎,這十來日路程,他們走得著實艱苦。
閑話少續,且說二人走進醉仙樓。
方一進去,盈兒的眉頭便是大皺特皺。樓內客人極多,不僅樓上客滿為患,便是大堂裏也是座無虛席,一群群身著薄紗輕裙的女子穿行於其間,搔首弄姿,極是惹人討厭。
大堂正中處起得一方戲台,台上有名胡姬正行翩翩起舞,露著腰上一片雪白。一名琴女抱著琵琶獨座於台上一角,十指拂弄,琴聲越來越急。伴隨著琴聲,胡姬越轉越轉,漸漸不見人影,唯聽身上琅環玉佩叮叮作響,滿座酒客大聲叫好。
“呸,都不是好女人!”盈兒心口跳得發慌,緊緊扯著沉央衣角道:“姑爺,我們,我們還是走吧。”
沉央也看得滿臉通紅,心下惴惴難安。這時,那小廝回頭笑道:“天字一號房在上麵,二位請跟我來。”引著二人走上璿轉木梯。沉央剛剛走上木梯,忽然嗅得一陣香風,抬頭一看,一名豔麗女子急衝衝下樓,邊奔邊笑,待至沉央麵前時,突地一把抱住沉央,‘啪嗒’一下親得一口,媚然笑道:“小郎君長得可真俊,雖然瘦了點兒。”
橫波斂豔時,她又拿手去勾沉央的脖子。沉央大吃一驚,趕緊跳開。那女子捂著心口格格直笑,胸口那抹雪白恍得人心驚肉跳。“呸,妖女!”方才這女子親沉央,來得太快,小丫頭一時沒回過神來,等她猛一回神,頓時大怒,提起八景燈便要砸去。誰知,那女子反身又抱住了她,嘴對著嘴,也是啪噠一下,狠狠親得一口,嘻嘻笑道:“小妹妹莫要吃醋,男歡女愛,那是天經地義。”說完,捏了捏盈兒臉蛋,嬌笑連連,徑自下樓。
“呸,呸呸呸。呸!”
盈兒快哭了,不住地抹嘴巴,隻覺被那女人親得一口,便是十年也洗不幹淨。“姑爺,姑爺,這是甚麽地方啊?”小丫頭撅著嘴,看著沉央臉上的胭脂唇印,淚眼汪汪。
“當然是醉仙樓。”小廝回頭笑道。
小廝帶著倆人直上四樓,到得四樓,滿耳喧鬧聲為之一輕。又轉過了一條長廊,來到一處幽僻之所。倆人這才看得,原來樓中又有樓,兩座清幽小樓平空而起,隱隱聽得琴聲。那琴聲極低,斷斷續續,似有人正在試弦。到得此地,小廝麵色一正,引著倆人輕步而行。
盈兒邊走邊罵:“死乞丐,臭酒鬼,倒底在哪?”
途經左麵那座小樓,門口站著倆名女子,俱是十七八歲年紀,眉清目冷,穿著一身黑白相間的道袍,腰上佩著劍,黑色劍穗在微風中輕蕩。沉央看得大奇,到得此時,他多少已知此地乃是風月場所。既是風月場所,怎有女冠在此?
他在看那兩名道人,那倆名女道人也在看他。
錯身而過時,忽聽一聲冷哼。沉央心頭一悸,轉眼看去,正逢一雙眼睛,那雙眼睛瞪了他一眼,倏地轉過頭去,正是左邊那位女道人。
“哼,不要臉!”
自打進了醉仙樓,盈兒便覺來到了人間地獄,她一直便在留心自家姑爺一舉一動,見那不知羞恥的女道人哼自家姑爺,頓時還那女道人一哼,還罵了一句。那女道人麵上一寒,冷眼看來。盈兒也不懼她,立即還以顏色。普天之下,除了姑爺,小丫頭不懼任何人!
“清兒,你在與誰說話?”
這時,屋裏傳出一個聲音,斷斷續續的琴聲也嘎然而止,那聲音極是好聽,字字清脆,似珠玉滾盤。左麵那女道人回身道:“回秉姐姐,是兩個小乞丐。”
“小乞丐?”
屋內聲音愣得一愣,琴聲又起,仍是在試弦。盈兒怒道:“才不是小乞丐,我家姑爺是法師!”每次都被人當作小乞丐,小丫頭豈能不怒?
名叫清兒那女道人看著沉央冷聲道:“若是法師,怎會來此?”
盈兒道:“你能來得,我家姑爺便來不得?我家姑爺是堂堂七尺男兒,想去哪,就去哪,卻不像你,隻能替人守門。”
清兒一怔,未料到盈兒如此牙尖嘴利。右麵那名女道人噗嗤一下,笑了起來。屋內那人笑道:“倒是個伶俐的丫頭。”說完,又去弄琴,沒了下文。
“伶俐不伶俐,與你何幹?”盈兒心裏不痛快,立即還嘴。
“你,好大的膽!”
