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荒寺孤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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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爺,現下該怎麽辦呢?”
雪已經停了,長安城內愈發熱鬧。盈兒與沉央蹲在屋簷下,小丫頭托著腦袋看著不遠處,那裏圍著一群人,人群中有人正在表演把戲,不時聽得陣陣喝彩聲。
沉央蹲在屋簷下,眼睛看著耍把戲處,心頭卻是一派茫然,總覺得有件事需得去做,但卻總也想不起來。自打他習那傷寒雜病論以來,身體見好,本領大漲,精氣神更勝往昔,但卻時不時會犯迷糊,偶有一刹那,甚至會覺天大地大,獨己一人,茫而失措。
耍把戲的是個胡人,也不知來自那一國度,隻見他提起一隻葫蘆掛在瓜藤上,伸指一點,葫蘆一化為二,再一點,二化為四,頃刻之間爬滿了瓜藤。眾人叫得一聲好。他微微一笑,右手劃了個大圈,抱在懷中,朝著眾人施了一記胡禮。眾人又叫一聲好。他伸起手指靠在嘴上。眾人禁聲。他轉身過去,麵對瓜藤徐徐揮手。藤上葫蘆震蕩不已,隨即一隻葫蘆猛然一抖,化作一隻白鴿拍翅而飛。
嘩啦啦,數十上百隻葫蘆齊齊震動,一群群白鴿拍翅疾飛。
眾人讚聲如潮,賞錢如雪落。
盈兒看得眼睛大亮,突然站起身,說道:“姑爺,我們也去耍把戲吧。”她時時不忘自己有盞燈兒,燈兒裏藏隻膽小鬼,既沒本事殺敵,那表演個把戲總成吧。
“這是幻術,幻得其皮,難幻其神。”沉央看著一隻白鴿從頭頂飛過,搖了搖頭。
盈兒晃了晃手中燈兒道:“那有甚麽幹係,隻要有賞錢就成。”
沉央道:“小白是個鬼物,怎可顯於光天化日之下?我已想好啦,便如那長者所說,這裏是長安城,隻要手腳齊全,總不會餓死。”拍了拍腰上劍,示意他要重操舊業。
“那長者姓郭。”盈兒忽道。
沉央隨口道:“你怎知?”
盈兒道:“盈兒聽見了,那些隨從叫他郭將軍,自然姓郭。”
“郭將軍?”沉央念了一下,記在心裏,改日若是再遇,定要還人九錢。
“啷裏個啷,啷裏個啷……”
一個叫花子端著個破碗走到屋簷下,把碗朝地上一扔,瞅了瞅沉央與盈兒,慢慢蹲下身來:“天下姓郭的將軍可不多。年輕郎,郭將軍說得極是,在這長安城啊,隻要手腳齊全,便不會餓肚子。”說著,拿根樹枝敲了敲破碗。
“呸,我家姑爺才不與你一般。”盈兒罵道。
叫花子奇道:“若不與我一般,怎也蹲在這兒?”又對沉央道:“快把家夥什拿出來啊,稍後把戲就散場了。”
“家夥什?”沉央愣愣地問。
叫花子把他上下一看,搖了搖頭,滿眼嫌棄,估計是在嫌沉央乞討連個碗也不帶,如此憊懶,怪不得會餓肚子。
這時,陸陸續續有叫花子端著破碗走來,都在那屋簷下坐了,破碗擺了一排,就等那耍把戲的散場。
“讓開,讓開!”
遠遠走來一群人,那叫花子叫道:“唉喲,晦氣!鴻臚寺的人來了,今日怕是又白來了。”
沉央聽得一奇,定目看去,隻見這群人穿著一致,頭戴烏紗小冠,身披圓領青袍,腰上懸劍,腳蹬黑色快靴。當先一人略有不同,腰上纏著巴掌寬淺綠腰帶。按大唐律,男子著衣等級森嚴,九品著青,七品方可著淺綠,想來此人是個七品屬官。
這群人一來,耍把戲的立即便停了。領頭那人按著劍擠入人群,問道:“番國何名,姓名,年歲,身懷何技,可有在鴻臚寺記案?”即有從屬拿著筆墨欲行記錄。耍把戲的懵了,一問三不答。那人眉頭一挑,喝道:“未行記案,當街妖惑眾生,拿下!”
“唰唰唰!”眾從屬拔劍而出,將耍把戲的團團圍住。
耍把戲的這才回過神來,大叫:“我,我這是魔法,不,魔術,不是妖……”
“那也不成,拿下!”
