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江上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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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時遲,那時快,那妖怪張開血盆巨口,眼見便要將小法師一口吞下,值此千均一發之際,小法師叫道:‘兀那妖怪,休得猖狂,且吃我一符!’,一符打出,直奔妖怪巨口,那妖怪端的了得,搖起尾巴一甩,竟將神符拍飛,揚起磨盤巨爪,罩著小法師當頭打下。”
“唉喲,可有打著?”
“定然打著了,如若不然,那偌大的樓船怎會說翻就翻?”
“定然沒打著,若是打著了,那妖怪豈不來禍害一番?”
醉仙樓內熱鬧非凡,原本用來跳胡璿舞的戲台上坐著一名說書人,堂中酒客依舊,隻是談論的再不是那美酒與美人,而是前兩日巨船沉江之事。此時,說書人笑眯眯的聽著眾酒客議論,爭論越是激烈,賞錢自然也就越多。
“諸位,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驚堂木一拍,說書人離台而去。一幹酒客惱怒不已,當即便有那略知一二者跳上戲台,隻是他言辭不及說書人,說得前言不對後語,很快便被人哄下台。
“姑爺,他們說得都不對,若是盈兒去說,定比那白胡子老頭說得好。”
醉仙樓後門植著一排翠竹,盈兒提著燈兒,邊走邊數落那說書人。沉央背著百納囊,走在她身旁。
這兩日,小丫頭也是那說書人的常客,隻是她向來隻聽故事,從來不給賞錢,反倒極是羨慕說書人隻消把那驚堂木一拍,胡說八道一通,財源就會滾滾來。她心想,那可都是真金白銀啊,最差也是幾十枚銅錢,我若有得那般本事,姑爺也就不用給人做書僮了。
二人走出竹林,醉仙樓的小廝牽著馬早已等侯多時。沉央走上去牽了馬,朝渡口而去。瘦馬依舊幹瘦如柴,隻是渾身上下洗得幹幹淨淨,便是那馬尾也被修整了一番,看上去黑黝黝地,極是精神。
這畜牲見了沉央很是歡喜,不住拿馬臉去噌沉央胸膛。沉央扯了一把竹葉給它,它竟然嚼得搖頭擺腦。
“呸,死皮賴臉的馬,真不挑嘴!”
盈兒罵道,抬掌就打,她身材嬌小,本想打馬屁股,不料卻一巴掌拍在馬腿上,瘦馬一甩馬尾,啪的一下抽在她肩膀上。“好哇,連你也欺負我!”盈兒嘴巴一撅,雖不甚疼,但卻無比委屈。
沉央笑道:“你若不打它,它又怎會欺負你?”
盈兒氣咻咻地道:“死皮賴臉的人騎死皮賴臉的馬!姑爺,你說他當真是那,那嫡仙人李太白麽,怎地如此小氣?姑爺替他救人,險些連命都丟了,他不知感恩也就罷了,還,還讓姑爺做他書僮。哼哼,我家姑爺怎能做他人書僮?”
沉央道:“書僮也不錯,至少一日三餐管飽。”
“都怪盈兒沒用。”
此去長安,關山萬裏,她們還在江南道打轉呢。一想到前路茫茫,身無分文的小丫頭頓時氣餒,隻是她心中倒底不忿,想了一會又道:“姑爺,我看他定然是假冒的,你看他連書都沒有,怎會是甚大詩人?糟啦,我們定是被他騙啦!”
