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橫刀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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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此而後,三人一路往北,一路上李白將青蓮劍法與青蓮大道悉數傳於盈兒,沉央仍是習那傷寒雜病論,符道與劍術也未落下,日複一日,月複一月,自是有所增益,體質也是一日好過一日,雙腿早已康複,更勝以往。

    大唐天下廣袤無垠,波瀾壯闊,三人跋山涉水,看天上雲卷雲舒,看浮雲攏翠山,看天下各色人等,看繁華盛世也看軟紅十丈,日子過得極是適意。

    途經洛陽時,李白騎在馬上回望東都洛陽,突然想起絕世美男子潘安遊洛陽,一時興起,賦詩一首:“白玉誰家郎,回車渡天津。看花東陌上,驚動洛陽人。”

    “好詩!”沉央讚道。

    盈兒嘟嘴道:“老爺,你這詩吟得不對哦。”

    “如何不對?”

    李白撫劍而笑,自打盈兒拜他為師,他心下實喜,盈兒當真聰慧,莫論是習劍還是修法都讓酒鬼吒目不已。暗地裏,他隻覺得了這個乖徒兒,乃是平生最大喜事,甚麽詩酒劍通通不及此徒兒。

    盈兒脆聲道:“真是不對呢,你看,現下已是九月末,哪來的花兒看呢?再說了,秋風掃橫野,滿眼伏草低,那田埂上也沒有白玉郎啊,更沒有甚麽馬車。”

    “秋風掃橫野,滿眼伏草低?”

    李白皺著眉頭細細醞釀,突地舉起酒葫蘆狂飲一氣,然後伸起大拇指,喜道:“不愧是我李太白的徒兒,便連詩也作得這般好。”

    “這就是詩麽?”盈兒抬起小臉問道。

    李白肅然道:“當然是詩,詩乃何物,有感而發也,就好比唱曲,隻要我心歡喜,管他東南西風,通通是春風。”

    “呸,也就是說,隻要心裏歡喜,便是亂唱一通也成。”

    盈兒翻了個白眼,心裏更覺這酒鬼名不符實。酒鬼卻哈哈大笑,引馬快走。沉央大步跟上,秋風拂來,他隻覺渾身輕若飛燕。

    這一日,主仆三人終於來到京畿道,時令已是凜冬季節,放眼看去,關內關外天高無雲,滿目飄雪。路上行人與車馬卻不見少,反而越聚越多,如魚似蟻盡往那長安而去。

    一入京畿道,沉央方知盛唐榮光,往左看,綿延裏許的馬隊馱滿了各式貨物,說得卻不是大唐話,而是嘰哩咕嚕的胡語,再看那馬上人,奇裝異服,藍目高鼻,須發皆黃。盈兒跑去問胡人來自哪裏,胡人答曰大食,朝大唐天子而至。往右看,一群遊俠兒縱馬呼嘯而過,踏得滿眼雪沙。再往後看,東南西北一片盡白,四麵八方密布人馬。

    又行了大半月,三人來到長安城外。

    長安千古,自周文王定豐京於此,綿綿延延已有一千八百餘年,莫論秦皇漢武還是當今盛唐俱在此大放光華。

    三人站在灞橋頭,眺望長安城,隻見飛雪似鵝毛,洋洋灑灑千萬裏,萬國之都便雄踞在那滿天飛雪之中猶如臥龍盤城,它冷冷地注視著四麵八方的人群熙熙熙熙攘攘而來,再逐一渡過灞橋,直入其腹心。

    盈兒驚道:“這便是長安麽?好大好大啊,怪不得能有一百零八坊呢。”張大著嘴巴,瞪大著眼睛。從南往北,小丫頭見過大城無數,但無一例外都不若長安這般雄偉。

    “長安啊,長安。這便是長安,天下第一都。”李白騎在馬上笑道。

    “長安,這便是長安。”

    沉央也是感概不已,從嶺南到長安,南北萬裏,走了大半年,終於在今日見到這天下第一都,怎不教人感概?

    李白看著沉央道:“沉央,你且過來。”

    沉央走到馬前。李白翻下馬來,笑道:“你去橋畔折枝柳來。”

    灞橋兩側遍植柳樹,此時為雪一鎖,垂下雪絲萬道,直若銀花怒放。柳樹下有不少人正行折柳,沉央走過去,折了一枝,遞給李白。李白接過柳枝,一分為二,一半佩在胸前,一半掛在馬頭上,笑道:“常言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你我主仆一場,為我折支柳也是應當,今日便在此作別吧。”

    “作別?酒鬼,哦……老爺,你不進長安城麽?”盈兒奇道。

    李白搖了搖頭,看著沉央道:“去年,李白離開長安時,曾起一誓,此生再不入長安。”

    盈兒道:“那,那你怎會……”

    “盈兒!”