領頭那人猛一揮手,眾從屬一湧而上。耍把戲的大驚,繞著瓜藤東奔西逃。領頭那人冷笑:“拒法,抗捕,罪加一等!”“罪加一等!”眾從屬齊聲大喝,把那耍把戲的被逼到死角,眼看就要成擒。突然,那耍把戲的大吼一聲,手臂一揮,竟將麵前幾柄長劍揮斷。
“倒也有幾分本事!”
領頭那人眉頭一皺,冷笑不已,抽出劍來,輕輕一抖,劍化為鞭,提鞭就抽。耍把那人心下一橫,舞起雙掌與她鬥作一處。圍觀眾人看得津津有味,叫好不斷。
沉央看得眉頭大皺,此時他已將領頭那人認了出來,正是那位千嬌百媚的東夷女子夏川櫻子,因她穿著一身男裝,嬌媚不顯,是以直到她化劍為鞭,沉央方才認得。“打得好,打得好!”身旁響起拍掌聲,沉央扭頭一看,卻是盈兒,小丫頭直至此時還未認出來呢。
“晦氣,晦氣!”乞丐連罵。
夏川櫻子鞭法詭奇,東纏西繞滿場俱是鞭影,耍把戲的一個不慎,肩上挨了一鞭,黑煙騰起,他痛呼一聲。夏川櫻子得勢不饒人,啪的一下,又一鞭抽在他臉上。“啊!”耍把戲的再叫一聲。“啪,啪,啪!”夏川櫻子落鞭如雨,鞭響不絕,耍把戲的痛呼不絕。
“啊!!!”
突然,那耍把戲一聲爆吼,嘶牙裂嘴,渾身劇烈顫抖,身上衣裳寸寸爆裂,不多時,竟然化作一隻高達丈許的爆熊,猛地在地上一拍,地磚被其一爪拍碎,殘渣四下亂飛,圍觀眾人嘩然後退。
“喲,竟然是隻胡妖!”
夏川櫻子卻不驚,提起鞭來,抽得更急,一鞭接著一鞭,鞭鞭到肉,打得那胡妖渾身上下直冒黑煙,抽得那胡妖越來越矮,直至化作人型方才罷休。胡妖躺在地上喘氣不已,渾身血肉淋漓。夏川櫻子傲然道:“大唐律,但入長安者,不可化妖!拿下!”
“諾!”
當下,眾從屬蜂湧而上,拿出一麵大黑囊,將那胡妖兜頭一罩,捆了個結結實實。“好,好好!”圍觀者大聲讚好,掌聲如雷,更有甚者,從懷裏掏出銀錢來,劈裏啪啦扔在地上。
“快,快快,排好排好,就要散場了!”
那乞丐精神一抖,吩咐眾乞丐排好陣型,擺好碗。
盈兒奇道:“那是妖呢,你們就不怕麽?”
乞丐淡然道:“管他妖魔鬼怪,到了長安都得規規矩矩做人。”
盈兒哦了一聲,對沉央道:“姑爺,長安的人不怕妖魔鬼怪。”
沉央眉頭緊皺,他要除魔衛道,他要填飽肚子養活盈兒,可是如今看來,這長安中人絲毫不懼妖魔鬼怪,反倒當戲來看。這可大事不妙啊,天下無魔,他又上哪去除魔?心下一顫,問那乞丐道:“長安這般大,不鬧妖鬼麽?”
乞丐滿不在乎地道:“長安乃是萬國之都,近有百萬戶,哪有不鬧妖鬼,隻是有鴻臚寺與宗聖宮在,萬鬼俱伏,不敢肆意作亂罷了。嘿,年輕郎,不是老大哥說你,上陣需得刀槍齊,你這般模樣卻是不妥啊。我與你說,隔壁安仁坊有所破廟,廟裏有許多破碗,隨便撿一口來,也好過你兩手空空。喂,小三子,那所破廟叫甚麽來?”
“大雲寺。”身旁一名年輕乞丐答道。
乞丐想了一下,點頭道:“對,便是大雲寺。年輕郎,老大哥與你說,那大雲寺以往很是了得,那可是武周時期……”
“呸!”
盈兒怒道:“我家姑爺是法師,才不是乞丐!”
“法師?咯,方才那胡妖也說自己是法師。”
乞丐嚕了嚕嘴,此時一幹鴻臚寺中人正將那胡妖抬起。乞丐看了看沉央腰上的劍,又道:“你若真是法師,也需得去鴻臚寺監典司記案聽差。如若不然,那胡妖便是你的下場。當然,如宗聖宮、茅山派那般的天下名門又是例外。年輕郎,不是老大哥說你,這妖魔鬼怪啊,尋常人可碰不得,還是咱們這行當好,自食其力……”
“叮!”
