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青蓮劍徒

字數:9252   加入書籤

A+A-




    說出姓程之後,隔壁那人便沒了下文。沉央自是不甘,又追問了幾次,奈何那人再不理他。無奈,沉央隻得作罷。盈兒心奇,輕輕問道:“姑爺莫不是識得這位仙子小娘子?”小丫頭緊緊盯著沉央,心裏七上八下,忐忑難安。

    沉央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這下,盈兒更奇,心想,識得便識得,不識便不識,怎地姑爺一會點頭,一會又搖頭。

    沉央百感交集,自打隔壁那人一出聲,他便認了出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在海豐城外太平湖救他一命的恩人。當日他昏昏沉沉目不能識,卻把恩人的聲音銘記在心,不想今日偶遇楓林鎮,恩人又救他一命,怎不教人感激莫名?

    況且,那日在海豐郡除妖,這恩人也在場,當可為師傅作證。隻是他轉念一想,據薛小娘子所言,師傅是在事後又去薛府,殺得薛氏滿門,如此一來,即便有人作證,也難證師傅清白。

    他抱著劍坐在牆壁旁邊,左思右想,直想得渾身氣息亂滾,頭痛不已。盈兒見他急得滿頭大汗,趕緊去打了熱水來。沉央胡亂抹了一把臉,神誌稍為清明一些,心想,莫論如何,我當得去見她一麵。

    當下,沉央提著劍來到隔壁,正要舉手敲門。掌櫃的從過道走來,笑道:“小法師醒啦?這房裏的客人已經走了。”

    “走了?”沉央大吃一驚,一口氣衝到棧外,舉目四看,天正微微亮,四野霧茫茫,風吹楓林嘩嘩作響,楓葉繞著屋簷下的紅燈籠,分不清誰更紅,唯不見人。

    七八月天,晨風微冷。

    “姑爺,咱們進去吧,外麵冷,你身上還有傷呢。”小丫頭牽著姑爺的手,入手一片冰寒,且在微微顫抖。

    沉央深吸一口氣,自忖追不得,恩人的本領今夜他也見了,那邙山一窟鬼本領自有高低,但那獨孤勿庸絕不在乞丐與老婦人之下,恩人能以一敵四,瞬間即勝,若是一心要避,他又怎能追得?

    二人回到房間,沉央盤腿坐在地上,又修習起傷寒雜病論來。

    盈兒蹲坐在床上,抱著兩腿看姑爺,心想,姑爺心高氣傲,大小事都藏在心裏,自打老道爺死後,一路北來,姑爺甚麽也不說,每日不是練劍便是習符,如今又天天抱抱著這醫書。我卻是沒用,不可替姑爺分憂,都怪小白,恁地怕死,恁地沒用。

    這麽一想,她立即敲了兩下燈兒:“去,到外麵捉隻雞來,姑爺受了傷,需得補補。”

    “是,姐姐。”奶娃兒在燈裏待了半天,不知盈兒會如何發落他,正自心驚膽顫,聽得這話,立即從八景燈裏冒出來,就要去捉雞。

    盈兒忽道:“我要得是山雞,若是讓我看見一根家雞的毛,就扒了你的皮。”歪頭一想,這膽小鬼是個鬼,本就無皮,於是又惡狠狠地道:“若敢糊弄我,我就砸了這燈兒!”

    “是,姐姐……”

    奶娃兒皺著小眉頭,好生委屈,但卻不得不去。

    不一會,奶娃兒去而複返,在窗口盤旋。盈兒大怒,騰地起身,喝道:“叫你去捉雞,怎地不去?”她心自知,楓林鎮佐近數十裏,一馬平川,既無高山也無大澤,莫說捉隻山雞,便是下河摸條魚也非易事。

    “姐姐,小白,小白撿到了這個。”

    奶娃兒怯怯不己,從窗口探得個腦袋,手裏捧著一物,三尺有餘,通體散發著淡淡紫芒。“呀,紫虹劍!”盈兒大喜,搶過去一把抓住劍,叫道:“姑爺快看,紫虹劍回來啦。”

    沉央行功已畢,抬起頭來,微微一笑。方才與趙東陽惡鬥,趙東陽托大,一直未用這劍,後來又被獨孤勿庸一掌打死,這劍跌落在亂石殘礫之中,他自是見了,卻不願用仇人之劍,不想這小鬼出去轉了一圈,雞沒捉著,倒是把它給撿了回來。

    “是小白撿的。”奶娃兒翻進來,低聲道。

    “呸,滾回你的燈兒去,我不叫你,別出來。”盈兒罵道。

    “是,姐姐。”

    不用捉雞了,奶娃兒喜不自勝,卻不敢有所顯露,他知道,自家這姐姐有個怪癖,吃軟不吃硬,他若是可憐兮兮她便歡喜,他若是敢洋洋得意,那可就了不得,少說也得挨上一頓罵,當即一溜竄入燈中。

    “姑爺,劍!”