沉央搖頭道:“乾坤山海盡藏於胸,這才是真英雄,真豪傑。”
“哦。”盈兒哦了一聲,再不說話,其實她心頭自知,別的不說,隻看醉仙樓把那酒鬼當仙人一般供著,唯恐慢怠一點半點,便知酒鬼絕非常人。
二人來到碼頭,沉央牽著馬四處一尋,不見李白,唯見人來人往,舟船排江。一大早,那嫡仙人喝得醉熏熏回來,泡了個澡,又去與人喝酒,且命沉央牽馬來侯,說是今日便要起程去長安,誰知此時卻不見人。
等了一會,盈兒掂起腳尖東張西望,忽然說道:“姑爺,那裏有個馬市呢。”
沉央扭頭看去,這碼頭極大,沿江排滿舟船,東邊有片柳樹林,林子裏有人正在交易馬匹。盈兒提著燈兒,不懷好意地打量著瘦馬,眼兒一彎,笑道:“姑爺,他若是不來,我們也不怕,把這馬拿去賣了,想來也值幾兩銀子。待過了江,我便讓小白去弄些野食來,不做書僮,咱們一樣能到長安。”
“希律侓!”廋馬長嘶,向後急退,似乎聽懂了盈兒要賣它。
“呸,再叫,再叫,把你殺了燉湯!”盈兒皺眉喝道。
沉央心底又是溫暖又是好笑,伸手揉了揉小丫頭腦袋。盈兒小臉羞得通紅,眼裏卻盡是喜意。
正在這時,突聽江上有ren da叫:“兀那倆個書僮,還在岸上做甚?你家老爺喝得大醉,早已上船。快快上來,船要開了!”
“姑爺,他在叫誰?誰又是老爺?”盈兒瞪著大眼,一頭霧水。
沉央牽起馬就走,那船公指得極是明確,再說這一片地兒隻有他們倆人。上了船,船公接過馬,說道:“快去瞧瞧你家老爺,切莫讓他吐得一踏糊塗。”
這船雖沒有那夜巨船大,但也有上下兩層,二人隨著一名船把式走到二層,在船尾房間裏尋到李白。這酒鬼喝得人事不知,躺得四仰八叉,抱著一根柱頭直呼:“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喚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愁啊愁……”
“呸,誰要你那破馬!”
盈兒做賊心虛,走上前去,輕輕踢了他一腳,轉而又對沉央小聲道:“姑爺,這酒鬼知道我們要賣他的馬,還發愁呢。”
“沒馬哪能仗劍走天涯!小賊,休盜我的馬!”
李白突然一聲大叫,把倆人嚇了一跳,他卻翻了個身,抱著枕頭繼續呼呼大睡。
盈兒拍了拍胸口,驚道:“姑爺,這酒鬼莫非有得千裏眼、順風耳不成?”
“盈兒。”
這時,屋外響起飄雪的聲音。沉央這才知道,原來飄雪與清兒也在這船上,至於她們那位神秘的姐姐,沉央從未見過。
飄雪走進來,見李白喝得酩酊大醉,柳眉一皺,幽幽歎了口氣:“十二郎,姐姐讓我來與你說,天長水闊,人無長久,十二郎若想自得逍遙痛快,姐姐豈能不如你意?待上岸後,自此兩離,再不相見,以免相厭。”說完,定定地看著李白。
李白仍自呼呼大睡,對飄雪的話充耳不聞。
“盈兒,隨我來。”
飄雪牽著起盈兒,盈兒卻又踢了李白一腳:“飄雪姐姐,這酒鬼在裝死呢。”
飄雪搖了搖頭,牽著盈兒轉身就走。
二女一去,艙中隻剩書僮與老爺。老爺抱著枕頭扭來扭去,自做春秋大夢。書僮忍氣吞聲,把艙內收拾了一番,仍覺酒氣熏人,便從百納囊裏取了傷寒雜病論與乾坤無極劍法,走到艙外。
浩蕩大江奔流不返,水往東走,船也往東走。
沉央來到船頭,吹了一會江風,盤腿坐下,翻閱起傷寒雜病論來。事到如今,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這書來得詭異,其中必然另藏千秋,是以他才會時不離手。隻是,將近兩月來,他把這本醫書從頭翻到尾,逐字逐句看過,仍是看不出絲毫端倪。
看了一會,他又覺疲倦,抱著書靠在船舷上,閉上了眼睛。
睡得昏昏沉沉,忽覺肩上一重,沉央猛然驚醒,抬頭便見李白按著劍,站在船頭。而此時,旭日早已西隱,新月剛剛升起,月光灑在江麵上。魚鱗蕩波,蕩得片片星光。李白一襲雪衣,孤立於船頭,江風拂來,蕩起他的衣角,好似身輕欲飛。
“人無千年壽,卻有千歲憂。”李白望著天上冷月,說道:“天上月,江中月,相照不相知。你終日抱著那醫書,卻治不得己身之病,可悲?”