清兒氣得杏目圓瞪,按著腰上劍,跨前一步。盈兒也不輸於她,當即掄起八景燈。
“打擾貴客了,二位貴客請隨我來。”眼見二女一言不合,就要動手,小廝趕緊朝沉央使了眼色。沉央一把拉住鬥雞一般的小丫頭,隨小廝向右邊那座小樓走去。盈兒猶自憤憤不忿,轉過頭來,朝著清兒恍了恍八景燈,直把清兒氣得粉臉通紅。
“等一下。”
剛剛走了沒兩步,身後傳來喚聲。“好哇!”盈兒虎地轉身,提著八景燈,怒目看向身後。誰想追來的卻不是那清兒,而是另一名女道人。
女道人盈盈而來,笑道:“小妹妹莫要生氣,清兒隻是與你鬧著玩呢。”看著沉央又道:“小法師可是去天字一號房?”
“不是!”
“正是。”
兩個聲音齊聲道,說不是的,自然是盈兒。女道人也不惱,反而莞爾一笑,吩咐小廝道:“十二郎訪友未歸,切不可因此而輕慢了貴客,需得好生侍奉。”
“那是自然。”小廝答道。
女道人又道:“我看二位風塵仆仆,定是遠道而來,若是有何難處,隻管來找我,我叫飄雪。”
“飄雪姐姐真是個好人!”
盈兒大眼一亮,正要說,好姐姐,我們有難處,大有難處,我們要過江,需得銀子。沉央趕緊咳嗽一聲,打斷了小丫頭的訴苦心思:“多謝道友,方才盈兒多有得罪,還望莫怪。”
一聽‘道友’二字,女道人嫣然一笑:“福生無量天尊,不可思議功德。卻不知道友仙山何處,尊奉三洞尊神哪一尊?”
“這,福生無量天尊,不可思議功德。我,我……”
沉央大慚,他向來自詡是道門中人,會得兩手道術,習得兩招劍法,然而並無山頭,也無師門。說起來,老道士一身道法博雜精深,但卻從未對他說起過倒底是師承哪一脈,太清,玉清,還是上清?
“同道即為友。”
女道人心思玲瓏,微微一笑,打了個道揖,轉身而去。
當下,小廝領著二人走入天字一號房,內間極大,果然無人,陳設簡約而不失華麗,桌上燃著上好沉香,熏得人渾身疲乏盡去不少。
盈兒在房間裏東摸摸西看看,突然罵道:“哼哼,那死乞丐不僅是個臭酒鬼,還是個大大的騙子!嗯,更是個吝嗇鬼,吃了我的雞,也不給錢!”
沉央正在翻閱那本傷寒雜病論,聽她罵人,搖頭一笑。不多時,那小廝去而複返,身後跟著兩名豆蔻佳麗與幾名隨從。這兩名女子約模十五六歲,身姿窈窕,柔若無骨,一顰一笑融人心神。
隨從扛著熱氣騰騰的水桶,方一進來便入內間,往浴盆裏注水,那浴盆極大,足可容得數人共浴。
“二位貴客遠道而來,先洗洗風塵吧。”小廝朝著沉央行了一禮,轉頭又看著盈兒:“這位,這位……”
兩名女子媚了沉央一眼,走到內間弄水,弄得水聲嘩啦啦響,她們則嘻嘻直笑。
盈兒呆了,一雙大眼睛轉來轉去,突地喝道:“你,你們好不要臉!”轉念又一想,糟啦,我卻是把姑爺也罵進去了。
沉央一張臉漲得通紅,胸口怦怦直跳,十四五歲正是血氣方剛之時,那兩名女子在內間弄水,鶯聲燕語,聲聲如啼,聽得他是渾身臊熱,邪火四起,再聽盈兒一罵,他心頭更如鍾撞,當即起身,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
“小郎君,小法師,快來洗洗吧,怎生便使不得了?”內間一名女子嬌聲喚道。
“正是使不得呢,死不得,yu xian yu si,死去又活來,格格格……”另一女嬌笑不已,越說越露骨。
“姑,姑爺。”盈兒大急,定定地看著沉央,淚珠盈眶。她雖年幼不通人事,卻也知道,此事萬萬不可,大大不可,急得一陣又氣,氣得渾身發抖,緊緊地咬著嘴唇,想要說甚麽,卻不知從何說起,好生難受。
“小妹妹。”
正自無比尷尬,屋外忽有人喚道。轉目一看,卻是飄雪。飄雪站在門口,並未進來,她看著盈兒說道:“小妹妹,此間乃是男子所居,你怎可待得?快隨我來。”盈兒大聲道:“我不去,我要守著姑爺!”
“你不去,莫非你也要來洗一洗?”內間女子格格笑道。
“不,不要臉!!”
盈兒大怒,一張小臉臊得通紅,心口小鹿撞來撞去,撞得她渾身輕飄飄地,轉眼看見姑爺還在那兒擺手,像個榆木疙瘩一般,她心想,莫不是,莫不是姑爺是願意的,若是他不願,一符下去,誰又能勉強他?
如此一想,她心頭又羞又酸又氣,猛地提起桌上燈兒,衝出屋去。
“盈兒!”(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