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兩碗餛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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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十來日,沉央與盈兒每日早出晚歸,專撿那人多處去,但卻一無所獲。偌大的長安城仿似風平浪靜,妖邪不起。又過了幾日,仍是如此。二人一大早即出,入夜方歸,因而便錯過了監典司贈飯時辰,十兩銀子花得越來越少,盈兒好生焦急,偏又莫可奈何。
按理說,長安如許大,怎會不鬧妖邪?二人走街竄巷之時,倒也曾碰到過兩三起鬧妖事件,奈何事主一見他倆年紀輕輕,唯恐本事不濟,死活都不願他們插手。不過凡事皆有例外,有那例外者見他二人頗是可憐,容他們去捉妖,誰知忙活一天下來,妖魔不見半個,倒是替人捉得一隻偷雞黃鼠狼,或是兩條盜蛋蛇。
沉央麵皮嫩,自是不敢獅子大開口,是以日子過得越來越是窘迫。
“十兩銀子隻有九錢了,還能吃三碗餛飩。明日,姑爺吃兩碗,盈兒吃一碗。”
朱橋畔餛飩攤,盈兒一抹嘴巴,意猶未足,看著煮餛飩的鍋兒咽了兩口口水。自打得了十兩銀子,小道士第二日便來這裏吃餛飩,希望能再次碰上那位郭將軍,還人九錢。誰知郭將軍再未見過,他們卻成了這裏的常客。
此時,天色漸晚,華燈初起,食客隻有他倆,瞎眼老太婆正在收拾桌椅板凳。沉央吃完餛飩,把湯也喝得幹幹淨淨,打了個飽嗝,四下閑看,繁華最是長安夜,方一入夜,路上行人不減反增,車水馬龍,鮮衣華服,盡往那熱鬧處去。
隔壁宣陽坊有處酒樓,名叫白玉京,乃是長安最為知名的銷金窟。歌舞聲與歡笑聲遠遠傳來,一幢幢孔明燈從酒樓裏放起,杳杳冉冉,與天上星辰爭輝。
二人坐在攤位上看燈,盈兒托著腦袋,幽幽地道:“姑爺,在海豐郡時,盈兒常與小娘子一起放燈,還許願呢。再有幾日便是上元節了。”
沉央道:“今日你也許個願。”
“姑爺,你也許。”夜燈下,小丫頭一雙眼睛清澈如水,舉起手來,合在眉眼間,許了個願。
“婆婆,再來碗餛飩!”沉央突然叫道。
“姑爺,咱們隻有九錢啦。”盈兒大驚,她心想,若是再吃一碗,明日就得餓肚子啦。沉央笑道:“你莫非忘了,今天是你生日。”
“姑爺……”
盈兒心裏又是感激又是酸楚,眼淚頓時滾了出來。沉央替她抹去淚水,笑道:“你許了甚麽願?”盈兒硬咽道:“盈兒許得是,長安的貓貓狗狗都給盈兒看清楚啦,姑爺不是乞丐,不可亂咬。若是不長眼睛,盈兒就把你們通通殺光!”
前兩日走街竄巷時,沉央看得一處高大院牆內有妖氣,頓時便要去捉妖,誰知那戶人家不僅不開門,還放了一群狗出來,把他們攆了足足三條街,小丫頭本想一劍剁死了事,沉央卻知長安萬事俱有法度,一劍剁死自是輕而易舉,然而事後難辦。
不想,小丫頭竟記到今時今日,還許了願。
沉央怔然。盈兒見姑爺fa leng,便問:“姑爺許了甚麽願?”
“碰!”
這時,瞎眼老太婆端著一碗餛飩,重重放在桌上。這倒不是瞎眼老太婆看不起他們,而是她向來如此待客。
沉央驚醒,趕緊道了聲謝。
碗裏灑了蔥花,香氣騰騰,盈兒咽了一口大大的口水,夾起餛飩往沉央碗裏放,邊放邊道:“姑爺,盈兒不喜歡吃餛飩,盈兒喜歡蔥花味兒。”用筷子蘸起蔥花往嘴裏送,一雙大眼格外亮。
“我吃飽了,再也吃不下啦。”
沉央把餛飩又夾回她碗裏,拍了拍肚子,又打了個長長的飽嗝。盈兒心下一酸,一滴眼淚滾入湯碗裏,小丫頭聰慧絕倫,怎會不知姑爺這是故意打飽嗝給她看呢?
