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狹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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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水東流,江月散了複聚。船行了一日一夜,第二日正午時分終於抵達北岸。方一靠岸,三名奇怪的女道人即行離去,頭也未回。

    盈兒狠狠地瞪了李白一眼,幾日來,莫論是飄雪還是清兒都待她極好,她自是要為那神秘女子不平。男女情愛她也不懂,隻覺酒鬼無比可惡。

    盈兒心想,這酒鬼比起我家姑爺可差得太多啦,我家姑爺心地善良,決計不會欺負可憐的小女子。

    北岸也是渡口,行人極多,主仆三人下得船來,牽著馬,隨著熙熙攘攘人群往北走。突然,沉央在人群中看見一人頗是麵善,不免多看了兩眼。那人見他看來,猛地一晃,閃在一名高個子身後,沉央再要尋時已是人海茫茫。

    “姑爺看甚呢?”

    盈兒碰了碰沉央。

    “興許是看錯了。”沉央牽著馬,揉了揉眼睛,近來那丹上邪氣發作得越來越是頻繁,每日裏他忍得著實辛苦,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便連精氣神也是急轉而下,認錯了人,那是再正常不過之事。

    上了岸即是淮南道。

    大唐十五道,沿江而分南北,過了淮南道便是河南道,縱穿河南道一直往北走就可抵達萬國之都,錦繡長安。主仆三人直直往北,並未在淮南渡口停留。

    這一日,三人來到廬州郡內,本是豔陽高照的天氣,突然下起雨來。雨越下越大,三人尋了一所驛亭避雨,盈兒取出幹糧吃食分與二人,掰了好大一塊牛肉給姑爺。醬牛肉極是堅韌,小丫頭撕得眉毛眼睛皺成了一團。沉央趕緊遞水與她。李白微微一笑,也把手中酒葫蘆遞過去。

    “呸,誰要喝你的酒來,死酒鬼!”盈兒罵道。

    李白笑道:“你得叫老爺。”

    盈兒撅嘴道:“我又不是你的丫頭,盈兒是姑爺的丫頭。”

    李白眉色一正,歎道:“你家姑爺是我的書僮,書僮的丫頭自然得叫我老爺。”

    “我不叫,我不叫,我就不叫。我家姑爺也不是你的書僮!”

    盈兒大怒,一張小臉漲得通紅。自打過了江,這酒鬼愈發谘狂,自己騎著唯一的瘦馬,卻要姑爺替他牽馬,她要替姑爺牽,這酒鬼也不讓。

    如此也就罷了,偏生這酒鬼隻要一喝了酒便會發瘋,說甚麽江南杏花雨,白馬寄春風。如今明明是炎炎夏天,哪來得春風?他騎得也不是白馬,而是黑馬,卻非要姑爺牽馬疾奔,姑爺腿腳不便,豈能奔得?幾日下來,姑爺覺也睡不好,瘦得不cheng ren形,莫非他就看不見麽?

    小丫頭越想越氣。

    “哈哈哈……”

    見盈兒生氣,李白卻哈哈大笑起來,舉起酒葫蘆又是一通狂飲。盈兒更怒,真想提起八景燈來,把這酒鬼砸得稀巴爛。“轟隆隆,轟隆隆!”這時,天上驟然爆起一陣狂雷,雷過雨疾,劈裏啪啦打在驛亭上,大道上。“蹄它,蹄它。”遠處響起急促馬蹄聲。

    “這般大的雨,誰還會發了瘋得趕路?”

    盈兒瞪了一眼酒鬼,向大道看去,夏天的雨來得又快又猛,放眼看去,遠山蒙上了一層霧,大道上泥水滂沱,濺起雨霧如幕,十丈之外便看不見人影。

    “蹄它,蹄它!”馬蹄聲越來越急。

    盈兒皺著眉頭,這驛亭不大,若是再來人與馬,那可就沒地方待啦。正想著,來騎奔到近前,斜斜看了一眼亭中三人,幹笑兩聲,揮起鞭子摧馬急奔,並未停留。

    盈兒舒了一口氣,心想,還好不是來搶地方的,死酒鬼極愛他的馬,若是來人,他定會讓姑爺出去。捧著牛肉正要送到嘴邊,突然又聽一陣馬蹄聲,小丫頭一顆心又即懸起。

    眨眼間,來騎奔到近前,與方才那人一樣,斜斜看了三人一眼,笑了兩聲,打馬疾走。過不多時,馬蹄聲又起,仍是笑得兩聲,匆匆奔過。

    這下,便是盈兒也覺不對,悄悄看向酒鬼。李白慢條斯理嚼完最後一口牛肉,把酒葫蘆掛在腰上。

    “在此稍待,我去去就來。”

