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金絲雀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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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大早,天還未盡亮,莫步白便來尋沉央。這廝今日穿著監典司官服,手裏提著一個大布囊,一見沉央便把布囊抖開,取出各種亂七八糟物什,兩套衣物,一把搖鈴,一麵手帆。
搖鈴頗是精致,盈兒拿起一搖,叮鈴鈴,鈴聲清脆,遠遠可聞。
莫步白催促二人去換衣。沉央本不願,奈何莫步白極是殷勤,把衣物扔給他,又是推又是搡,沉央隻得進屋去換。
衣物乃是新製,一大一小,大的是男裝,小的是箭裙,俱是上好麵料,手工極佳,猶其是那套粉色箭裙,盈兒一穿上,頓時令人眼前一亮。小丫頭本就生得嬌美,穿上這套箭裙愈發顯得嬌巧可愛,光彩照人。
沉央換好衣服出來,盈兒大眼一亮,笑道:“姑爺這般模樣可真好看。”
俗話說得好,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沉央從頭到腳一身黑,頭戴墨色無翼冠,身穿圓領滾雲皂袍,袍擺及膝,腰纏巴掌寬紋雲黑帶,腰帶正中鑲嵌著一塊玉,雖不知真假,但卻猶如畫龍點晴,襯得沉央愈發俊俏。就連腰上那把劍,莫步白也替他尋了黑色劍穗來,行進時,劍穗飛揚,腦後冠帶飄飄,極是瀟灑,不像個道士,更像個遊俠。
莫步白大是滿意,把手帆遞給沉央,笑道:“莫論行乞還是捉妖,上陣總需刀槍齊。二位,莫某今日便算入夥啦。”
“入夥,入得甚麽夥?”盈兒大眼一瞪,立即警覺起來。沉央也是眉頭一皺。
莫步白笑道:“自然是咱們三人一夥。”
盈兒撅嘴道:“誰要與你這臭抹布一夥兒?”
莫步白皺眉道:“若無莫某,二位怎知這長安的規矩?不知這長安的規矩,又怎能捉得了妖,驅得了鬼?捉不了妖鬼,又如何立足?”
盈兒怒道:“呸,果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姑爺,咱們把這破衣裳還給他,不與他一夥兒。”
說著,盈兒就要進屋去tuo yi裳,莫步白趕緊伸手攔住,笑道:“二位,莫急莫急,莫某與二位一夥,隻有好處,沒有壞處。莫某也不貪心,二位日後除妖得了賞銀,莫某隻取其三。”
“好哇,你這條臭抹布還想要銀子!”
盈兒大怒,一把將搖鈴扔在地上,又拿過沉央手裏的手帆,也要往地上扔。莫步白叫道:“二八,不可再少了。”
盈兒氣得細眉倒豎,抓住手帆兩角便要開撕,那手帆正麵寫著月有陰晴,人有禍福。背麵寫著,知天察地,拿妖捉鬼。
莫步白額頭滾汗,突地一頓足,叫道:“罷了,一九,一九!”
“姑爺,一九?”
盈兒雙手拽著手帆,歪過腦袋看沉央。沉央眉頭緊皺,暗自尋思,這廝雖是貪財,說得卻是正理,捉不了妖鬼,如何在這長安城立足?那櫻子每隔半月給十兩銀子,分明便衝著盈兒來得,要想在這長安城立足,還得自食其力才是。
沉央點了點頭。
盈兒道:“好吧,一九便一九。我們九,你一。”
“那是自然。”
莫步白長舒一口氣,抹了一把汗,轉頭見天色已亮,便領著二人出得監典司,直往城南而去,邊走邊道:“往日,你們俱在城北,這城北是何地?不是官司衙屬便是高門大族,這些地方,妖魔哪裏敢去?”
盈兒臉上一紅,怒道:“幹嘛不敢去?莫非妖魔作亂還得挑肥撿瘦不成,就算挑,那也要挑肥的呀!”
莫步白哈哈一笑,搖頭道:“且不說各大官司衙屬,就說那些高門大族,哪家哪戶沒有宗聖宮的法師坐鎮?你當宗聖宮在長安城設得朝雲台是擺設麽?”
