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監典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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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子遙遙遠去,沉央鍥而不舍,提著劍,貓著腰,踩著院牆與屋脊飛奔,突聽背後疾風裂響,心中一驚,驟然一個鷂子翻身,將來犯之物撈在手中,攤掌一看,竟是一片落葉,上麵還沾著些許殘雪。
“何方賊人,竟敢顯於光天化日之下!”喝聲來自身下,沉央低頭一看,此地已非方才那胡同,而是另一處巷道,牆下不遠處,一名白衣道人正仗劍奔來。那人邊奔邊喝,從房間中又奔出幾名白衣道人,見沉央貓於牆上,立即提劍來追。
沉央匆匆一瞥,隻見此地乃是一所道觀,雖不甚大,道殿卻頗是雄偉,與大雲寺隔著兩條胡同南北對立,若非身處高地,斷難看得。內中道人盡著白衣,殿額上方書著朝雲台三個大字。
“簌!”又是一片落葉飛來,沉央歪頭避過,揚手打出一道清明定神咒,翻下院牆,提步疾奔。那白衣道人一掌擊飛清明定神咒,提身縱到院牆上,左右一陣尋,見不著沉央,隻得作罷。
奔得一陣,沉央放慢了腳步,隻覺那朝雲台三字極是耳熟,但卻想不起在何時聽得,轉念又想起盈兒,當下便攔了一名路人,問得鴻臚寺去路,原來離得並不甚遠,就在朱雀河東北角的永興坊。
大唐承隋,設三省六部一台,唯鴻臚寺獨立於三省六部之外,若是歸於禮部,那沉央可就得往布政坊跑上一趟了,布政坊與永興坊分居長安城東西兩極,由東跑到西,且不可提劍飛縱,怕是得奔上三兩個時辰。
掖劍來到永興坊,天色漸暗,鴻臚寺衙屬外仍是人頭簇傭,各式人等皆有。八名寺屬站在朱紅大門前,按著劍,虎視八方。沉央硬著頭皮上前,朝著一名寺屬抱了一拳,說道要見夏川櫻子。
“夏川大人?你便是沉央吧?”
那名寺屬早待他來,把他上下一瞅,說道:“夏川大人讓我告知與你,若要尋人,明日再來。”沉央大急,正要說話。那寺屬又道:“我也告知與你,若要記案,明日再來。”
“記案?”沉央眉頭一皺。
“正是!”寺屬按著劍指向人群,冷然道:“法之無情,法之有情,一視而同仁。這些人都是為記案而來,隻是時辰已過,公衙已休,且待明日再來!”說完,挺身而立,再不看沉央一眼。
沉央無奈,隻得悻悻離去。
出得永興坊,天色更暗,也不知是誰家誰戶率先掌起了燈,隨即東西南北四角不論坊間還是裏市紛紛亮起燈光,不多時,整個長安城燈火輝煌。
大唐雄視天下,海納八方,並未實得宵禁,是以這夜間竟比白日更為繁華熱鬧,橋上盡掛彩燈,坊間傳出絲竹歌舞聲,街上人馬如魚遊。
失了盈兒,沉央失魂落魄,也無心觀景,隨著人群東流西走,突然看見一所客棧,舉步就要往裏走,轉而一想,身無分文怎能住棧?隻得往那偏僻處走,想要尋處人少之地將就對付一宿,奈何盛世長安,哪裏又有人少之處?
轉頭去尋那大雲寺,走得一陣又迷了路。
直到下半夜,人潮散去,四野歸靜,他才在一處屋簷下抱劍睡下,眼睛還未閉上,突然有人推窗倒水,幸好他躲得快,不然定會被澆個通體透涼。
“哪來的小乞丐,怎地睡在我家樓下?”樓上有婦人叫道。沉央正想說,我不是乞丐。突聽巷道口響起馬蹄聲,十來名巡城衛急奔而來,為首者猛地一揮手,當即便有一騎縱馬而出,甩著一根繩子向沉央套去。
沉央大驚,一劍削斷繩子,拔退就逃。巡城衛大怒,提馬就追。一追一逃,足足有得小半時辰,沉央方才將這群巡城衛甩脫,此時他又累又餓,也不知身處何方,更不敢睡在他人屋簷下,正是好生狼狽。
站在一株大樹下喘了兩口氣,轉眼一看,遠處有片院子,高門大柱,門口立著高達兩丈的石獅子,旁邊站著四名頂盔貫甲的守衛。
因隔得較遠,天色又暗,那幾名守衛也看不見他。
他心下一鬆,抬頭看去,這株大樹極是茂盛,華蓋撐開十餘丈,藏上個把個人不在話下,頓時心動,翻身上樹,尋了處樹葉濃密的樹丫和身躺下,肚子咕嚕咕嚕直叫,說起來,這一整日他隻吃得一碗餛飩,怎能不餓?