    李白大步朝風雨中走去,半個時辰後,酒鬼去而複返,手裏拿著一疊鬥笠。走入亭中,把鬥笠往地上一扔。盈兒撿起一麵鬥笠,正準備拿去給姑爺戴上,突然駭了一跳,隻見那鬥笠上沾滿了血跡。

    李白道:“殺了三個攔路小mao zei。”

    盈兒聽得心口直跳,那酒鬼卻滿不在乎,一屁股坐在地上繼續喝酒。“姑爺?”盈兒轉眼看見沉央蹲在地上,手裏拿截樹枝,正行寫寫劃劃。她心下一奇,湊上去一看,姑爺是在寫字,寫得是三個字,她一個也不識得。

    沉央站起身來,用腳把三字抹去:徐知明。

    他抹得雖快,李白卻是看得清清楚楚,嫡仙人冷笑一聲。

    待到雨停,主仆三人繼續北行,一路無事。行了兩日,將臨楓林鎮,道路上遍植紅楓,正是七八月天,楓樹紅如朝陽,盛如華蓋。三人正走著,突聽身後響起一陣大笑。

    盈兒吃得一驚,回頭看去,風搖林動,哪裏見人?走得沒幾步,笑聲又起,這回卻是數人齊笑,時而在東,倏爾在西,笑得極是難聽。

    “甚麽妖魔鬼怪,盈兒可不怕你!”

    盈兒竄到沉央身前,舉著燈兒四處張望。

    沉央一手牽馬,一手按劍,也自警惕。

    “去鎮上等我,我去去就來。”

    李白跳下馬來,按著劍往後疾行。沉央本想追上去,李白反手一劍劈來,劍氣犁地,塵沙飛揚。“等我!”待得塵沙落盡,眼前已無嫡仙人身影。盈兒驚道:“姑爺,他又去殺人了麽?殺得是壞人還是好人?”

    “壞人!”

    沉央牽著馬朝楓林鎮走去,一張臉黑沉如水。盈兒極是擔憂,也不敢問他。二人來到楓林鎮,這鎮子極美,白牆黑瓦,紅楓綠竹,鎮口流溪,溪邊黃狗嬉戲。

    鎮上隻有一家客棧,名字極雅,叫清風聆月。

    倆人要了一間房,沉央滿懷心事,坐在窗旁修習傷寒雜病論,那日在北岸渡口,他所覺麵善那人不是別人,正是羅浮山都虛觀徐知明的弟子,沉央寄居都虛觀時,時常受那人欺負。此時此刻,若問這天底下誰最想要沉央性命,答案隻有一個,那便是在茅山之顛栽髒構陷老道士的徐知明。

    無它,滿山之人,滿山疑團,唯有這徐知明蠢笨之極。他謊話連篇,滿山群豪不知,沉央豈會不知?對徐知明而言,沉央隻要還活著,說不定便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一旦真相大白,徐知明首當其衝,必受其害。

    “那他怎不在茅山截我?”

    “是了,他做賊心虛,安敢待在茅山?與其留在茅山惹人生疑,不如截我於必經之路。”

    “那他怎知我必去長安?”

    沉央心思電轉,胡亂猜測,時而沉思,時而憤概,不少疑團他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極是懊惱,突然重重一拳捶在桌上。

    盈兒去打了水來,正好看見沉央一拳打在桌子上,她心頭咯噔一跳,臉上卻不顯,嘻嘻笑道:“姑爺,你猜我方才看見誰來?”

    “誰?”

    沉央心頭一緊。盈兒笑道:“一個好美好美的小娘子。”沉央心下一鬆,隨口問道:“有多美?”盈兒走過來,把水盆放在桌上,擰了濕帕子遞給他,嫣然笑道:“極美極美,掌櫃的說便是淩波仙子下凡也沒有她美。”

    沉央抹了把臉:“你不曾親見?”