“朝雲台?”沉央心中一動,想起那些白衣道人,心頭更生一念,但是轉瞬就逝,再要深想,卻怎生也想不起來,不由得搖了搖頭。
見他搖頭,莫步白隻當他不信,又道:“便不說宗聖宮,隻說那些高門大戶的祖上,那都是與天河汗一起打江山的人物,屍山血海見慣,家傳本領更是了得,你們行走江湖,就沒聽說過天策府的遊俠麽?”
“天策府遊俠,那是甚麽?”盈兒奇道。
莫步白道:“天河汗當年為秦王時,開府立帳,設天策上將府。天河汗繼位之後,天策上將府不複存在,卻有淩煙閣二十四功臣。這天策府的遊俠嘛,二十四位功臣之後占得十之**。等閑妖魔尚未進得家門便被斬了,又從何鬧起?”
“哦,怪不得那些人家分明有妖氣,卻不讓我們進去。”盈兒恍然大悟。
沉央點了點頭,李白便是遊俠兒,劍罡陽膽,妖邪難近,並不與輸於佛道二門。
說話時,莫步白突然快步疾走,竄到一處牆角,掏出一塊磚頭,從內中取出一片樹葉,搖了搖頭。盈兒道:“鬼鬼祟祟做甚呢?”
莫步白道:“此地沒有妖魔生事。”
盈兒道:“你怎知?”
莫步白笑道:“不瞞二位,莫某本是混跡長安的乞丐頭兒,這乞丐嘛,終日裏走街竄巷,消息總是比旁人來得靈通。莫某之所以向二位要得一成銀子,那也是因為手下有大群孩兒需得養活。”
“臭抹布手下的小臭抹布。”盈兒嘟嘴道。
莫步白嘿嘿一笑,領著二人往永樂坊走去,邊走邊道:“往後每隔三日,莫某便會來尋二位,告知哪裏有妖魔鬧事,今日且帶二位四處逛逛。”
說完,邊走邊竄,一會掏牆洞,一會竄到樹上摸鳥窩,二人隻當看個新鮮,小丫頭心想,捉得妖魔才會分你銀子,如此算來,我與姑爺卻是不虧。轉念又一想,我若是把他這些接頭地兒都記下來了,是不是便不用分他銀子了,隻是不知一片葉子與兩片葉子是甚麽區別?
盈兒一邊記在心裏,一邊冥思苦想。
正當莫步白又竄到樹上掏鳥窩時,一個乞丐遠遠奔來,莫步白大喜,當即跳下樹來。那乞丐對莫步白一陣耳語,轉身竄入巷子裏。莫步白哈哈笑道:“快走,快走,今日沒白來,蘭陵坊鬧妖!”
一聽鬧妖,沉央與盈兒俱是心神一振,當下便隨著莫步白飛奔。奔得一陣,來到蘭陵坊,莫步白放慢了腳步,扯了扯衣裳,按著腰劍,左瞅瞅,右看看,竟是閑亭信步起來。
盈兒罵道:“臭抹布,鬧妖呢,怎地慢騰騰地?”
莫步白笑道:“高人嘛,自然得有高人風範。若是急衝衝而去,別人隻會當你是個叫花子,咯,來了!”
話還沒落腳,就見街頭急急奔來一人,那人奔得極是慌張,險些撞到一個推車老太婆。
莫步白笑道:“搖鈴!”
“叮鈴鈴,叮鈴鈴!”盈兒搖鈴。
莫步白道:“執帆!”
沉央把手帆一抖,露著背麵八個字,知天察地,捉鬼拿妖。這時,那人恰好衝到沉央麵前,見得帆上八字,神情一震。莫步白喝道:“大庭廣眾之下,怎好衝衝撞撞?”
那人滿頭大汗,突見莫步白一身監典司官服,神色大喜,一把抓住莫步白,叫道:“大人來得好,我正要去,去……”
“慢慢說,何必慌慌張張。”莫步白皺起眉頭,派頭十足。
那人抹了一把汗,順得兩口氣,說道:“回秉大人,我要去典監司報妖!”
“報妖,妖在何處?”莫步白問道。那人急道:“就在我家裏,大人救命哪!”撲嗵一聲跪在地上,碰碰碰磕起頭來。莫步白把他拉起來,指著沉央與盈兒道:“算你小子走運,這二位便是我監典司執劍行走,莫論多厲害的妖物都可擒得。”
“不是大人您麽?”
