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如斯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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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乞丐是何等本事?盈兒這一砸自是落了個空,不過沉央卻趁乞丐分神那一瞬間,又打一張元陽乾罡雷符。乞丐想避,飄雪一劍急刺而來,他不得不挺鼎去擋,元陽乾罡雷符猛然一爆,炸得他渾身冒煙。乞丐又吐一口黑血。
“小淫賊這一手俊得很哪!”
清兒與老婦人鬥得不可開焦,回過頭來嫣然一笑。“清兒姐姐,姑爺可不是淫賊。”八景燈盤旋飛回,盈兒提著燈兒叫道。清兒一邊引劍急斬,一邊格格笑道:“若不是淫賊,你為何哭得那般傷心?”
“誰哭啦?”
盈兒羞得滿臉通紅,偷偷去瞧自家姑爺,其實她並不知道淫賊二字是何意思,隻是帶了個‘賊’字,終歸不好聽。她心想,淫賊,銀賊,莫非是偷了銀子的賊,姑爺可沒偷人銀子。
沉央轉身衝入船尾房間,轉眼即出,手裏提著一柄劍。元陽乾罡雷符威力奇大,是沉央此時最大依仗,但卻極耗心神,以他的能耐,連續打得兩記已是極為不易,再要對敵,還得靠乾坤無極劍。
當下,他略一沉神,平複了氣息,提起劍來,一劍急刺乞丐背心,極快極狠,正是乾坤無極劍的第一招南庭貫日。誰知,那乞丐卻似背後長了眼睛,揮起掌中小鼎,一拔一引,竟將沉央帶得轉了一圈,恰好迎上飄雪劍尖。飄雪大吃一驚,趕緊撤劍。乞丐嘿嘿一笑,猛地一掌拍在鼎上,綠光奔泄而出,眼見便要把沉央灼成一堆白骨。
“小道友當心!”
說時遲,那時快,飄雪一聲輕嘯,抓住沉央衣領往後一拋。沉央高高飛起,重重落下,摔得七暈八素,卻也撿了一條命。“姑爺,可有摔疼?”盈兒奔過來,將他扶起。飄雪一個鷂子翻身,翻到乞丐背後,刺出一劍,叫道:“小道友,你暫且歇著,看看那老道爺去。”
清兒笑道:“小淫賊,你這劍術很是一般哪。”
沉央心下大慚,盈兒道:“姑爺沒偷銀子,清兒姐姐切莫亂說。”
“嘻嘻嘻,格格格……唉呀!”
清兒嬌笑不已,突然唉呀一聲。那老婦人本與她戰得不分上下,驀地麵色一狠,揚手打出一道白幕,那道白幕如扇似麵,極其凶狠,清兒險些被打個正著,白幕與她擦身而過,直奔沉央與盈兒腳下,‘嚓’地一聲響,白幕及地,足有尺厚的甲板便似豆腐一般,被那白幕切得稀爛。沉央定睛一看,哪裏是甚白幕,分明便一團白絲,心下更驚。
盈兒驚道:“這是甚麽妖怪?莫不是蜘蛛精麽?”
這時,老婦人發起狠來,收了銀爪,打出道道白絲,那些白絲極其堅韌,竟不懼清兒劍氣,清兒飛來縱去,奈何她不得。遠遠一看,以那老婦人為中心,方圓五丈之內飄滿白絲,東繞西彎,極是靈動,偏又無比狠戾。而此時,那乞丐也是怒吼連連,道道綠光潑天而起,但凡觸物,俱是化作一灘濃水。
好在飄雪與清兒劍法多變,猶其二人極擅聯手,指東打西,配合得天衣無縫,方可與那老婦人和乞丐勉強一戰。說起來,這老婦人與那乞丐當真了得,先是與枯木真人一戰,受得重傷,後來又與李十二一戰,傷上加傷。若非如此,怕是飄雪與清兒根本不是她們對手。
沉央有心助戰,卻無力而為,直急得滿頭大汗。盈兒忽道:“姑爺,快看,那個老道士怎地在那裏扭來扭去?”沉央聽得一驚,搶上去一看,心頭駭然,隻見枯木真人雙眼眨紅,麵目猙獰,顯是極其痛苦。此時,這老道渾身上下不住痙攣,似乎有一股力道正在拚命拉扯他的身體,越拉越長,越拉越細,luo lu在外的手腳爬滿了黑色鱗甲,便連脖子上也是如此,令人駭目驚心。
沉央叫道:“老真人!”