乞丐仍在絮絮叨叨,勸解沉央安份守己,做個好乞丐,突然麵前一暗,接著一聲脆響,破碗裏已多了一顆碎銀子。乞丐大喜,抓起銀子放在嘴裏一咬,裂著滿口黃牙直拜:“福生無量天尊,不可思議功德,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洪福齊天,福壽綿延……”一通亂嚷。
“小妹妹,你的碗兒呢?”
那人又摸出一碇銀子,足有十兩重,看得周遭眾乞丐瞪眼欲突。盈兒正在低頭想心事呢,她很是擔心會把姑爺餓死,一聽那人說話,頓時大怒,頭也不抬就罵道:“呸,盈兒又不是乞丐,幹嘛要碗兒?”
“小妹妹不是乞丐,怎地卻在乞丐堆裏呢?”那人格格嬌笑。
聽得笑聲,盈兒猛然一驚,抬頭一看,“唉喲”一聲,拉起沉央轉身就跑。這時,看戲的散場,人群極是擁擠,小丫頭拉著姑爺混入人群中,胡亂一陣飛奔,也不知奔到了那個旮旯,二人蹲在別人屋簷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懷心事。
“姑爺,盈兒不會隨她去的,盈兒一輩子也要與姑爺在一起。”小丫頭說得很是肯定。
“嗯。”沉央重重點了點頭。
“姑爺,盈兒已經想好啦,盈兒會青蓮劍法,姑爺會乾坤無極劍,大不了,大不了咱們就去耍劍,一樣不會餓死。”小丫頭雙眼亮晶晶,她心想,耍戲fa hui被人當妖怪捉走,那我與姑爺耍劍礙不了甚麽事吧?別人還噴火呢,都沒事。
沉央默然。
“鐺!”
卻與此時,二人身後傳來一聲鍾響,這鍾聲極是洪亮,從院牆內一直往外蕩,蕩得沉央與盈兒通體一震,沉央隻覺渾身上下似被那鍾聲蕩得透亮,心神為之一清,站起身來,舉目一看,隻見身處之地乃是一處死胡同,身後則是一所寺廟。
廟門破破爛爛,也無牌樓,透過門上的破洞往裏看,內中更是狼跡,到處都是斷石殘礫,隱隱見得,那大殿上方匾額上書著三個大字,因年久失修,字跡斑駁。凝目一看,正是大雲寺。殿中供著幾尊佛象,金身脫落,紅裟不再,看上去黑黝黝地,極是滲人。
原來這便是那乞丐所說的大雲寺啊,確是荒廢已久。
那鍾聲從何而來?
沉央心奇,運目四看,隻見佛像不見人。正在這時,眼神突地一凝,隨即心口猛地一疼,噌噌噌往後疾退數步,站定之時滿頭大汗。“姑爺,你怎地啦?”盈兒大驚,趕緊上去扶他,並順著他的眼光看去,一看之下便罵:“呸,死和尚,幹嘛盯著我姑爺看,想裝鬼嚇我們麽?”
“阿彌陀佛!”
廟內響起一聲佛號,殿內共有三尊佛像,兩大一小,那具小佛像左手拿著一根黑沉沉的鐵杵,右手拿著木魚捶。盈兒一罵,佛像立即動彈來,身上灰塵與泥土層層剝落,仿似褪皮一般極是駭人。
須臾之間,灰塵與泥土剝盡,小佛像站起身,朝沉央與盈兒走來,竟是一個年輕和尚,隻是這和尚恁地奇怪,不似尋常和尚那般頂著一顆光頭,滿頭黑發油光可鑒,直直拖到腰上。
“呸,死和尚,好不要臉,竟不穿衣服!”盈兒倏地轉頭,一張小臉羞得通紅,那和尚渾身不著片縷。
年輕和尚站在破門內,說道:“我自赤條條來,也自赤條條去,本自無羞,何以遮羞?”
盈兒道:“羞就是羞,你不羞,盈兒替你羞。便是個鬼,那也得穿衣服!”
年輕和尚微微一笑:“女檀越說得極是,我還在這塵世,看不穿天,看不破地,這衣服果然得穿。”說完,信手一招,地上落葉紛紛揚起,聚在他身上,竟成一件衣裳:“好了,女擅越可以轉過頭來了,我從未見過如女擅越這般的眼睛。”
盈兒道:“你想看我眼睛,我偏不給你看。你,你是不是鬼?”