那人抬起頭來,看著沉央與盈兒,滿臉不信,若論賣相莫步白確實比沉央與盈兒看上去靠得住。盈兒氣得牙癢癢地,當即就要開罵。莫步白知她脾性,趕緊搶在前頭說道:“大人另有公務在身,不可隨你前往。你且領二位法師前去捉妖,若是遲了,鬧出人命那可就大事不好。”
一聽人命,那人再不敢多說,當即又朝沉央下拜。沉央扶起他,說道:“人命關天,大哥速領我去。”
盈兒對莫步白低聲道:“臭抹布,你不去麽?”
莫步白笑道:“大人另有公務,繁忙得很哪!”
“呸!”
盈兒罵得一聲,這時,那人已領著沉央朝遠處奔去,她當即跟上。三人奔過長街,轉入巷道,來到一處小院前,院wai wei著一群人,院內傳來陣陣嘶喊聲,那聲音極是淒慘,就如婦人臨盆一般。“娘子,娘子!”那人心急火燎,擠入人群,一腳踹開院門,卻不敢進去。
“法師來了,法師來了。”圍觀人群讓開道路。
沉央大步跨入院中,隻見院子裏種著花花草草,便是在這凜冬季節也有奇花異草正行開放。盈兒見那人縮在院外人群中瑟瑟發抖,她當即喝道:“怕甚麽,快進來。”
那人躲在牆後,顫聲道:“法師捉了妖,我便進去。”
沉央定足於廊上,運目四看,不見妖氣。又聽那婦人叫得極慘,心頭一沉,快步走入內院,再一細看,仍無妖氣。
人食五穀得氣運,這氣運掌生老病死、貧富衰榮。妖食血肉得妖氣,但凡妖物逃不脫金土水火土五行妖氣,對應五色,白綠黑紅黃。隻不過,修為高深之妖,妖氣極難為人察覺。譬如那枯木真人,他便是站在沉央麵前,沉央也是看其不得。
盈兒提起八景燈,敲得一敲,奶娃兒冒出來,四下看了看,搖頭道:“姐姐,此地無鬼。”
“這可奇了。”盈兒道。
“啊!!!”屋內又傳一聲長長慘叫。
醫者不避,那人不敢進來開門,沉央也顧不得許多,當即踹門而入,方一進去,入目驚心,隻見床上捆著一婦人,那婦人仰著脖子慘叫不已,頭上黑發寸寸外展,鋪滿了床,泄在地上,婉延流動,仿若千萬條黑蛇。
“姑爺,這是何妖法?”盈兒看得心腔亂跳。
“三界之內,天地至尊,包羅liu he,涎育眾生,妖魔鬼怪,速速遁形!”
沉央提起劍來,打出一張七星鎮煞符。這七星鎮煞符最是妖魔克星,來到那婦人頭頂,神篆脫符而出,金光急閃,環環一蕩。誰知那婦人卻叫得更慘,脖子上爬滿了青筋,直呼:“法師,救我,啊!法師,救我,啊!!”
聲聲刮命,沉央聽得大急,又打一張清明定神咒,仍是無功。盈兒扔出八景燈,八景燈飄到床頭,光芒垂下,盡數灑在床上,那婦人劇烈抖顫,捆在身上的繩子吱吱作響。盈兒唯恐傷了她性命,隻得收回燈兒:“姑爺,不是鬼呢。”
“不是妖,也非鬼,那卻是何物?”
沉央急得在屋中團團打轉,突地心中一動,蹲下身來,伸手去摸那頭發。突然,那縷頭發猛地揚起,卷向沉央手腕。沉央眉頭一沉,唰地一劍斬去,盡斷腕上頭發,那縷頭發掉在地上,瞬間化煙,地上駭然顯著一堆血跡。
“有血!”盈兒大奇,伸指就要去蘸那血,看看是真是假。
“碰不得!”
沉央趕緊攔住她,沉聲道:“盈兒,你去把那位大哥喚進來,我有話問他。”
盈兒領命而去,來到院外,一把揪住那人往院內扯。那人不肯進院,叫道:“有妖怪,有妖怪!”盈兒大怒,抬起劍來架在那人脖子上,喝道:“不要你家娘子性命了麽?堂堂七尺男兒竟怕妖怪,再要磨趁,我一劍殺了你這負心人!”
那人一怔:“你是法師,怎可殺人?”
“法師就殺不得人麽?”