“碰!”
又是一聲重響,桌上多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二人吃得一驚,抬起頭來,隻見瞎老太婆叉腰而立。盈兒驚道:“老婆婆,我們隻要一碗,不要兩碗。”,沉央也趕緊點頭。瞎老太婆道:“這一碗,老婆子請了。”
“當真?”
盈兒雙眼霍然一亮,直比天上星辰更勝三分。瞎老太婆再不說話,轉身又去收拾,一邊收拾一邊直搖頭。“姑爺,快吃,這是不要錢得。”人窮誌短,盈兒大喜,把碗推給沉央。
沉央也餓,走街竄巷,替人捉蛇拿鼠皆需體力,先前十來日,他們吃得極飽,後麵這幾日卻是每況愈下,時常處於半飽半饑之態。且不說二人每日還得修法練劍,便說一個十五歲,一個剛滿十三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天兩碗餛餛,哪裏得飽?
當即,二人胡卷海食,把湯碗也舔得足可鑒影。吃完餛飩一抹嘴,自往永興坊而去。
途經白玉京酒樓,內中正起歌舞,琴聲混著琵琶聲,聲聲入耳。門口熱鬧非凡,來往俱是衣飾華麗者。繁華長安,自與他們不相幹。冷月照影,二人踩著影子回返,頗顯淒涼。
盈兒道:“都怨那條臭抹布,若不是他胡說,我們怎會捉不了妖,拿不得怪?”
沉央道:“明日,我們去城南走走,那裏坊市極多,定有妖魔。”這些日子,他們大多都在城北閑逛,城北極多高門大戶。用盈兒的話說,大戶人家的銀子好賺,拿一隻妖頂得上別處三隻。
“嘿!”
便在這時,酒樓裏有人趴在窗上叫得一聲。沉央與盈兒齊齊頓步,轉而又齊齊搖頭,繼續往前走。“嘿!”那人見他們不理,又喚了一聲。盈兒道:“姑爺,這是在喚我們麽?”沉央搖頭道:“定是認錯人了。”
盈兒點頭道:“說得也是,長安城裏,咱們又不認識人。”
二人繼續回走,偌大長安城,他們一無親朋二無好友,那白玉京酒樓又是何地,顯貴人家與有錢子弟方可去得,自是與他們不相幹。正走著,突聽身後傳來急促腳步聲,那人邊奔邊叫:“等一等,等一等。”
二人頓步,回頭望去,就見一人快步而來。那人奔到近前,一把抓住沉央手臂,拉著沉央就往酒樓走去,邊走邊道:“走,喝酒去,莫某請客!”
“莫步白?”
“是你這條臭抹布!”
這人正是莫步白,今夜這廝打扮得極是光鮮,頭上戴著黑得發亮的襆頭,身穿白色圓領長袍,腳踩著朝天一字靴,腰纏巴掌寬玉帶,掛著一柄細長佩劍,就連臉上的陳年汙垢也洗得幹幹淨淨,乍眼看去,好似脫胎換骨一般,與半月前那乞丐一較判若兩人。
莫步白拉著沉央不由分說便進了酒樓,盈兒無奈,隻得隨去。三人一入酒樓,莫步白便叫過小廝,又是上酒又是上菜,直直擺了滿滿一桌子。
看著一桌子雞鴨魚肉,沉央與盈兒頓時暗咽口水,小道士還好些,勉強把持得住,小丫頭卻是心癢難耐,不過也不敢輕易動筷。
莫步白提起酒來,給沉央注了一盞,笑道:“這兩日,我四處尋你們不得,不想今夜卻在這裏遇上,當真有緣。來來來,這酒雖然比不得江南的玉壺春,但也不懶。”
當下,莫步白勸酒勸肉,極是殷勤。沉央與盈兒卻不敢動。盈兒左右瞅了瞅,扯了扯沉央衣裳,低聲道:“姑爺,這條臭抹布信不得,我們若是吃了他的酒食,稍後可沒錢替他付賬。盈兒瞧過啦,這裏臨窗,稍後會賬時,咱們便從這裏翻出去逃吧,量他們也追咱們不得。”
沉央點了點頭,暗自尋思,事有反常即為妖,這莫步白若是吃白食,少不得要逃,屆時可不能讓他搶了先去。
台上胡姬正在大跳胡璿舞,琵琶與琴聲交錯,在座酒客三五聚作一處,或吟詩或高歌,俱是尋歡作樂,唯獨小丫頭與小道士另有心思,已把退路看好。
