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市井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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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夏川櫻子又申令了些要事與瑣事,眾人一一聽在心裏。記案已畢,各路奇人異士紛紛離去,倒有近半留在了監典司,沉央與盈兒自然也在其中。
一名寺屬領著眾人去往住所,邊走邊道:“這裏是長安城,萬事皆有規矩,妖魔鬼怪也不例外。至今而後,你們便是鴻臚寺監典司執劍行走,行得是監典司職權,彰體得卻是大唐顏麵,切記不可行差踏錯。”
眾人稱是。
穿過後院門,走過一條長長的巷道到達目的地,都說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這鴻臚寺監典司也是如此。
沉央放眼看去,隻見院後有院,這棟院子占地極大,近有二三十畝,院子呈圓型,南北有門,樓高十丈有餘,上下共有四層,中間是道噴水廣場。此時那廣場上熱鬧非凡,東一撮、西一堆聚著數十人,有人正在大聲講述除妖驅魔時所遇趣事,有人獨自坐於一角演練法術,也有人信手一揮,幻化一鬼,再一揮,那鬼化作三隻蝙蝠繞著他上下翻飛。
“小白,你也出來透口氣!”
盈兒看得大是新奇,當即提起燈兒一敲。奶娃兒從燈裏冒出來,懸在盈兒身旁,左看看,右看看,也是極為新鮮。
眾人卻是一驚,便有一人道:“此乃鬼物!”
“且乃鬼王,居乾陽而不驚,處烈罡而不融。”一名道人說道,這道人長眉方臉,生得頗是威嚴。
“身懷鬼王,莫非來自上清茅山派?”又有一人道。
另一人搖頭道:“若是茅山派,怎會來監典司聽差?”
先前道人冷聲道:“若不是茅山派,怎能禦得鬼王?莫不是來路不正?”
一時間,眾人圍著盈兒與奶娃兒指指點點,那小鬼極是膽小,見眾人目光灼灼,心下害怕,嗖地一下竄到盈兒身後。盈兒罵了聲‘膽小鬼!’唰地一下拔出紫虹劍,喝道:“區區一隻小鬼有甚稀奇,那裏不也有鬼麽?”
當盈兒喚出小白時,沉央就知要糟,盈兒隨李白習法不久,分不清幻術與鬼物,他卻是一眼便知,方才那人禦得並不是鬼,而是幻術。
先前道人冷然道:“那是幻術。此地乃是監典司,光天化日之下豈容鬼物猖獗?小女娃,你且讓開,道爺一符製了它,再與你分說。”說著,欺上一步,掏出一張符紙,揚手便朝奶娃兒打去。
“且慢!”
沉央一聲大喝,搶在盈兒前頭,道人打符,他也打符。七星鎮煞符脫手而飛,迎頭一撞,撞飛道人之符,然後環環一蕩,把那道人蕩得後退三步。
道人麵色一紅,冷聲道:“年輕娃兒分不清是非黑白,今日便讓道爺與你好生分說。”
說完,又摸一出張符紙,嘴裏念念有辭。
沉央嚴陣以待。
“此地乃是監典司!”
便在這時,那寺屬突地喝道,喝聲未落,反手一劍刺向道人。道ren da驚失色,施符極耗心神,精氣神盡凝於一符,威力越大所耗越巨,他忙不慌迭之下,隻得往後疾退。
“監典司禁止內鬥!”寺屬又是一聲大喝,再刺一劍。道人再退。“若有內鬥,定責不恕!”寺屬喝聲連連,大步疾追,一劍接著一劍如濤疊浪,把那道人逼得步步後退。“念你初犯,且刺一劍!”寺屬將道人逼至角落,一劍刺入道人右肩,抽劍帶血,還劍歸鞘,冷然道:“汝等可知?”