他心想,睡吧,睡吧,睡著了就不餓了。
越是這般想,越是睡不著,透過樹叢看向天上,雪後初晴,夜空極是清朗,天上冷月泛著柔和暈光,星子寥落可數。一時間,心淡如水,神冷似月,不知不覺便閉上了眼睛。
這時,一輛馬車緩緩駛來,車旁隨著一騎,馬上之人金發藍眼,一襲紅裝,腰上懸劍。她突然聽得樹上重重呼嚕聲,眉頭一皺,拔下一枚發簪就要往樹上打。
“別去擾他。”車內傳出一個聲音。胡女朝樹上看去,冷然一哼,把那發簪複又別在頭上。
馬車駛向高門大院,守衛見了,趕緊奔來牽馬。
轅上車夫跳下馬來,胡女翻身落馬,揭開車簾,一名女子走出來,身量不高,體態纖細,麵上縛著絲巾,也看不清容貌如何。巧巧落在地上,朱紅大門即開,一群丫頭仆從提著遊燈魚貫而出,排在兩例。
“玉瓏,玉瓏!”
一名婦人急衝衝奔出來,這婦人約模二十**,長得極美,身著明黃流彩暗花雲錦宮裝,襟上與後背繡著遊雲暗蛟,極其雍容華貴,隻是此時方寸大亂,揚著雙手,淚眼盈盈。一見她來,守衛當即單膝著地,眾仆俱拜,胡女也拜。
“都起來吧。”
貴婦正了正神,揮手道,目光卻仍自看著麵前小女郎,盈盈秋水含輕愁,轉眼又是微擔憂。那小女郎也在看她,二女對視幾眼,貴婦溫婉一笑,小娘子歪了下頭,徐徐下伏,跪在地上,解了麵上絲巾,喚了一聲:“娘親。”
“玉瓏,玉瓏,我的兒……”
貴婦再也禁不住了,香肩顫抖,淚水奪眶而出,一把將那小女郎攬入懷中,輕撫其背,哭道:“我的兒,十年了,可曾想過為娘?冷不冷,怎地穿得這般單薄?”轉頭又對幾名宮裝老婦道:“都愣著作甚,快與清河縣主拿衣來,就拿前日父皇所賜那件翡翠煙羅綺雲蓬。那件皮蓬乃是高麗所進,我兒穿著定然極美。”
當下便有老仆捧蓬而來,貴婦親手替那小女郎穿上,拉著她的手徐徐往裏走,邊走邊道:“我兒回來得正好,來年開春你皇外祖要辦瓊樓仙宴,屆時為娘與你一道去,不過,年前且需去見過你皇外祖。前兩日,你皇外祖還問起你來。都怨為娘,當年未能勸得你皇外祖,讓那老道領了你去,一去便是十年……”說著,又垂下淚來。
小女郎不說話,神態清冷,將入門時,突地回過頭來,向遠處大樹看去。
冷月如盤,懸坐於空,灑下萬道清光,一半冷照長安,一半籠在小女郎身上,年約十二三,但卻美極,身上披著青紅相間的鬥蓬,邊角處是銀狐毛,夾得她臉蛋極小,借著月光一看,細眉如雲,玉鼻似砌,唇不點而紅,最是那雙眼睛,清冷還似無情,轉眸回顧,又有幾許煙雲,令人過目不忘,且又心生寒意。
這一切,沉央自是未能看得。
第二日,沉央一覺醒來,日爬樹梢東,映下彤光萬道,逼得人睜不開眼,他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翻身而起,坐在樹丫上四下亂看,轉眼看得遠處,目光一凝,轉而又搖了搖頭,曬然一笑:“定是日有所思,夜必所夢,豈有那般巧,昨夜夢見恩人,今日便見程府,此程定非彼程。”
趁著四下無人,翻身下樹,直往鴻臚寺去。