莫步白見二人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對滿桌酒菜視若無睹,偏又直咽口水。他混跡市井多年,豈會不知二人心思,當即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往桌上重重一擱,說道:“但且寬心,今夜莫某開懷,做東請客。”
盈兒瞥了一眼那錠銀子,心想,誰知你這銀子是假是真,稍後逃得慢了,被人擒住吊起來打,然後再送去監典司水火二牢,那時才真是開懷。她越想越樂,嘻嘻笑道:“臭抹布,你一個乞丐,哪來得銀子?”又朝著沉央使了個眼色,示意這銀子是假的。
沉央心領神會,按劍四顧,門口有四個牽馬小廝,大堂兩側有八名魁梧大漢,這酒樓正對東市,坊市之間極多弄巷,稍後往巷子裏一竄便是如水入魚,誰也追不得,心下一定。
這時,莫步白笑道:“二位初來長安便入監典司,自有一身本領,卻不知這幾日收獲如何?”
一聽這話,盈兒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怒道:“臭抹布,你還有臉問,若不是你胡說,我與姑爺怎會,怎會……”說著,肚子咕嚕嚕一陣響。莫步白哈哈一笑。盈兒臉上更紅,怒道:“好哇,你還敢笑!”一拍桌子,騰地起身,就要拔劍提燈,沉央趕緊攔住她。
莫步白道:“我卻不是笑你們,而是笑這長安,長安之大,東西南北百萬人家。長安居,大不易啊。二位看看,莫某今日有何不同?”擺了擺身上衣衫。
盈兒不屑地道:“臭抹布裝在錦盒裏,還是一條臭抹布。”
“在下莫步白。”
“就是臭抹布!”
“小小丫頭,牙尖嘴利,說話不關風,仔細閃了舌頭!”
“臭抹布,爛抹布,上不得台麵,臭不可聞。拿出去曬,臭死一條街!”
二人鬥得幾聲,各自偃旗息鼓,你瞪著我,我瞪著你,竟是誰也不讓誰。過了一會,莫步白倒底不敵,長歎一口氣,轉頭對沉央道:“小郎君是個明理人,莫某也非那等吃白食之人,今夜在此等候二位,乃是一片好心……”
“你能有甚麽好心?”盈兒瞥嘴道。
莫步白不看她,隻對沉央道:“二位初來長安,自是不知這長安非比尋常之地,條條道道俱有規矩,若不知規矩行事,便會徒勞無功。”
“甚麽規矩?”沉央心頭一沉。
這回,莫步白卻不急著回答,而是叫過小廝,命小廝先行結賬,以安沉央與盈兒之心,隨後再度勸酒進食。見他付了錢,不吃白不吃,盈兒與沉央吃得大快朵頤。一頓飯吃完,竟然花去八兩銀子。盈兒看得乍舌不已。
酒足飯飽,莫步白本想請沉央去二樓聽曲看舞,盈兒自是不許,那些妖裏媚氣的壞女人,她可是見識過了,怎會讓她們再來擾了姑爺?
無奈之下,莫步白隻得作罷,三人回轉監典司。
一路上,盈兒多方打探莫步白的銀子從何而來,莫步白拿著根竹簽剔牙,笑而不語,極是神秘。沉央又問起長安規矩,他也不答,隻是說明日再來尋沉央。
三人來到鴻臚寺後門,守門兵士識得沉央,當即容他們進去。
沉央與盈兒往住處走去,盈兒突然在廣場上看見一人,那人也看見了她,神色一驚,轉身就走。盈兒叫道:“喂!”那人肩頭一震,去得更急。盈兒拔腿就追,那人身法極快,三晃兩晃便沒了人影,也不知竄進了那一處房間。
沉央道:“那人是誰?”
盈兒皺眉道:“一個惡人,與那惡和尚是一夥的,欺負過盈兒。奇怪,他本該死了。”
聽得惡和尚李行空,沉央更驚,舉目看去,此時已是亥時,圓型大樓裏一大半亮著燈光,天地玄黃四屬怕不有上千人,那人鑽了進去,怎能尋得?