    紫虹劍失而複得,盈兒欣喜不已,把劍遞給沉央。沉央卻不接,笑道:“我已有劍,不需用它。”盈兒道:“姑爺,這可是紫虹劍啊。”撇了撇沉央懷裏的劍,雖說也算鋒利,可是怎能比得過紫虹劍?

    “我有它,再不需旁物。紫虹劍是小白尋來,自然歸你。”

    沉央拍了拍懷中之劍,這隻是一把尋常之劍,也不知是公孫雲龍所持還是枯木真人弟子佩劍。自打得了它,沉央每日與它休棲與共,便是習練上清真訣時,也將它擱在腿上,這劍的每一寸鋒刃每一仞雲紋,他都知曉得清清楚楚,使之猶如一臂。

    盈兒歪頭道:“姑爺當真不要紫虹劍了麽?”

    沉央笑著搖了搖頭。

    盈兒又道:“真,真要給盈兒?”

    “那是自然。”沉央笑道。

    盈兒大喜,她早就想有一把劍了,一直覬覦李白那把佩劍,如今得償所願,豈能不喜?當即提起劍來,學著姑爺的模樣,沉心靜神,突地一劍直刺,叫道:“南庭貫日!”

    “哈哈哈……”沉央心頭一鬆,大笑起來。

    “姑爺,盈兒使得可對?”盈兒臉上一紅,心頭卻是極喜。沉央走到她身旁,矯正她的出劍姿式。這時,房門突然重重一響。

    “誰啊?”

    盈兒怒喝,她正被姑爺摟著腰,抓著手腕呢,姑爺氣息如海,拂在她的脖子上,脖子極癢,一顆小心髒撲嗵撲嗵跳個不停,男女情愛她自是不懂,但這般耳髻廝磨卻是讓她既是羞澀又是歡喜,渾身直抖,隻盼太陽永遠也不要升起,就此天長地久。突然被人打擾,她焉能不惱?

    外麵的人不說話。盈兒氣衝衝奔到房門口,抓住門把猛地一拉。外麵那人背抵著房門,仰天便倒,險些把她壓個正著。盈兒大怒,提腳就是一踹,罵道:“哪來的賊人,深更半夜敲甚麽門!唉喲,死酒鬼?”

    “老爺!”

    那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盈兒與沉央卻是大驚。沉央搶上去一看,這人正是李白,隻見他一身白衣被血盡染,肩上、腿上、胸口上盡是傷口,此時血水已凝,朵朵血花已呈深紫色,看上去駭目驚心。沉央趕緊把他抱起來,放到床上,與他吃了一粒清風玉露丸。

    “姑爺,我去打水。”

    盈兒轉身朝屋外奔去,將將奔出,掌櫃的已來,端著一大盆熱水,兩名小廝捧著一摞傷布,幾瓶金創藥。

    掌櫃的道:“這位大俠說是二位法師的朋友,傷得著實重,可要小老兒去請醫生?唉喲,今日張金創外出探親訪友了,鎮上就他一個醫生,這可如何是好?”

    “我家姑爺便是醫生。”盈兒接過各式物什,碰地一下關了門。

    服下了清風玉露丸,李白臉色微緩,血色慢慢回複,沉央解開他衣衫,隻見他胸口有一道傷口極其駭人,直直從左肩拉到右腰,好在並未傷及內腹,其餘地方也各有傷痕,大大小小難以盡數。當下便與盈兒一道,清洗傷口,灑下金創藥,細心包紮。

    “一,二,三,四……”

    盈兒一邊包紮,一邊數著數。沉央知她是在數李白身上之傷,心頭愈發沉重,這許多的傷口,也不知他經曆了怎生一番惡戰。

    直至天明,二人才包紮完畢。待到第二日午時,李白方才蘇醒,一醒來便叫:“酒,酒酒!”

    盈兒皺眉道:“眼睛還沒睜開,怎地就要酒,不要命了麽?”

    “我去拿酒!”