眾人心頭赫然,這才知曉寺屬端得厲害,轉而又看向沉央與盈兒,均想,內鬥之人可不止道人啊,為何隻刺道人,卻不責他倆,莫非他倆與鴻臚寺有得交情?若非如此,這寺屬為何眼見惡鬼而不製?
更有人想,鴻臚寺位高權重,偏又極是清閑,向來便是各大顯貴勳世趨鶩之所,這倆人看來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指不定便來自那些高不可攀得顯貴世家。
如此一想,眾人自解其惑。
“帶下去,水牢侍候,三日不得出。”
寺屬一揮手,即有兩人自告奮勇,架著那道人離去。
寺屬道:“監典司內,萬事皆有章程,如有違犯,定責不恕!”
眾人稱是,眼睛卻都看著沉央與盈兒,其間意味耐人追尋。寺屬隻作不見,指著大院北門道:“鴻臚寺共有南北二門,此門即乃北門,你等外出之時,不可走南門,需從此門而出。”
“幹嘛不可走南門?”盈兒撅了撅嘴,此時奶娃兒早已鑽入燈中。
寺屬笑道:“你們雖受鴻臚寺管轄,卻非鴻臚中人,自是不可走南門。”
“哦。”小丫頭長長哦了一聲,心想,鴻臚寺有甚麽了不起,我與姑爺才不稀罕走那南門,若不是你們管得吃喝與住處,誰理你來?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當下,那寺屬又重申了一遍規矩,喚過廣場上一名老住戶,問道:“天地玄黃四屬,且有那些尚餘空處?”
老住戶答道:“天地二屬隻有十來處空房,玄黃二屬尚可住得百餘人。”
寺屬點了點頭,麵向新來眾人道:“監典司所賜腰牌需得時不離身,牌上已分天地玄黃,且按各自分屬去尋住處。記住,不可生事。”
眾人當即翻起玉牌,半百之數俱是玄黃二所。盈兒拿起牌兒一看,皺眉道:“姑爺,怎地我們得牌兒與他們不一樣呢,這個‘天’又在哪兒呢?”抬起頭來,朝著圓型大樓看去。
沉央也是眉頭大皺,滿場之人唯他與盈兒持著‘天’字玉牌。
這時,眾人齊齊看來,目光又是不同,繼而彼此點頭,示意已然心知肚明,日後需得離他二人遠遠地,切切不可招惹,免得無意之中衝撞了貴人,進了水二火牢尚不自知。
閑話少續,且說沉央與盈兒拿著天字玉牌,由那老住戶領著直往四樓去,盈兒邊走邊看,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第一層房間極小,隻得兩三丈方圓,卻是倆人同住。第二層也好不到哪兒去,房間仍是狹窄,隻不過乃是一人獨居。上得第三層,房間稍大些許,擺著各式家具,極是簡樸。第四層較之三層稍好一些,但卻仍難入得盈兒之眼。
盈兒嘟嘴道:“姑爺,這不給錢的地方,果然沒好,既不寬敞也不幹淨,也不知他們給的吃食,會不會吃死人?”
沉央道:“既來之,且安之。”
三人一路走過,那老住戶並未停留,房中之人看向沉央與盈兒,目光各異。又走了半刻鍾,老住戶來到最南邊的一處房間停住腳步,笑道:“這是天地二屬最好的房間,二位請吧。”
“當真是最好得?”
盈兒眼睛一亮,立即推門而入,這房間果然與他處不同,內外共有三間,一處客廳,兩處房間,廳裏鋪著簇新青茅葦席,正中擺著矮案,案上放著茶具與香爐,熏香寥寥而起。盈兒上前嗅了一口,眼睛更亮,喜道:“姑爺,這是上好沉香呢,一兩沉香值得三兩銀子哪!”