“呃,呃呃……”
枯木真人嘴裏直冒血泡,猛地一把抓住沉央手腕,死死地盯著他手裏的劍。沉央知其心思,老道將死,正行化妖,這老道人自化為人,一心向道,自是不願臨死時還讓人看見他的妖身醜態,是以才忍得這般辛苦。
“盈兒,你轉過頭去。”沉央忽道。盈兒道:“姑爺,我不怕。”
“轉過頭去!”沉央喝道。
“哦。”盈兒撇了撇嘴,聽話轉過頭,心裏卻想,滿船的妖怪,我轉與不轉,看得都是妖怪。
沉央自是不知她心裏所想,盈兒一轉過頭去,他便提起劍來,劍尖顫抖不已。枯木真人緊緊拽著他的手腕,眼裏盡是鼓勵與感激。沉央心腔怦怦直跳,突地撕了一截衣裳,蒙在眼睛上用力一扯,而後舉起劍來,暗道一聲得罪,猛然插下,血水橫飛。
“大膽賊人,竟敢月夜行凶,即殺無赦!”
便在此時,岸上響起轟隆隆的馬蹄聲。西津渡銜接南北,自古便是兵家重地,大唐在此設有軍營,布得重兵。鬧了這半宿,滿船客人逃得精光,軍營裏自是得了音訊。這群唐軍約有兩三百人,人人頂盔甲,背負重弓。到得岸邊,棄了馬匹,直奔大船,衝到第四層,為首將領猛地一揮手。
頓時,箭雨滿天,直插船頭。
大唐gong nu天下無雙,一排箭雨射去,直若蝗蟲撲林。不過,船頭之人皆非易與之輩,老婦人與那乞丐各展手腳,白絲東卷西打,青光縱東撲西,漫天箭雨竟是未能傷得二人分毫。飄雪與清兒則早已竄到船尾,二女護著沉央與盈兒,抬劍疾挑,叮叮叮一陣脆響,箭落如雨。
“放箭!”
那將領見箭雨無功,也不驚慌,抬手一揮,又是一輪箭雨砸將過去,不待箭雨落下,他再一揮手,排箭再起。一排接著一排,鋪天蓋地,綿綿不絕,縱是天上神仙下凡,也不免心驚膽寒。接了四排箭雨,乞丐一個不慎,肩上中得一箭,老婦人喝道:“枯木老兒已死,徒留何意,快走!”
當即,二人飛身而走,箭雨尾隨而去,乞丐又中一箭,他狠發心狂,突地淩空一轉,打出一道綠光,幾名唐軍避之不及,頓時連人帶甲被灼得稀爛。為首將領大怒,抓起一支長槍摜去,老婦人反爪一擋,槍落江中。
“哪裏走,吃我一箭!”
一名唐軍縱身而起,跳到桅杆上,拉弓至滿,奔騰而去,正中乞丐背心。乞丐身子猛地一歪,往江心墜去,老婦ren da驚,縱起白絲一纏,扯起乞丐遙遙遁走。
“好箭法,敢問虎賁姓名?”為首將領叫道。
“南霽雲。”
那唐軍扯著帆布翻身而下,動作輕靈,猶勝猿猴,落在地上卻是昂昂七尺大漢。為首將領看了一眼船頂,叫道:“敢犯大唐天威者,死!”猛然一揮手,又是一排箭雨砸去,這回卻非砸向船頭,而是直插船尾。
此時,沉央剛剛剖得枯木真人內丹,正捧在手心裏。揭開眼罩,箭雨忽來,挑頭看去,漫天箭矢直若黑雲摧城,遮天閉月。“姑爺,快躲!”盈兒抱著沉央的腰,往左疾撲,避過插頭一箭。清兒一聲嬌斥,挺起長劍,飛舞似雪,箭矢直落,紮得周遭猶如爆豆。飄雪挽了一朵劍花,攏住五枚鐵箭,反劍一甩,簌簌簌,直直插在唐軍陣前。
“住手!”
飄雪喝道。唐軍將領眉頭一皺,正要揮手。船頂飛來一物,他信手一招,捉在手中一看,麵色大變,當即止住箭勢,沉聲道:“船頂乃何人?”
清兒粉臉煞寒,喝道:“沒長眼睛麽,竟不識得?”