    沉央轉身衝出屋子,直奔大堂,見櫃台內擺著一排酒,徑自取了一壇,掌櫃的也不敢攔他。回到屋中,沉央扶起李白,端起酒碗,徐徐與他飲下。李白雙眼緊閉,喉頭直滾,突然一把搶過酒碗,一口飲盡,然後把碗一伸。

    盈兒抱起酒壇,與他注了一碗。李白舉起碗又是一口飲盡,直直喝了八碗,酒壇已空。“好酒,好酒!”李白喘著酒氣,連連讚道,突地一下睜開眼來,精光四射。見他睜眼,沉央與盈兒齊齊鬆得一口氣,這條命總算是撿回來了。

    “可是徐知明?”沉央聲音極沉。

    李白裂角一笑,卻不說話,過了半晌方道:“但且寬心,自此而後,一路北去,再無賊人。”說完,又閉上了眼睛。

    李白傷得極重,主仆三人在楓林鎮待了大半月,他才勉強可以下地行走。方一落地,他便要沉央起程去長安。沉央唯恐牽動他傷勢,他卻笑道,你家老爺是嫡仙人,區區小傷豈能奈何得了我?沉央無奈,隻得讓他騎了黑馬,牽馬緩行。

    一路往北,果無賊人,想來是讓李白殺破了膽。

    李白已知那夜楓林鎮上之事,他揣摩半天,說道:“昔年,我也曾聽邙山有妖魔鬼怪四人,隻是這四人向來深居簡出,極少外出行惡,故不曾去除得。那邙山自古便是帝王之塚,你說那妖人之首名叫獨孤勿庸,這人怕是個鬼物。獨孤一姓,其源有三,一乃漢光武大帝後裔,一乃北魏鮮卑孤渾部,一乃北魏宇文氏帳下有功漢將。我斷這獨孤勿庸定屬孤渾部,南北朝時,獨孤一氏極盛而榮,方才配葬邙山。”

    沉央道:“天下可有一法,殺人之後便化身成被殺之人模樣,便是親近之人也辨不出真偽。”

    李白皺眉想了一陣,說道:“這是奪舍,興於南北朝,亡於隋唐。南北朝時,天下大亂,民不聊生,猶其是大江以北,哀鴻遍野,道壘白骨,便有妖道邪僧見人命如草,取之實易。遂興一法,強行奪人神魂,竊而居之,以延年壽。此舉實幹天和,便是畜牲也不容。到得隋唐之時,天下拔亂反正,盡掃歪風邪氣,這奪舍一法由此而絕。那獨孤勿庸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違,終有一日,李白定會取他項上人頭!”

    沉央心頭一凜,又問:“那天下可有一法,不殺其人,化身其人?”

    “不殺其人,化身其人?”李白騎在馬上想了一會,搖頭道:“幻術,幻術源於河圖洛書之奇門遁甲,鬼穀子真君極擅此道,不過奇門遁甲真法早已失傳,當今之幻術,隻得其皮毛爾,幻得其皮,難幻其神,上不得大雅之堂,有道之人自可一眼而辨。”

    沉央心頭亂跳,暗忖,薛複禮與薛小娘子都是世俗之人,若是有人以幻術化作師傅模樣,他們也辨不出來。隻是,隻是師傅為何要自認呢?

    這時,李白忽道:“你說那小娘子足不出戶,隻以寒光殺賊,此事可真?”

    沉央點頭道:“是。”

    “呼……”

    李白長喘一口氣,眉目極是嚴肅,緩緩說道:“劍乃百兵之君,天下劍道共計有三,其一,以氣禦劍,大成之時,剖風裂雲不在話下。其二,以神禦劍,大成之時,陰陽流轉,身劍合一,劍即乃人,人即乃劍,劍又非人,人又非劍,提劍即乃山,縱劍即如海。其三,以魂禦劍,大成之時,劍即是人,人即是劍,一劍破萬法,至剛至強,轉陰化柔,莫可抵擋。”

    沉央道:“沉央恩人便是第三種?”

    李白沉聲道:“是,若她已至大成境,那寒光即是一把劍,也是她,劍與魂合,再無彼此。不過,若真是如此,那邙山一窟鬼早已亡於她劍下,豈能逃走?”說到這裏,突然看著沉央,挑眉道:“你說她極美,怎生一個美法?”

    沉央愕然,酒鬼話轉得太快,前一刻還一本正經談論天下劍道,下一刻卻問得這般唐突,你叫他如何接話?

    “是,極美極美,掌櫃的說比淩波仙子還美,姑爺也說美得不可方物。”

    盈兒突然插口道,書僮與老爺對話,小丫頭一直在旁聽著,她早想插上兩句,奈何對那些劍道啊,神神鬼鬼啊,她通通不懂,好不容易等到有她懂的,豈能不插話?