    沉央打斷了盈兒的話頭,麵朝李白,徐徐伏在雪地上,大禮三拜:“老爺,你待沉央之恩,沉央畢生難忘。”離別氣氛凝重,盈兒心頭一酸,也跟著跪下,拜了三拜,抬起頭來問道:“老爺,你真不去長安麽?”淚眼盈盈。

    李白笑道:“乖徒兒,快起來。”盈兒一撇嘴:“不,我不起來,你不與盈兒一道去長安,盈兒就不起來。盈兒不在,誰替你打酒?”說著,再也禁不住,嚶嗚嚶嗚哭起來。

    李白愛煞了盈兒,見盈兒跪地不起,他便蹲下身來,牽著盈兒的手,溫言道:“得徒如此,夫複何憾?盈兒,為師此去,那是逍遙天地間,切莫再哭了。”抹去盈兒臉上淚水,又道:“你性子倔強,與我一般,看似剛強,實則極易自縛。他日若是遇事不遂,切記天下之大,放眼皆是路,切莫自誤。”

    盈兒聽不懂,隻是哭道:“老爺,死酒鬼,死酒鬼,老爺……”

    “罷了!”

    李白長身而起,喝道:“都起來吧,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不過人間八景爾,豈可哭哭啼啼,如此作態?”

    沉央站起身來,把盈兒也拉起來,小丫頭猶自抽泣。

    李白聽得愁緒滿懷,揚起酒葫蘆又是一通狂飲。飲罷笑道:“沉央,今日你我主仆情份已盡。”

    沉央大吃一驚,趕緊揖道:“一日是沉央老爺,終生即是沉央老爺,天地不改,此即不改。”

    李白道:“莫非,你就不願叫我一聲師兄麽?”

    聽得這話,沉央渾身一震,抬頭看向李白,但見李白滿臉笑意正朝著他點頭。風雪正濃,沉央卻覺胸膛滾湯如火,當即抱劍一禮,喚道:“沉央見過師兄。”

    “你是幾時得知?”李白問道。

    沉央道:“那夜在船上,師兄為沉央解惑,沉央即知。”

    李白微微一笑:“你倒是沉得住氣。我若不說,你便不問。”

    “老爺,姑爺都記在心裏呢,可不是忘恩負義得人!”盈兒急道,她見不得旁人說沉央半點不是,便是自家師傅也不能。在她心裏,老道爺死了,若沒有她,姑爺便是孤零零一個人了,她自然得維護姑爺。

    見自家徒兒為他人說話,李白搖了搖頭,對沉央道:“不錯,李白乃是茅山掌教郭真人記名弟子,龍須兒需得稱我為師兄。你雖未入茅山之門,但已得茅山da fa,稱我一聲師兄也是應當。你需記得,那傷寒雜病論來之不易,切莫負了老師一片苦心。”

    “我,我師傅打了郭真人兩掌。”沉央低下頭去。

    “你啊……”

    李白悵然一歎:“天下事就如風雲變幻,耳聽不可為真,眼見也未必是實。這一路北來,李白也算不辱師命。我且問你,入得長安後,你作何打算?”

    “打算?”

    沉央抬起頭來,李白已然翻身上馬,飛雪揚揚而下,他在馬下看李白,李白也在馬上看他,二人對視一陣,沉央說道:“我與師傅都是道門弟子,但卻無門無派,如今師傅已去,沉央雖是無能,然而終此一生,必為師傅平此冤屈。”

    “此外,你又有何打算?”李白道。

    沉央深吸一口氣,答道:“路過茅山時,師傅極是喜愛茅山風光,羨慕郭真人家大業大,門人弟子若幹。沉央是俗人,不若師兄那般逍遙,師傅既去,沉央唯願承師之誌。”

    “你要開山立派?”李白在馬上笑道。

    沉央麵上一慚,耳熱不已。盈兒看不過,當即便道:“老爺,那開山立派很是了不起麽,我家姑爺怎就開不得,立不得了?”小丫頭不知,這開山立派可非易事,縱觀天下,古往今來幾千年,又有幾人開得了山,立得了派?