“老爺,沉央不悲。”
沉央是他的書僮,自是要喚他老爺。李白微微一笑:“傷寒雜病論是張機張老真人所著,此書乃張老真人畢生功德。張老真人自幼習道,承上清一脈。東漢末年,天下大亂,妖孽橫生,瘟役四起。張老真人不忍見世人受苦,故著此書,懸壺救世。”
沉央點頭道:“師傅常說,我輩修道之人,當以除魔衛道為己任,若逢亂世,切切不可獨善其身。”
“說得好!”
李白讚道:“孔老兒雖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我輩卻不取,道不行,當披劍斬道,千萬人而獨往,方不悔此一生。不過,我且問你,你說除魔衛道,除得是那般魔,衛得又是那般道?”
沉央心下一沉,若說除魔衛道,經得茅山之變,此時他正是別人眼裏的小妖道,莫非要跳入江中自除?
李白轉目江岸浮燈點點,悵然道:“不得百劫紅塵,哪得煉心通明?漫說是你,便是李白又何嚐看得明白?枯木老真人本是妖類,與世不容,然其一生光明磊落,從不與妖邪為伍。如此人物,是妖也令人折服。”
沉央想了一下,忽道:“師傅常說,妖者,異於常也,妖者,悖於常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但是,但是沉央卻覺,妖也與人一般,也有善惡之分,妖若,若……”
“若何?”
李白突然轉過頭來,直視沉央,一雙鳳眼奪目逼人。被他一看,沉央隻覺渾身上下通體透光,冷汗涔涔而下,口幹舌燥,舔了兩下嘴唇,急急說道:“妖若不行惡事,當不為妖,人若行惡事,人不為人,是為妖!”一口氣說完,沉央渾身力氣盡泄,重重地喘著粗氣。
“以善惡而定妖魔?”
李白劍眉緊鎖,沉聲道:“你可知,這話若是別人聽了,會如何待你?”
沉央苦笑,還能如何?不外乎說我離經叛道,是個小妖道罷了。
李白道:“若說以善惡而定妖魔,那何為善,何又為惡?”
“何為善,何為惡?”
沉央緊緊皺著眉頭,冥思苦想。說倒底,他太過年輕,十四五歲,下山不到半年,便是人間八景也未曾盡數看得,又哪裏能把這善惡分得清楚明白?這時,李白看著遠方燈火,說道:“天地乾坤,人神妖鬼,各有其道,是正是邪,是魔是妖,豈能一言而定?不過李白心中也有善惡。善,便是這萬家燈火,太平盛世,醉時彈劍而歌,醒時縱情山海,如此足矣。惡,若有違李白之善者,俱為惡!”
這話說得極是狂妄,沉央抬頭看去,隻見嫡仙人袍角翻飛,劍穗飛揚,桀驁孤狂,不可一世,與往日酒鬼模樣判若兩人。
船行於水,水映嫡仙人,李白又道:“張機張老真人學究天人,那傷寒雜病論全書十卷,融《素問》、《靈樞》、《黃帝內經》諸般要義,為何你這書卻隻有上卷沒有下卷?其間病例也奇,俱是五行相生相克,陰陽衝突之因。注解更奇,若與病例對照,不似醫書,倒似陰陽五行生死逆轉之法?奇,真奇!”連連搖頭,好似百思不得其解。
沉央聽得卻是大驚,匆匆翻開一頁,就著月光凝目一看,隻見發黃的紙張上方繪著人型病例,諸竅百穴之間又以墨線牽連,頁腳下注著密密麻麻的小楷,若是以病而論,這些注解通通無用,但若以五行流轉而看,心頭頓時通明。這,這哪是甚麽醫書,分明便是一部純正道家心法。
上清真訣,定是上清真訣!