飄雪道:“兵將職責在身,怪不得他。”走到船頭,問道:“將軍何人?小女子終南山玄都觀,飄雪。”
為首將領心頭一凜,身著道裝卻自稱小女子,又來自玄都觀,天下能有幾人?當即不敢太過怠慢,上前一步,拱手道:“清河縣令張巡。”
“清河縣令?為何不在清河縣,卻在此地?”飄雪問道。
張巡道:“休沐訪友而止,忽聞賊人行凶,遂自薦而來,衝撞了貴人,本屬無心,還望貴人莫怪。”嗡聲嗡氣,並無半點自責之意。
飄雪道:“我也不是甚麽貴人,張縣令……”
“哈哈哈……”
這時,岸上響起大笑聲,一人仗劍而來,踏水而行,縱上大船,笑道:“怪我,怪我,是我沒與張黑子說明白。張黑子,你也莫惱,稍後我自去尋你,玉壺春百斤,不醉不歸。”這人正是李十二,隻見他渾身浴血,一襲白衣血花簇團,看上去觸目驚心,他卻絲毫不覺,一邊吐血,一邊大笑。
“且得賦詩一首。”張巡黑著臉道。
李十二笑道:“詩文俱乃狗屁,莫若玉壺春來得痛快。”說完,杳身一展,縱上船頂。“你是嫡仙人,你說了算!”張巡嘿嘿一笑,引軍而走。
上得船頂,飄雪見李十二渾身是傷,皺眉道:“那和尚竟如此了得?”
“厲害,厲害!”
李十二哈哈大笑,噴血不止:“稍後還請二位小娘子替我道聲謝,若不是她發得一記琅月搜魂針,驚走了李行空,如今李十二已在江中喂魚,再也喝不得醉仙樓的玉壺春。”
“你若真有此心,何需我姐妹替你去謝?”自打李十二一來,清兒便寒著一張臉,極不待見。李十二曬然一笑:“冷月懸天,滄海伏地,遙遙千萬尺,相見莫如不見,兩難,兩痛快。”連連搖頭,轉眼看見沉央,又是一笑。
“笑甚麽笑?揣度我家姑爺來送死,這般好笑麽?”
盈兒滿腔心思俱在自家姑爺身上,哪管甚麽冷月滄海,在她眼裏,都怪這李十二,若不是他,姑爺怎會跑到這船上來,險些送了性命。
李十二也不惱,看著已然身死的枯木真人,歎道:“人之一世,白駒過隙,浮雲悠悠猶可千載,人卻唯有百年。老真人,你雖為妖,但卻當得李白一拜!”屈膝跪地,大禮一拜。
這時,枯木真人已是半人半妖之身,渾身鱗甲密布,看上去極是駭人。清兒皺了皺眉頭,飄雪卻已盈盈下伏,朝著老真ren da禮頓拜。
月映在天,灑下冷光萬道,江水微寒,夜風也冷。沉央捧著溫熱內丹,心潮起伏不定,隻見這內丹足有拳頭大小,散發著淡淡玉光,沒有絲毫雜質,一派祥和瑞氣。
“師,師傅。”船尾突然響起微弱呼聲。
沉央心頭一怔,這才記起正事,當即便將那內丹一分為八,走入房間中。盈兒提著八景燈,命小白掌燈。柔和燈光一展,屋內秋毫畢現,但見地上橫七豎八躺著一群人。屋角一人胸膛不住起伏,閉著眼睛殷切呼喚。
沉央走上前去,撬開那人的嘴,將一分內丹送入他嘴中。不一會,那人胸膛劇烈鼓蕩,猛地吐出一口血來,綠中帶紅,著地及腐。漸而,那人氣息平穩,幽幽睜開眼睛,迷茫地看著沉央,問道:“師,師傅?”
沉央心口一慟,也不敢看他,走去與其他人解毒。八人服畢內丹,各有好轉,唯有一人仍自昏迷不醒。沉央走到角落處,公孫雲龍躺在此地,渾身是傷,瞪著眼睛看他。沉央道:“李行空已然逃走。”
公孫雲龍漠然道:“我有耳朵,能聽。我有眼睛,能看。”
“他棄你而去,你仍要去尋他麽?”沉央問道,他問得極是平淡,心裏卻異常惴惴,也不知是何故。
公孫雲龍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即便他是人所不齒的妖僧邪道,但他終究是公孫雲龍師尊。父可棄子,子不可棄父,此生此世,不會有改!”
沉央點了點頭,莫名舒得一口氣。
“公孫雲龍,還我師傅命來!”這時,最先醒轉那年輕道人衝進屋來,一劍刺向公孫雲龍。公孫雲龍本就重傷在身,哪裏避得開?當即中劍。那人抽劍而出,還要再刺。沉央抬劍一擋。那人怒道:“妖道邪僧,人人得而誅之!”