    李白笑道:“燕雀安知鴻鵠之誌,李白今日便是燕雀,隻當你是鴻鵠。”轉目看向盈兒,滿眼愛憐:“你若念我之恩,便替我好生照顧盈兒,他日江湖再會,若是盈兒少得一根毫發,李白饒得了你,腰上的劍可不饒你!”話說到後麵,聲色一變,極是嚴厲,嚇了盈兒一跳。

    小丫頭趕緊擺手:“姑爺待我極好,不勞,不勞你的劍。”大急之下,卻是連老爺也不喚了。

    看著這徒兒,李白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從懷裏摸出一物,遞給沉央:“心懷大誌是好事,不過萬丈高樓平地起,切莫誤人誤己。此去長安,你少不得需往鴻臚寺走上一遭。若是遇到性命攸關的難事,便替把我這物送去終南山玄都觀,讓它物歸原主。”

    說完,調轉馬頭,猛地一抽鞭,揚長而去。

    “老爺,老爺……”盈兒揚著手,不住呼喚。

    李白頭也不回,縱聲長笑。

    二人站在橋頭,看著李白遠遠而去,笑聲漸漸融於風雪之中。沉央捏了捏手裏那物,是枚香囊,囊麵紋著水月印江,內中物事細軟如絲。“姑爺,咱們走吧。”盈兒抽著鼻子,搖了搖沉央的手。

    沉央牽著盈兒的手,走過灞橋,走入長安。

    一入長安,二人便被眼前所見驚呆了,大雪茫茫,城內卻是熱鬧非凡,入目所見盛極雄極,大道寬闊異常,足可容得百馬奔騰,來來往往俱是高冠華服之人,當然也不乏萬裏而來的胡人,遠遠見得,一名胡姬站在馬車頂蓋上,轅上坐著抱琴人,白雪飛揚,琴聲飛揚,胡姬也飛揚。車下讚聲如潮。

    正是,盛世莫若大唐,風華誰比長安。

    小道上也是繁華鼎盛,盈兒一會奔向賣糖人兒的攤販處,咕嚕咕嚕吞上幾口口水,一會又竄到耍雜戲的地方,看著噴火的雜戲人,劈裏啪啦直鼓掌。小道士下山將近一年,為丹毒所困,為師歿所傷,到得這長安心口方才略微一鬆。心神一鬆,立即便被這萬國之都迷惑,隨著盈兒東流西竄,竟把正事忘在半邊。

    二人逛得一陣,來到朱雀橋畔,盈兒指著橋畔一處賣餛飩的攤兒說道:“姑爺,我們去吃餛飩吧。”

    逛了這大半日,沉央也是餓了,當即去攤上要了兩碗餛飩。

    過了朱雀橋便是皇城朱雀門,兩側是通化坊與興化坊,往東北一直走就是顯貴人家所居長樂坊與入苑坊,是以這朱雀橋頭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餛飩攤兒的生意自然也是大好,沿著朱雀河擺了七八張桌子,坐無虛席。

    賣餛飩的是位老婦人,手腳極是麻利,包起餛飩十指如飛,一隻隻餛飩滾入湯鍋裏,不多時,hun yuan飽滿的餛飩翻沸如玉。起鍋時再抓上一撮蝦仁兒,灑上一把蔥花兒,香氣四溢,惹得人食指大動。

    盈兒吃得極是開懷,眉頭上額心處滾著顆顆汗水,便連湯也喝得幹幹淨淨。沉央又替她要了一碗,盈兒來者不拒,很快便一掃而光。吃完了餛飩一抹嘴,盈兒下意識便叫:“老婆婆,收錢咯。”探手入懷,掏了兩下,突地大眼一瞪。

    沉央道:“怎地啦?”

    “姑,姑爺,我,我們沒錢。”

    盈兒看著腳尖兒,扭來扭去。沉央這才想起,李白不在身邊,他們無錢會賬,頓時臉上一紅,也跟著扭捏起來。這時,賣餛飩的老婦人擦著手來到近前,說道:“二位客人,老婆子的餛飩概不賒賬,三碗餛飩一共九錢。”把手一攤。

    盈兒怯怯地道:“老婆婆,我們不是要賒賬,可是,可是我們也沒錢。”老婦人皺了下眉頭。盈兒一看要糟,心底極慌,脫口道:“老婆婆,盈兒給你變個戲法可好?拿戲法抵賬。”說著,提起燈兒就要敲,她方才看人在街上看人耍雜戲,心想,耍猴噴火哪有耍鬼來得好看。

    “盈兒,不可!”

    這可是長安城,天子腳下,沉央豈敢讓她把那小鬼招出來,當即一聲大喝,抓住她手腕,解下佩劍,遞向老婦人:“老婆婆,這口劍想來也值幾兩銀子,權且押在老婆婆這裏,稍後沉央再拿銀子拿贖,如何?”