捧著書,沉央心腔怦怦直跳,手腳也在顫抖,眼角則是酸瑟不已,趕緊抬起頭來,看著天上冷月,以免熱淚奪眶而出。
因老道士身死,曾有一度,他對茅山中人殊無好感,更對郭嵩陽心生怨懟,甚至對那便宜師兄也頗有微辭,隻是沉在心裏,不說罷了。如今看著這些密密麻麻的注釋,他怎不慚愧,怎不自責?這可是上清真訣啊,茅山派的不傳之秘,李行空窮其一生也不可得,卻在他手裏!
“修道之人,為何要以除魔衛道為己任?”
李白仿佛並未看見沉央羞愧模樣,自說自話道:“修得是人間道,衛得也是人間道。大丈夫生而為人,立足於天地間,身懷三尺劍,胸藏萬裏雲,一氣吞山河,揮劍裂不平。如此,當可稱得人中仙!”
“人中仙?”
又一次聽到人中仙,沉央渾身一震,急急看向李白。李白卻不看他,舉起青瓜酒葫蘆,狂飲一氣,說道:“你那劍法極是了得,切莫妄自菲薄。”提著酒葫蘆朝船尾走去,竟未看沉央一眼。
“李十二,世人都說你是嫡仙人,堂堂大丈夫,七尺男兒,為何卻不敢見我家姐姐?這般人物,算得甚麽人中仙?依我看來,隻是一個膽小鬼!”
李白剛剛走到船尾,一條人影從黑暗中竄起,縱劍直刺。李白舉起酒葫蘆一擋,那人翻劍而走,繞至李白身後又是一劍。李白端然不懼,定足於地,隻以酒葫蘆抵擋。
那人嬌喝:“由北往南,姐姐隨你而來,千山暮雪,終年難返。你這廝卻隻顧自家逍遙,如此作派,哪裏當得大丈夫?清兒這便替姐姐殺了你這負心人!”一劍快似一劍,時而在東,倏而在西,劍劍不離李白要害。
沉央看得,這人正是清兒。
清兒劍法極快,繞著李白出劍,仿若亂蝶穿花,看得沉央頭昏目眩。二人戰得片刻,清兒突地一聲輕嘯,身劍合一,一劍直取李白胸口。李白提起酒葫蘆一擋,劍氣刺破酒葫蘆,內中酒水迸射而出。清兒見仍是未能取得李白性命,氣得柳眉倒豎,咬著嘴唇提劍又刺。
“清兒!”
這時,不遠處突地響起一聲輕喝。沉央尋聲看去,就見一女俏生生立於月光下,飄雪與盈兒站在她身後。這人穿著黑白相間的道裝,戴著麵紗,看不清容貌,隻能看見一雙滿是哀傷但卻異常清澈的眼睛。她定定地看著李白,酒鬼望著天上冷月,不敢與她對視。
“飄雪。”
女子伸出手,手腕欺霜賽雪,飄雪把佩劍交給她。提著劍,女子慢慢走到船舷,與李白背對而立,看著滿江映月,輕笑一聲:“猶記灞橋月,也是這般清澈明亮,十二郎騎馬而來,笑言蒼穹不是月,月在杯中存。如今杯月依舊,人事卻非。持盈自知,十二郎心中自有日月,持而盈之,但取逍遙山海。我雖名為持盈,然卻伴不得君。嗬嗬……”又是一聲輕笑。
李白肩頭微微一顫:“李十二一生負人實多,唯不願負己。”
“既是如此,便如這江上月,就此兩清!”
女子提起劍來,照著茫茫大江一揮,劍氣奔湧而出,竟把江中冷月一剖為二。女子拋劍入水,轉身就走,再也不看李白,也不看那江月。(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