來到鴻臚寺,這回那名寺屬並未攔他,而是領著他與一群人走入屬內,邊走邊道:“大唐三省六部一台,鴻臚寺獨於其外,下設監典司、典寺屬、典客屬。典寺屬掌天下僧尼,典客屬司外邦各族,監典司監察天下能人異士,這能人異士,說得便是你們。”
眾人聽得心頭一凜。
不入鴻臚寺不知,一入鴻臚寺方知內間之大,那寺屬領著眾人東繞西走,穿廊行角,足足走得兩刻鍾方才到來到目的地。沉央抬頭一看,隻見眼前是道大殿,殿上書著監典司三個大字,門前站著幾名烏紗青袍寺屬,俱是眉正色危。
“進去吧。”
那寺屬揮了揮手,徑自按劍而走。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猶豫不決,繼而議論紛紛。一名烏紗青袍寺屬喝道:“監典司門前,休得喧嘩!若不記案,便請入監典司水火二牢,管飯!”
眾人聽得這話,噤若寒蟬,列隊而入。
沉央摸著肚子,問道:“那水火二牢是何境地?”到得此時,他還餓著呢,一聽管飯,下意識便揉肚子。
身旁那人渾身一抖,悄聲道:“莫問,莫問,我有一友,修為gao qiang,身寬體壯,足有一百八十斤,入得水牢半月,出來時隻剩皮包骨頭,盡去一百二十斤。至於火牢,那更不可說,唉……”一聲長歎,連連搖頭。
眾人走入監典司,又有一人領著他們直往後院而去,漸行漸近,隻聽有人正行大聲宣令。
轉出廊角,眼前霍然開朗,隻見這後院乃是一片空地,地上盡鋪草席,席上密密麻麻坐著百餘人,道士,和尚,尼姑,女冠,乞丐,儒生,農夫,大tang ren,胡人應有盡有。在那靠牆位置處另起一方高台,台上擺著八張矮案,每張案後坐著一人,台前一人按著劍,徐徐回身,看著眾人道:“來遲了?都入坐吧!”
沉央看得分明,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夏川櫻子。高台上另有兩個熟人,一人坐在正中矮案後,不言不語,不冷不淡,正是長孫熙月,在她右下首坐著那名東夷男人。長孫熙月朝沉央看來,略略點了下頭。因她曾替老道士說話,沉央對她觀感極好,當即朝她行了一禮。
眾人朝席間走去。既來之,則安之,沉央也去,隻是那席間本已人滿為患,他又落在隊尾,四下一尋,竟是無處落腳,隻得孤零零站著。正是鶴立雞群,極為尷尬。
“姑爺,姑爺!”
便在此時,突聽盈兒呼喚。沉央大喜,扭頭看去,小丫頭掂著腳尖,揚著雙手,滿臉歡喜。她的位置到是極好,正對著那高台,乃是第一排。沉央大步走去。
“姑爺快來,盈兒給留了許多好吃的,這是香酥玉露糕,可甜了。這是翠米團子,又香又糯。這是千層雲錦糕,姑爺你看,它分明隻有五層,哪來得千層?不過,很是好吃呢。”
沉央一屁股坐下,盈兒手裏捧著一個大錦囊,一邊從錦囊裏掏出各式吃食,一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沉央餓得前胸貼後背,也顧不得許多,大吃特吃起來。
“姑爺慢點吃,小心咽著。”盈兒揭開一甕,裏麵盛著濃濃參湯,她一邊輕輕吹,一邊拿把勺子往沉央嘴邊送,旁若無人。
“我,我也餓了,為何不與我吃點?”