沉央喝道:“李行空是妖僧不假,但這公孫雲龍可有行得惡事?”
“他是妖僧的徒弟,自然也是妖人!”一人提劍叫道,眾人環圍過來。沉央挺身橫劍,凜然不懼。盈兒高高舉起八景燈,叫道:“好哇,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惡人,若不是我家姑爺,你們早就死得精光,現下活過來了,便要恩將仇報麽?”
眾人一怔,那名年輕道人道:“你待我們師兄弟有再生之恩,刮骨戮身也難還,但是正邪不兩立……”
“何為正?何為邪?乃何又是妖?”
一直抱著劍看熱鬧的李十二冷笑道:“若是妖人的徒弟即是妖人,那你等又是何物?”這話一出,滿場俱靜。那年輕道人渾身一震,手中長劍啪地掉在地上,蹲下身來,抱著腦袋痛哭不已:“師傅,師傅,你,你當真是妖麽?”
“哈哈哈……”公孫雲龍大聲冷笑。
他這一笑,眾人頓時恨心又起。
“混賬!”沉央再也禁不住了,環視眾人,大聲道:“老真人是妖,那又如何?莫非便讓你等失了顏麵?事已至此,沉央極是後悔,卻非後悔救得你等,而是替老真人後悔,為老真人蒙羞。老真人身死之時,受千般苦,萬般難,自願剖心掏腹,救得卻是一幫混賬!”
說完,橫起劍來,漠然視之。
一席話說得眾道人無地自容,當即便有兩人竄出去,跪在枯木真人屍身旁號啕大哭。屋內道人也哭,哭得一陣,齊齊棄了兵刃,朝著沉央深深一拜,扶兄攜弟陸續出屋,抬起枯木真人屍身下船離去。
沉央走出屋來,看著滿目血跡,冷月悠悠,鏡江悠悠,一時茫然。
這時,肩上忽地一重,回頭一看,隻見李十二滿含笑意地看著他。李十二拍著沉央肩頭道:“人間四毒即是人生四美,李白沒有看錯。生而為人,自當嚐盡生老病死,悲歡離合,如此方不白來這人世一遭。隻是,切莫自哀自怨。”
“你是李白?”
“你就是李白!”
兩個聲音齊聲道,一人自然是沉央,另一人則是盈兒。小丫頭提著燈兒,滿臉不可思議。
大唐風華,一半是江山秀麗,一半是人才輩出,即便是足不出戶的小丫頭也聽說過李白的大名,堂堂嫡仙人,不醉則已,一醉驚人,張口一吐便是半個大唐,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你真是李白?”小丫頭歪著腦袋,皺著眉頭,仍是不信。她實在難以將那聞名天下的大詩人李白與這個死乞丐,臭酒鬼聯係在一起。
李白聳了聳肩膀,雙手一攤笑道:“沒錯,我就是那個好酒,好詩,好劍,好肉的李白!”
“他就是那個大酒鬼,天下別無二號。”清兒噗嗤一笑。
飄雪忍俊不住也是莞爾一笑。“撲通!”船尾突然響起水聲。“糟啦,那個病鬼跳江自盡啦!”盈兒叫道。
眾人一驚,奔到船尾,向下看去,果見江中冒起一團水花,屋內已無公孫雲龍身影。
沉央悵然一歎,心下自知,公孫雲龍絕非自盡,而是去尋李行空了。
李白看著水花翻浮,歎道:“鐵心如故,至死不改,此人倒不失為男兒!”
“糟啦!這船要翻啦!”
就在眾人心生戚淒時,盈兒又是一聲大叫。眾人腳下動蕩不己,巨船劇烈搖愰,桅杆亂倒,掛在船上的氣風死燈撲撲撲掉在地上,甲板嘎吱嘎吱急響,船頭緩緩裂開,江水倒卷而上。原來,方才李行空三人與枯木真人那一番惡戰,已將這巨船傷得千瘡百孔,撐到現下已是不易,而唐軍箭夭便是那壓倒天傾的最後一支浮羽。
“走!”
巨船傾覆在即,李白攜著沉央翻身入江,朝岸上奔去。清兒引劍而走,飄雪則攜了盈兒。五人來到岸上,舉目回望,隻見浮燈墜江,巨船側沒,猶或洪荒巨獸一般緩緩沉入江底。(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