說著,又一溜煙衝到客房,叫道:“姑爺,快來,快來。”
老住戶微微一笑,告辭離去。
沉央道了聲謝,走入客房,內中陳設簡潔大方,窗口桌子上擺著插花,盈兒掂著腳尖,趴在窗戶上左看右看,一邊看,一邊格格直笑。沉央走到她身後,朝窗外看去,此地視野極闊,整個永興坊盡納於眼底,便連遠處的皇城也能看見一二。
兩隻冬雁掠過上空,遙遙飛走。
“小妹妹,可還喜歡?”
這時,背後響起嬌笑聲,沉央與盈兒正在欣賞四野風景,當即被嚇了一跳,齊齊回頭。就見夏川櫻子站在身後,此時她已換回一身女裝,仍是那身白底大紅花裙袍,木屐脫在門外,僅著白襪,顧盼之間,一顰一笑,極是妖嬈。
盈兒一見她這模樣就來氣,哼了一聲,撇過頭去。櫻子不知哪裏又惹了她,神色頗是尷尬,想要去牽她的手,盈兒卻猛地一甩,轉頭朝另一處房間奔去。奔到一半,突然停住,回過頭來,定眼看著櫻子,喃喃自語:“我得看著姑爺。”
沉央臉上一熱。
櫻子臉上微微一紅,卻也不惱,格格笑道:“小妹妹,你家姑爺長得雖俊,姐姐可不敢喜歡。”盈兒仍是不解防備,說道:“穿得這般古怪,一看便是沒安好心。”上下打量櫻子,心想,妖裏妖氣,真是討厭。
“唉喲……”
櫻子懊悔不已,她極愛盈兒,穿成這般本來是想柔和一些,討得小丫頭歡心,誰知卻事得其反,暗忖,小丫頭人小鬼大,雖不通情愛,但滿腔心思都在這小道士身上,看來日後我得離這小道士遠遠地,免得惹她討厭。
當下,櫻子往後退了兩步,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笑道:“你們初來長安,想必身無長物,這十兩銀子暫且收下。也算,也算姐姐一點心意。”
一見銀子,盈兒眼睛頓時發亮,嘴上卻道:“呸,你當我家姑爺稀罕你的銀子麽?我家姑爺是da fa師,專事替人除妖驅魔,何愁沒有銀子?再說,這,這十兩銀子能有何用?”前麵還說得一本正經,後麵卻是立即露餡,卻不是不愛銀子,而是嫌太少。
沉央大慚,若是地上個洞,他定然鑽進去,再也不出來。
櫻子也樂了,嬌笑道:“十兩銀子,足可在長安待上半月。”說完轉身離去,也不敢扭小蠻腰了,走得頗是生硬。
“興許是假得呢?”
她方一走,盈兒立即抓起桌上銀子,想要放到嘴裏咬上兩下,突然想起姑爺還在麵前,須不得好看,紅著臉道:“姑爺,她怎地隻給十兩呢?”
“受人恩惠,不可不還,十兩已多。”
房中有pu tuan,沉央走到pu tuan上盤腿坐下,修習了一會傷寒雜病論,又拿出一本巫邪圖鑒細細翻閱,老道士見多識廣,所留手書極多,門類各不相同。譬如這巫邪圖鑒記載的便是老道士當年遊曆江湖時所見異事,其中有諸般詭術秘法,既不入道,也不入佛,老道稱其為巫,所施之法大多為咒術,極是晦澀難明。
看得一陣,午時已至,沉央合上書,冥想了一會,心想,這監典司暫住則可,不可久留,還得上街去替人捉妖驅邪,賺得些銀錢方才是正經。當即起身提劍,正欲喚上一聲盈兒。盈兒卻從外麵奔來,邊奔邊叫:“姑爺,吃飯啦。”
小丫頭手裏提著食盒,一邊擺飯,一邊道:“姑爺,盈兒都看過啦,這裏的人吃得與咱們不同,都沒咱們得好,咱們有三菜一湯呢。”
一一擺在案上,果是三菜一湯,葷素俱全。沉央卻食之無味,總覺這般與人不同大是不妥,至於怎生個不妥法,他也說不上來,畢竟,小道士下山不足一年,世情不曾練達通透,自是不知木秀於林,風必催之的道理。
吃完飯,沉央提起劍就要外出,盈兒自是跟隨。二人剛剛走到門口,盈兒拉開門,迎頭便撞來一人,那人正要敲門,門突然打開,嚇了他一跳,也嚇了盈兒一跳,小丫頭立即就罵:“死乞丐,作死呢?”