    老婦人道:“老婆子是個瞎子,隻聽得銀錢聲響。別的甚麽物事,卻是一概不知。三碗餛飩一共九錢。”

    沉央定睛一看,隻見老婦人雙眼無神,果然是個瞎子,心下不由得大急。“我替他付了。”這時,旁邊一位客人剛剛吃完餛飩,把碗一放,站起身來說道。沉央轉頭看去,這人約模五十上下,身形奇偉,長眉方臉,雙目似海,內藏精光。他一站起,身旁幾人立即站起,應是他隨從。

    一名隨從上前,付了餛飩錢。老婦人接了銅錢也不數,隻往天上一拋,數十枚銅錢如有線牽,一枚接著一枚落在她掌中,叮叮叮脆響不絕。老婦人道:“十碗餛飩,三十錢,剛剛好。”說完,又走到灶台邊忙活。

    沉央朝著老者一禮:“多謝長者,敢問長者姓名?”

    老者知他是要還錢,和顏一笑:“區區九錢,何足掛齒。年輕郎,這裏是長安城,隻要手腳齊全,便不會餓著肚子。”拍了拍沉央肩頭,轉身朝東北小巷而去。

    “蹄它,蹄它。”

    街上突然響起一陣馬蹄聲,這馬蹄聲來得甚急,沉央扭頭一看,隻見街道上奔著數十騎,馬背上的人個個身形魁梧,當頭一人生得極是肥碩,身上穿著厚重貂皮也壓不住凸頂在外的肚子,濃眉圓臉,裂嘴就笑,看上去竟是頗為和善,隻是他身後那群騎士卻是極其彪悍,顧東看西直若狼視鷹顧。

    “這人是誰?竟敢在朱雀門外奔馬!”一名客人夾著餛飩驚問。

    “還能有誰,當然是來給皇帝陛下跳胡璿舞的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安大人。”另一名客人回道。

    “原來是他啊。”眾人恍然大悟。

    說話時,數十騎已奔至朱雀橋頭,那安祿山猛地一提馬韁,健馬人立而起,長嘶不絕,安祿山哈哈大笑:“兒郎們,前麵便是朱雀橋了,可不敢胡來,下馬下馬。”說完,翻身下馬,動作竟是極快,沉沉落地,地上白雪四濺而開。

    一眾騎士也即翻身下馬。

    這時,老婦人端著一盆髒水走到河邊倒水,腳下突然一滑,手中水盆脫手而飛,髒水四濺,頓時驚了馬匹。那馬馱著騎士朝著朱雀橋飛奔,橋上行人見了大驚失色,想躲已是不及,眼看便要撞個人仰馬翻。

    “唬!”便在此時,突聽一聲大吼,就見安祿山抽出腰上長刀,急奔幾步,搶到奔馬一側,掄起刀來,一刀斬去。血水飛濺,馬頭落地,一路滾到河中。

    “大人!”騎士拜倒在地。

    安祿山提著帶血刀,冷聲道:“此地乃是長安,前麵即是朱雀門。你可知,衝撞朱雀門乃是何罪?”騎士渾身一抖,答道:“死罪!”

    “既是如此,那便去吧,你家妻兒,自有安某料理。”

    安祿山緩緩說道,猛地一刀斬去,人頭飛起,滾落雪地中。

    “啊!!”周遭圍觀眾ren da驚,齊齊後退。

    安祿山把刀交給一名騎士,朝著四周團團一拜:“是安祿山約束不周,諸位海涵。”轉身又對身旁那名騎士道:“歸仁,安祿山束部無能,且縛安祿山去大理寺。”

    說完,跪在地上,摘下頭上冠帶,恭恭敬敬擺放在地,然後脫去衣衫,坦胸露肚,即要受縛。

    “安大人,切莫如此啊。”一人忽然叫道。

    眾人叫道:“安大人一片忠心,部將之責豈可怪得大人?”

    又有人道:“過了朱雀橋方是朱雀門,安大人止步於朱雀橋外,何罪之有?”

    “是啊,是啊,安大人切莫如此。”

    眾人哄叫起來。誰知,那安祿山卻不管不顧,任由繩索加身,光著膀子,挺著肚子朝大理寺而去,一幹騎士也即尾隨而去。周遭眾人議論紛紛,都道天生良將不過如此,有得安大人在,足可守大唐威而不倒。

    “安祿山其人,狼視其內,貓行於外,其心可誅!”

    這時,一個聲音突然鑽入沉央耳中,沉央回頭看去,說話的正是那位奇偉長者。

    事物反常必為妖,沉央心有同感,當即抱劍一禮。

    長者也是吃了一驚,他這話說得極低,又離沉央頗遠,不料沉央竟然聽得,焉能不驚?(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