    盈兒搖頭道:“盈兒去得晚了,隻看見那小娘子的背影,便是如此,那也是美得,美得。”皺著鼻子想要形容那小娘子如何美麗,奈何她大字識不得一籮筐,瞪大了眼睛也不知該怎生形容。

    “美得不可方物。”沉央接口道。

    “呀,便是美得不可方物,姑爺,這不可方物是甚意思?”

    盈兒問道,小丫頭想分姑爺的心,不過她問得也是實話。沉央想了一想,說道:“便是極美的意思。”

    “哦,姑爺真有學問。”

    盈兒說得一本正經,沉央臉上一熱。這時,盈兒向窗外看去,天色漸漸暗下來,她皺著眉頭道:“姑爺,你說,那酒鬼還能回來麽?”

    沉央心下又是一沉,若論本領,李白能與李行空鬥得大半夜,自是不輸於徐知明,但是徐知明定非一人,必有幫手,如此一來,卻難兩說。

    等了一個時辰,李白仍未歸來,天色越來越暗,沉央心頭惴惴難安。盈兒坐在床上,見他在屋裏轉來轉去,一會按著劍疾行,一會又坐在窗前看書,她也不敢說話,深怕惹得姑爺更加心神不定,隻在心裏祈禱,死酒鬼,你快回來啊,姑爺都快急死了。

    平生第一次,小丫頭覺得酒鬼那張臉無比可親,直盼他早點回來,哪怕一身酒氣熏天。

    又等了半個時辰,李白仍是未歸,明月棲上樹梢,灑得滿鎮靜悄悄,偶爾聽得兩聲狗叫,有人低斥一聲,狗叫聲靜伏下去。盈兒早已睡去,小丫頭縮在角落裏,時不時拱一下被子。

    沉央盤腿坐在窗前,燭火搖來搖去,映著發黃書頁。他手心腳心向天,抱元守一,但是下細一瞅,卻能看見手指在輕輕顫抖,鼻翼兩側有幾滴汗水緩緩往下滾。過得片刻,他突然睜開眼來,把窗打開,往下看去。

    窗下即是大街,也是客棧正門,兩名小廝正抬著門板掩門。

    不是李白。

    沉央關好窗戶,再次盤腿坐下,按照書上所示,運轉竅內氣息去衝擊氣衝、脾關二穴。這兩處穴位正是妖丹邪氣肆掠之地,經得這些日子往複流轉,已有些許鬆動,是以他才能牽著瘦馬奔走。

    隻不過,今夜他心緒不寧,幾番衝擊都未能見效,反而折騰得五髒俱騰,時而胸口滾蕩似火,時而背心又冷徹如冰。

    過了一會,沉央長長喘出一口氣,合上傷寒雜病論。若再持續,必然走火入魔。

    桌上燭火將盡,盈兒迷迷糊糊起身,問道:“姑爺,酒鬼還沒回來麽?”

    沉央搖了搖頭。

    盈兒跳下床來,換了一支蠟燭,把燭火拔得更大了一些。

    “噗!”

    便在這時,突聽房頂響起一聲輕微聲響。“誰?”盈兒叫道。沉央卻已撲向窗口,猛地一把推開窗,順手打出一張清明定神咒。清明定神咒直奔聲音來自而去,正中一條黑影,那人一個不慎,被打得一歪,站不住腳,往下就滾。

    沉央一劍刺去,誰知那人在屋頂上一拍,身形騰起,腳尖卻勾住了屋簷,猛地一掌打向沉央。沉央趕緊低頭,掌風從頭上掠過,掃中屋中燈台,頓時打滅了燈光,四下一派漆黑。

    “果然是你!”

    那人竄入屋中,挺劍就刺。沉央提劍疾擋,叮叮叮脆響不絕。

    “姑爺,我來助你!”

    那人正與沉央暗中鬥劍,不料盈兒卻猛然衝來,小丫頭天不怕地不怕,掄起八景燈就是一通亂砸。屋裏伸手不見五指,又極其狹窄,那人躲避不及,當即被砸了個正著,背心猛地一痛,他心下卻發狠,反手一劍紮向盈兒。

    “盈兒!”

    沉央大叫,想救也是來不及,隻能眼睜睜看著雪亮長劍刺向盈兒胸口。小丫頭也呆了,瞪著大眼,竟不知躲避。眼見必死,八景燈猛地一爆,頓時光華四放,驟黑變驟明,那人下意識抬臂擋眼。奈何這華光非尋常之光,擋得住眼睛,擋不住光華震蕩,八景燈隻得一蕩,便將那人蕩得不由自主往後飛起。

    “碰!”一聲重響,那人撞爛了窗戶,啪地一下掉在大街上,噴出一口血。

    “待在屋裏,我去去就來!”