“莫某可不是乞丐,莫某如今是監典司中人。”
來人哈哈一笑,大步走入房內,四下一瞅,笑道:“不錯,不錯,方才聽人說你們進了天監屬一號房,莫某還不信。如今看來你們來頭不小啊。說說,是哪家子弟?”
來ren da馬金刀坐在桌旁,見盤子裏還有些許牛肉,當即撿了一片,大嚼特嚼,也不問主人。這人正是那乞丐頭兒,隻不過此時他卻穿著監典司袍服,頭上戴著烏紗小冠,身上披著青袍,腰上還掛著一柄劍,臉也洗幹淨了,看上去頗是精神抖擻。
吃完了一片,他又伸手要去拿第二片。盈兒豈能容他,提劍就刺,他趕緊縮手,盈兒一劍刺在案上,怒道:“死乞丐,莫論你是誰,別想偷吃!”
那人訕訕一笑,擦了擦手,對沉央道:“小郎君,人不可貌相啊,出身那般高貴,卻來與乞丐爭飯吃。嘖嘖嘖,這可是天下奇事。在下姓莫,江湖人稱莫步白,本名也叫莫步白。如今添居監典司九品寺屬,還望小郎君日後多多關照!”站起身來,沉沉一揖。
沉央聽得雲裏霧裏,正要說話。
盈兒喝道:“胡說甚麽來?誰要關照你來?快滾快滾,我與姑爺還要去捉妖賺銀子呢,誰願理你這抹不白!”
“在下,莫步白。”那人昂著頭,一本正經道。
盈兒罵道:“呸,便是抹不白,你這條臭抹布,便是穿上了監典司的衣裳,臉也抹不白。”
莫步白大聲道:“莫,莫愁前路無知己之莫。步,平步青雲之步,白……”
“白吃之白!”盈兒微一揚頭,不屑之極。
莫步白頓時氣竭,指著盈兒說不出話來。盈兒確是沒有說錯,他做乞丐做得太久,臉上陳年泥垢洗之不淨,盡數藏在額紋裏、眉角處,正是一個抹不白。
見他氣得眉毛胡子亂跳,沉央趕緊道:“莫大哥勿惱,盈兒言語不周,沉央替她陪罪。不過沉央現下有事,他日再與莫大哥續舊。”
“你們真不是世家子弟?”莫步白站起身來,一臉疑惑。
沉央道:“沉央來自嶺南道,自小便在道觀裏長大,怎會是甚世家子弟?”盈兒也點頭。莫步白把二人細細一看,突然笑道:“這是要去外麵轉轉?”
“正是。”沉央眉頭微皺,他對這找上門來的莫步白殊無好感,並不願與其多說。
將近一年來,莫論妖邪還是正道,沉央所遇之人各有風範,或是傲嘯風雲,或是心狠手辣,似莫步白這般油皮賴臉的市井人物還是第一次見。當然,在小道士心頭,李白那是遊戲人間,與這莫步白不可同日而喻。
莫步白混跡市井多年,怎會不知沉央不喜,當即拍了拍屁股,起身道:“既是如此,莫某告辭!”剛剛走出屋子,他又回過頭來,看著沉央與盈兒詭異一笑:“二位此去,必然空手而回!”
“呸!”
盈兒大怒,順手抓起案上盤子朝他扔去。莫步白猛一縮頭,用嘴銜住盤子,捧在懷裏,撿起一塊牛肉往嘴裏塞,邊走邊笑,揚長而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