和尚道:“我不是鬼,女檀越手裏提著八景燈,燈中藏有一鬼。”
聽得這話,盈兒與沉央齊驚。和尚又道:“我在這坐了十年,蛇從梁上過,鼠在門前爬,乞丐翻院來,撿碗而走,拿石仍我,卻無人知曉我還活著。唯有二位檀越例外,見得了我。”
盈兒罵道:“呸,你騙誰來,十年不吃不喝,早就死啦,死得不能再死。你還說你不是鬼?”
“盈兒,不可胡言。”沉央道:“da fa師佛法深厚,若不是那聲鍾響,沉央也不知da fa師在此。”
“你能聽見鍾聲?”和尚道,聲音微微顫抖。
盈兒不屑道:“你那鍾聲敲得那般響,便是聾子也能聽見,有甚麽稀奇?”
“不奇,不奇。”和尚溫言笑道:“那是杵聲,不是鍾聲。”
“分明就是鍾聲,你卻說是杵聲。就你那根黑棍兒,能敲出甚麽聲音來?姑爺,我們走吧,這是個瘋和尚。”
盈兒嘴巴一嘟,斜了一眼門內,隻覺裏麵黑沉沉的,說不出的陰森恐怖,她心想,這廟裏定然藏著妖魔鬼怪,那和尚定就是一個鬼,一個窮凶極惡的鬼,吃了廟裏的和尚,化作和尚的模樣,現下是想引誘我與姑爺進去呢,好把姑爺吃了,化成姑爺的模樣。哼哼,盈兒偏不上你當。你若敢惹盈兒,盈兒就讓你再死一回,把你裝在燈兒裏,拿去耍把戲。
小丫頭胡思亂想,牽起沉央的手,提著燈兒用力一晃。
“嘻嘻,小妹妹,原來你在這啊,害得姐姐好找。”
這時,胡同口傳來笑聲,沉央回頭一看,夏川櫻子不緊不慢走來。“二位擅越,若是有緣,他日再見。”門內和尚轉身朝殿中走去,一邊走,一邊轉動手上黑鐵杵,身上落葉紛紛化去,散在地上。他走到佛台上,慢慢坐下來,灰塵與泥土再度揚起,覆在他身上,轉眼又是一尊佛像。
胡同極是狹窄,僅容兩人並排而行,夏川櫻子按著劍,翹著腳尖一步步走來。沉央護著盈兒步步後退,退了十來步,身後已無路。盈兒喝道:“呸,妖女,盈兒可不怕你!”橫擺紫虹劍。
“小妹妹,半年不見,學會劍法啦?”櫻子嬌聲笑道,站在三丈開外。
盈兒揚了揚劍,大聲道:“似你這般的妖女,一路上盈兒斬得不知多少,我可與你說來,紫虹劍輕易不出,一出必,必,必然見血。你可得仔細了。”
“嘻嘻……”
夏川櫻子笑將起來,直笑得渾身亂抖,今日她穿著公服,胸膛勒得甚平,倒不惹人眼。盈兒卻是大怒,隻當她是瞧不起自個,二話不說,腳尖在地上猛力一蹬,竟然一蹦兩丈高,雙手持劍,腳下頭上,和身撲下。
“飛流直下三千尺!”
一聲嬌喝,盈兒挽劍如雪灑,罩著夏川櫻子急刺數劍。“喲嗬,小妹妹真學了劍法。”夏川櫻子絲毫不懼,提鞭一纏,卷住紫虹劍,順勢一帶,把盈兒遠遠扔出。盈兒身未落地,又在牆上借力而起,一劍直刺:“十步殺一人!”
這一劍來得極狠,夏川櫻子微微一驚,身子猛然一彎,打了個對折,與盈兒錯身而過。“小妹妹,這是何劍法啊,還得念詩兒?”櫻子提鞭就笑。
“天門中斷楚江開!”
笑聲剛起,盈兒又是一喝,雙手抱劍,自上而下,猛力一斬。這一斬,竟教盈兒斬出些許劍氣,櫻子也是所料未及,當即被斬去一縷發絲。盈兒大喜,叫道:“妖女,現下知道我的厲害了吧,我還有許……”
話未說完,眼前人影一閃,櫻子欺到近前,劈手便奪了紫虹劍,順勢一攬,將她箍在懷裏,腳不點地,縱上院牆,沿著院牆飛奔,邊奔邊笑。
“放下盈兒!”
沉央大驚,跳到牆上,追將而去。隻是,櫻子身法奇快,一條胡同還沒追完,二人距離竟是越來越遠。沉央大急特急,深悔方才沒有出手,卻聽櫻子遠遠笑道:“小道爺莫驚,櫻子決計不會傷得盈兒分毫,若想要人,且來鴻臚寺監典司。”(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