    “如此說來,定是她無疑了。”

    此時,李白眉目又是一正,看著沉央道:“你小子走運,竟然見到了她,還容她救了你兩回,如此也就罷了,她還告訴你姓程。看來,她很是在意你,要不然,早就一劍剁了你的腦袋。”

    “呸,酒死鬼胡說甚麽呢,我家姑爺連麵都沒見過她,她怎會在意我家姑爺?”一聽李白的話,沉央還未怎地,小丫頭卻不樂意了,當即還嘴。

    李白哈哈一笑:“是與不是,且待日後再說。”

    盈兒趕緊點頭道:“是呢,是呢,死酒鬼,你說天下劍道一共有三種,那一種最厲害?”

    她問得半真半假,假的是,她要調轉話頭,免得姑爺掂記那位仙子小娘子,她雖不懂情愛,卻知那位仙子小娘子危險之極,最好姑爺就此將她忘記,忘得一幹二淨。真的是,自打她得了紫虹劍,終日裏也是劍不離身,時不時拿起來舞弄一陣。

    李白笑道:“把你的劍舉起來。”

    “啊?”

    盈兒張大了嘴巴,不明所以,但卻乖乖抬起劍來。李白道:“去把那顆樹斬了。”

    盈兒扭頭一看,李白所指那顆樹足有人腰粗細,她人小力弱,豈能斬得?不過她自認這些天隨著姑爺學了幾招,本領大漲,當即提著紫虹劍走到樹旁,沉心凝神,突地一劍斬去。

    “嚓!”

    樹搖葉落,落得小丫頭滿頭滿臉,她卻來不及抹弄,因為紫虹劍深入樹身,她正竭力往外拔,不得空。拔了幾下,拔之不出。她心頭大怒,猛吸一口氣,狠力一拔,啪地一下,劍是ba chu lai了,她人也仰天就倒。

    “哈哈哈……”李白大笑。

    “呸,死酒鬼,竟敢笑話我?”盈兒從地上翻起來,用劍指著李白鼻子。

    李白卻不怒,又對沉央道:“去,把它斬了。”

    “是,老爺。”

    沉央按劍走到樹旁,突然拔劍,一劍斬去,柏樹應聲而斷,切口光滑,足可遊絲。盈兒叫道:“哇哦,姑爺好厲害。”兩眼盡是星星。

    李白笑道:“現下你可知了?”盈兒猛點頭:“知了,知了,姑爺厲害。”

    李白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正色道:“大道三千,條條足可得道。這劍道也是如此,莫論是以氣禦劍、以神禦劍還是以魂禦劍,本無高下之分。若是定要分個高下,那便是本末倒置。”

    “劍道無高下,人卻有高低。”沉央接口道。

    李白笑道:“正是如此。”說著,提起劍來,緩緩一斬,劍氣奔湧而出,將十丈外的一塊巨石斬作齏粉,徐徐納劍入鞘,仿若無事人一般。

    盈兒看傻了眼。

    李白笑道:“小丫頭,你若叫我一聲老爺,我便傳你此劍,可好?”

    “不好。”盈兒撇過頭去,她有姑爺教劍,每日習劍之時,便是她暗樂之際,豈會在乎酒鬼那一身酒氣?沉央卻是大急,趕緊道:“老爺,盈兒聰慧絕倫,若習老爺劍法定可一日千裏,絕不會有辱老爺聲名。”

    李白看著天上雲彩,慢悠悠道:“李白一生,不論詩酒劍,皆不弱於人。劍有青蓮劍法,道有青蓮大道。李白此生怕是難以大成,不過,此乃李白之高低,卻非劍道之高低。待大成之時,若與那小娘子較,未必便差了去。”

    盈兒一聽仙子小娘子,眼睛頓時一亮。

    沉央催道:“盈兒,快叫老爺。”

    “姑爺……”盈兒喚了一聲,心裏好生猶豫。

    李白卻看穿了她的心思,淡然說道:“我這青蓮劍法與人不同,獨自修習難成大器,需得每日與人對劍,方可臻至大成。沉央啊,你那劍法至剛至強,正好拿來與我徒兒喂劍。待得日後,李白尋得嬌徒,還得勞煩你啊。”

    “呸,甚麽嬌徒?”

    盈兒細眉一挑,如臨大敵。沉央見她此時犯迷糊,心下大急,趕緊推了她一把:“盈兒,聽話,快跪下!”

    盈兒回過神來,抬頭望去,隻見酒鬼端坐在馬上,舉頭望著悠悠浮雲,好似一副漠不關己模樣,嘴角卻在輕顫。她心想,好吧,就讓你這死酒鬼樂得一陣,待我學會了劍法,再來教訓你。如此一想,她也不覺自己虧了,當即盈盈下拜,喚道:“盈兒見過老爺。”

    “再喚一聲。”李白道。

    “老……爺。”盈兒咬牙切齒,姑且忍了。

    “哈哈哈……”李白大笑起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