    沉央一聲大喝,跳上窗戶,提劍縱下。“姑爺,姑爺!”盈兒在窗戶上探著腦袋直叫,她也想學姑爺那般縱身而下,不過,這樓雖不高,也有三五丈,她不敢跳,心下急不可耐,提起燈兒一通亂砸,直把那可憐的窗戶砸得碰碰直響,木屑亂飛。

    “小妖道,在茅山未能殺得了你,今夜合該撞在我手裏,納命來!”

    那人見沉央跳下,猛地挺身而起,也不抹嘴上鮮血,一劍直刺沉央胸口。到得此時,沉央早已把他看得分明,這人竟是趙東陽。這一劍來得又快又狠,沉央抬劍一格,借著劍上力道往後滑出三丈,不待趙東陽衝來,揚手打出一張七星鎮煞符。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趙東陽勢如瘋虎,對那七星鎮煞符不管不顧,提劍就斬,一劍斬去,劍氣撕風裂布。沉央不敢大意,橫擋一擋,往後又滑兩丈。

    “三界之內,天地至尊,包羅liu he,涎育眾生,妖魔鬼怪,速速遁形。”

    就此這時,沉央朗聲長喝,七星鎮煞符已臨趙東陽頭頂,金光猛然一閃,朱紅神篆脫紙而起,罩著趙東陽就是一蕩。趙東陽本在飛奔,經得這一蕩,竟是定得他怔了一瞬。

    “東庭鼓鍾!”

    趁你病,要你命,沉央一個箭步衝去,提劍疾刺,一劍又一劍,連刺七劍。趙東陽大驚失色,橫劍疾擋,奈何沉央一劍快勝一劍,他隻擋了五劍,肩上便中得一記,血噴如注。趙東陽往後疾退,沉央趁勢欺上,仍是一招東庭鼓鍾,把趙東陽逼得連連後退。

    三日不見,這小子已非吳下阿蒙。

    趙東陽心驚肉跳,往後疾翻,足足翻出十丈外,脫離了沉央快劍追擊。殊不知,如此一來,正中沉央下懷,就見他再掏一張空白符紙,提著長劍,腳走天罡,步定八方,嘴裏則喃喃有辭。

    “天雷殷殷,地雷昏昏,杳杳冥冥,如是我名,去!”

    神符呼嘯而去,罩著趙東陽猛地一爆,“轟!”就聽旱地拔雷,趙東陽應聲而倒。

    沉央抹了一把汗,方才這一番惡鬥,快若流星,眨眼之間便分得勝負,看上去沉央勝得容易,實則不然,莫論是七星鎮煞符還是元陽乾罡雷符都極耗心神,精氣神未能合一皆不可發,而那通咒語其實便是在凝聚精氣神以繪神篆。與其說趙東陽是敗在沉央手裏,不如說他是敗在太過大意,以及沉央的算計之下。

    “哈哈哈,小娃兒倒有幾分本事!”

    沉央正準備走過去瞧瞧那趙東陽死了沒有,突聽身後響起笑聲,扭頭一看,便見一人負手站於街尾。此時,月坐中霄,灑下滿目浮白,把那人身影拉得奇長。

    “小娃兒符咒不賴,心思更是不賴。”

    這人負著手慢慢走來,街角突然竄起一條黑狗,裂著牙齒正要衝他吠上兩聲,他抬起手來,輕輕一掌拍去,那狗打橫飛出,撞在牆上,厚達兩尺的院牆經此一撞,竟然如dou fu zha一般碎裂開來,將那狗埋在亂石之中。

    “師傅,師傅救我。”

    這時,那被炸得半死的趙東陽伸著手,叫了一聲,聲音極低。

    “我不是你師傅,要做我的徒弟,你還不夠資格。這個小娃兒倒是不錯。”

    從街頭到街尾,少說也有三十丈距離,那人一路走來,看似緩慢,實則快極。待到距沉央七丈外,突地一閃,竟然躍過沉央閃到了趙東陽身旁,提起掌來,一掌打下。

    可憐趙東陽,竭力伸著手,卻被打成一灘肉泥。

    血水沿著石板浸開,這人淡然道:“某家弟子隻取一人足矣!”(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