盈兒撤了劍,轉到那人身後,一腳踹去。那人頓時站不住,連撲帶滾進了院子。這時,後院那女人叫聲愈發慘烈,那人聽得心膽俱碎,腳下無力,站不起身。盈兒罵了聲“膽小鬼,負心人!”提起那人衣領拖到後院,往地上一扔。
沉央走上前去,把他扶起來,順手在其腦後貼了一張清明定神咒,那人神魂一定,沉央取了符紙,問道:“大哥勿怪,先救你家娘子性命要緊。你且說來,兄嫂這病起於何時?”
“是病麽?為何內醫瞧不出來?”那人怔怔答道。
盈兒喝道:“姑爺問你起於幾時!”
那人渾身一抖,說道:“起於昨夜,內醫早已瞧過,說是撞了妖邪。”沉央想了一想,又問:“近日可有異事?”
那人搖頭道:“並無異事,我與娘子經營花房,每日種花養草,賣於富貴人家。”沉央道:“原來如此,怪不得院子裏盡植花草,大哥近來生意可好?”
沉央麵和語善,而此時婦人叫聲漸低,那人心神稍微一鬆,說道:“近來生意卻是大好,得了不少銀子。”沉央追問:“得於何處?”那人答道:“得於楊府。”沉央道:“哪個楊府?”那人道:“便是楊太卿楊府。”
“楊太卿?”
沉央心頭一沉,麵上卻不顯,他來長安已有半月,自然知道楊太卿是誰,便笑道:“原來是楊國舅啊,楊國舅府上也有人喜歡花草麽?”
那人道:“裴夫人極愛奇花異草,前些日子,有人拿了三盆金絲雀蘭來典當。”說著到這裏,看了一眼沉央,又道:“長安天寒,有許多花草不可種得,我與娘子自是需得外購。”
沉央道:“想必那金絲雀蘭值不少銀子。”
那人道:“確是如此,兩盆金絲雀蘭賣於楊府,得了八百兩銀子。”
“八百兩?”盈兒大吃一驚,叫出聲來。
那人渾身一顫,改口道:“不,八十兩,八十兩。”
聽到這時,沉央已然心中有數,當即便道:“那金絲雀蘭是何模樣,大哥可能描畫?”
那人見沉央對銀錢並不上心,心口一鬆,笑道:“娘子心靈手巧,得了金絲雀蘭當日,見其中一盆已然枯萎,便留下來細心培育,這兩日雪停見陽,那盆金絲雀蘭倒也活了過來。”
“在哪?”沉央突然喝道。
那人吃得一驚,隻當沉央要打那金絲雀蘭的主意,滿臉漲得通紅,吱吱唔唔不肯再說。
“啊!!!”屋內婦人慘叫又起,比起方才更為慘烈。沉央大急特急,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喝道:“在哪?速領我去,如若晚了,你家娘子性命不保!”
那人嚇得腿腳發軟,渾身哆嗦,隻不肯言。沉央急不可耐,提起他來猛地一抖,厲聲喝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為了銀子,便連白首之義也不顧了麽?”
“姑爺,讓我殺了這負心人!”盈兒拔出劍來,惡狠狠道。
那人嚇得麵無人色,禁不住二人聲色俱厲,顫聲道:“保命,保命,先保命。”
當下,那人跌跌撞撞衝入屋中,掀開一處地窖,三人陸續而入,這地窖頗大,建得極巧,開著天窗,一半在地,一半見陽,內中密布著盆盆奇花異草。那人直奔最裏麵矮案,那案上獨放一盆奇花,此刻陽光斜照,花朵晶瑩剔透,仿若露珠含陽,極是嬌美。微風徐吹,下細一瞅,片片花瓣猶若金雀展翅,輕輕搖曳。
“便是它了!”
那人正要去抱起花盆,沉央一個箭步搶上前去,將他推開。
“你,你們……”那人指著沉央,大驚失色。
沉央視若無睹,緩步上前,屏住呼吸,凝神細看,隻見花瓣上沾得不少花粉,細若塵沙,若非乾陽凝照,定不可見。伸掌一拂,花粉猝然騰起,盡數撲向沉央。
沉央早有所待,掌風暗吐,將花粉盡數拍入花盆中。
“姑爺,便是它在作怪麽?”盈兒奇道。
“蠱咒。是毒,也是咒術,做怪的不是它,而是另有其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