一個聲音說道。
沉央偏頭一看,隻見在盈兒身旁坐著一名乞丐,正是昨日那位乞丐頭兒。
乞丐見他看來,雙手一攤,怒道:“看甚麽看?這便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若不是你們,我又怎會去那水牢蹲了一宿?”又對盈兒道:“且與我分上一點。”
沉央定神一看,果然這乞丐精神不如昨日,頗是萎靡。
“呸,姑爺還不夠吃呢,誰要分你?”盈兒罵道。那乞丐涎臉一笑,轉過頭去。轉頭之時,手卻猛地一伸,抓了一塊糕點就往嘴裏送,嚷道:“真甜,真甜!”
“好哇!”盈兒大怒不已,提起燈兒就要砸。
“休得喧嘩,且聽夏川大人講話!”一名寺屬喝道。
“呸,誰怕你來?”
盈兒瞪了那名寺屬一眼,也不理他,繼續把糕點往沉央嘴裏送。夏川櫻子微微一笑,大聲道:“都與我聽仔細了,莫論你們來自何地,其心為何,此地乃是長安城,是龍得盤,是虎得臥。監典司有督察天下之責,若是有違律法,定責不饒。”
盈兒道:“姑爺,昨夜你在哪裏睡得?”
“樹上。”沉央含著糕點道。
“樹上怎能睡人?那是鳥兒睡的地方……”盈兒一愣,隨即心下一酸,眼淚汪汪。
夏川櫻子續道:“律法有三,其一,需得在監典司記案,若不案而法,即為違法。其二,每月六候,每候必入監典司續案。其三,白日不可化妖,夜間不可淩牆,若行除妖驅魔事,可事急從權。然,不得淩駕於四門之上,事後需入監典司歸案。若淩一寸,即斬!你們可曾聽得仔細?”
“聽見了。”盈兒一邊把湯喂入沉央嘴中,一邊不耐煩地答道。她本不想聽,奈何離得太近,想不聽也難。
沉央嘴裏又是糕點又是湯,張不開嘴,麵朝台上點了點頭。
一人起身道:“若是妖魔橫行,淩駕四門之上,那又當如何?”
“是啊,是啊,除妖之時,哪有不淩牆?”
“朱雀、玄武、丹鳳、明德四門雖說高達十五丈,然而妖魔一掠,豈止十五丈?”
“是啊,是啊,若是走脫了妖魔,遺禍於世,那也不妥。”
“何止不妥,大大不妥,不妥之極!”
眾人哄叫起來。就在這時,長孫熙月緩緩起身,凝目一掃。眾人頓時禁聲。她挑眉看向院中那株老樹,樹高十丈有餘,華蓋撐天。她話不多說,拔出劍來,遙遙一斬。劍氣縱橫,嘯如龍吟,樹冠被劍氣一掃,頓如雨落。
落葉紛紛,灑得樹下之人滿頭滿身。
“鏘!”長孫熙月還劍歸鞘,冷然坐下。
“嘩。”眾人倒抽一口冷氣。
沉央也看得心驚,怪不得那夜她能與李行空戰得不分上下,雖說李行空是有意而為,但也十分了得。
這時,夏川櫻子冷笑道:“長安乃是何地?大唐之都,萬國之京,妖魔若敢淩駕於四門之上,自有人取它首級,勿需你等憂心。”說完,把手一揚:“且來記案。”
當即,眾人陸續上台記下姓名,來自何地,所為何來,欲在長安停留多久等等。沉央與盈兒位處第一排,很快便輪到他倆。倆人走到台上,沉央上前記案,那寺屬卻道:“你二人勿需記案,有人替你們記了。”
說完,那寺屬拿起一塊玉牌,遞過來。
沉央接過一看,背麵紋雲繞獸,刻著一個‘天’字,正麵刻著監典司三字。盈兒湊過來,仔細看了幾眼,悄聲道:“姑爺,這塊玉牌色澤渾濁,值不得幾個錢。”
她說得雖輕,但那寺屬卻聽得明明白白,眉頭大皺。
沉央汗顏,趕緊牽著她的手,往台下走去。
二人走下台來,等了足足個把時辰,眾人方才記案完畢。夏川櫻子看了眼沉央,又道:“若有初入長安者,可暫居監典司,每日早晚免贈飯食。”
“呀,這可好啦。姑爺,我們不用與鳥兒爭床啦,也不用餓肚子了!”盈兒大眼一亮,拍起掌兒,歡叫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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