來到三樓,正要轉角上四樓,一人突然從樓上竄下,險些撞上沉央。盈兒沒追上人,正自暗惱,當即便喝:“瞎撞甚麽呢,沒長眼睛麽?”,那人冷哼一聲。沉央定眼看去,卻是那日被刺了一劍的道人。見沉央看來,那人又是一聲冷哼,快步朝樓下走去。
盈兒道:“姑爺當心,這人沒安好心。”
沉央沉沉點了下頭,心想,這道人滿眼陰狠,定是記恨那日我與盈兒令他受得一劍,又遭了三日水牢之災。
回到住處,房門卻大開著,盈兒唰地一下拔出劍來,喝道:“誰在裏麵?”
“我。”
一個聲音淡淡響起,盈兒提燈而進,看也不看便道:“你怎地又來啦?”
“小妹妹,我若不來,你家姑爺恐怕就要被人算計啦。”
夏川櫻子從內室而出,頭戴烏紗小冠,身穿青袍,渾身上下遮得嚴嚴實實,隻見英姿不見妖媚。她把一物扔在桌上,說道:“你們惹了誰來?”
盈兒撿起那物,奇道:“哪來得小草人,唉喲……”她剛剛撿起桌上草人,八景燈即是一蕩,光芒平切,將那草人攔腰切作兩斷。草人上半截掉在地上,吱吱吱動彈了幾下,化作腐朽。盈兒大吃一驚,忙把另一截草人扔在地上,草人落地即化。
奶娃兒冒出來,懸在盈兒身旁,指著地上道:“姐姐,鬼。”
“哪來得鬼?”盈兒驚道。
夏川櫻子道:“就在你家姑爺的pu tuan下。”
“誰,誰要害我家姑爺?”盈兒大怒,一手提劍,一提捉燈,凜然四顧,好似要與那暗中惡ren da戰三百回合。
夏川櫻子笑道:“小道爺,這小鬼彈指即滅,然而施法之人卻有幾分道行。你可知,這是何法?”
“咒術!”沉央皺眉道。
夏川櫻子微微一驚,繼而又笑道:“小道爺果是見多識廣,這確是咒術,不同與幻術,也有別於符法。施咒之人若不起咒,草人便是草,而不是鬼。一旦起咒,草人即附鬼,起而傷人,防不勝防。不過,咒術也有高低憂劣,若論天下咒術之冠,當屬巴蜀道白袍真人,陸知鶴。一口落英繽紛劍,滿腹經綸死人書,好生厲害!”
說到這裏,肩頭不住顫抖,想來她曾見識過那陸知鶴的厲害。
“我知道啦,定是個那惡道人!”盈兒突然叫道。
“哪個道人?”櫻子問道。
盈兒道:“就是那個想奪我小白的惡道人。”
“哦,你說他啊,怕是沒那本事。”
夏川櫻子嫣然一笑,走到窗邊,看著對麵燈火點點,說道:“鴻臚寺藏龍臥虎,也不知這些燈光之下,藏得多少高人異士,又有幾人心存異誌?不過,鴻臚寺既能轄得他們,也就能製得他們,隻要上官大人仍在,他們就得盤著臥著,永不敢出頭。”
“那這道人為何還敢來害我姑爺?你們就不管麽?”小丫頭一心隻掛沉央,哪管他人死活。
櫻子笑道:“住得天監屬一號房,總得承些掂記。這些小事,上官大人豈會看在眼裏?再說了,姐姐可沒說定是那個道人。小妹妹,你且猜猜,姐姐今夜所為何來?”
“不替我家姑爺捉賊,難不成是來送銀子的?”盈兒撅著嘴巴,滿臉不樂意。誰知,櫻子卻詰詰一笑:“小妹妹可真聰明,姐姐正是來給妹妹送銀子使。”掏出一錠銀子往桌上一放,笑道:“這是十兩銀子,櫻子半月後再來。小道爺,保重。”
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沉央一眼,轉身離去。
“姑,姑爺,她,她沒安好心,這,這是把我們圈,圈著養麽?”盈兒眼睛亂眨,一時半會回不過神,就連說話都結結巴巴。
“怕是如此。”沉央道。(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