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太上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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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咒術,會不會與想害姑爺那惡人是一夥的?”盈兒問道,想起了昨夜那具草人。

    沉央搖了搖頭,他雖不通咒術,卻知禦蠱與禦鬼同源別枝,俱是傳自上古巫咒,道雖一致,所施之法卻是大相徑庭。巫咒旁門雜類極多,十之**皆已失傳,世人無知,常與妖魔鬼怪混為一談,若非老道士所留巫邪圖鑒,他也斷然識其不得。

    “我雖不知它是否便是那金絲雀蘭,但卻知曉它另有一個名字,叫太上忘情。師傅常說,人食五穀雜糧得七情六欲,七情六欲又起諸幻諸劫,其中又以那情劫最是惑人,若為人中仙,得煉心通明境,有情而無累,念情而不殤,當合自然道。這太上忘情蠱雖是蠱毒,卻由**牽動,那位兄嫂想必是個有情之人。”

    盈兒似懂非懂,點頭道:“那些光頭們常說,拋卻三千煩惱絲,入得極樂大逍遙。盈兒卻覺還是老道爺說得對,肚子餓了就得吃飯,若是為了得那甚麽大逍遙,連飯也不吃了,斷情絕情,忘恩負義,那怎成?那位兄嫂頭發那般長,盈兒看哪,這是深情得很哪,隻是這個膽小鬼卻是個負心人。”說著,瞪了地上那人一眼。

    沉央搖頭笑道:“大道至簡,殊途同源,真正的佛佗,卻是不剔頭。”

    盈兒道:“是呢,guan shi yin菩薩都沒剔頭。”

    沉央微微一笑,解下百納囊,從內中取了一個小瓶子,這是以往盈兒用來盛放作料的瓶子,他將裏麵的殘餘作料盡數倒出,朝著花盆曲指一彈,花粉蠱毒急揚而起,朝他撲來。沉央拿著瓶子急急一陣抖動,將蠱毒盡數納入瓶中。

    “姑爺,這是害人的物事,你拿它做甚?”盈兒驚道。

    “這太上忘情極是罕見,生於絕寒之地,培於雪山之顛。越是厲害的蠱咒,越是得遵循陰陽五行。陰陽幻化,五行流轉,一物降一物,它脫胎於花中,製它之物也是這花。”

    沉央把瓶子擰得死緊,揣入懷中,提起劍來,一劍刺向花盆。“唉喲!”地上那ren da吃一驚,想攔已是不及,沉央一劍刺入,收劍而回,劍尖上已多一物,狀似一粒雞子,色呈大紅。沉央提著劍快步來到婦人屋中,此時那婦人已是有氣無力,渾身汗透,叫聲嘶啞。見沉央進來,她張大著嘴巴,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隻發出呃呃嘶喊。

    “兄嫂,且忍耐些。”

    沉央提劍走到床前,地上黑發四散而開,極是畏懼那劍上之物。“孩……孩子……”那婦人突地嘶喊起來,沉央聽之不清,又見她氣若遊絲,再不敢耽擱,當即並起二指抵在她膻中穴處,渡氣與她,同時提起劍來,猛地一抖,劍上那物即落婦人嘴中。

    誰知,婦人卻拚命搖頭,用舌頭抵住那物。

    沉央柔聲道:“兄嫂勿驚,這不是毒,而是解毒之物。”,那婦人仍是不住搖頭,眼淚嘩嘩直流。沉央眉頭大皺,卻無它法,人若不惜命,徒奈何哉?便在這時,猛聽一聲哭叫“哇啊!”,隨即聲音減弱,若有還無。

    “姑爺,她生了,她生了。”盈兒突地叫起來。

    沉央大吃一驚,搶到床尾一看,果見床尾鮮血淋漓,方才因被黑發遮擋,是以並未看見。“娘子,娘子!”這時,那男人奔進屋來,搶到床尾抱起一個血肉模糊的嬰兒,拍了兩下,那嬰兒哭聲更弱。沉央定眼一看,心頭一沉,這是個早產兒,巴掌大小,渾身烏青,眼見不得活。

    “孩子,孩子……”婦人喚道,舌頭抵物囫圇不清。

    “兄嫂,孩子無恙。”

    這回,沉央卻是聽清了,猛地一把將那男人推出,以免婦人看見,再度搶到床前,抵住婦人膻中穴,徐徐渡氣。婦人心頭一鬆,弱弱一笑,吞下那物。

    那物方一入肚,婦人便劇烈顫抖起來,渾身不住痙攣,麵色猙獰,顯是極其痛苦。

    沉央渡氣引流,滿頭大汗,足足半刻鍾,婦人漸而不再動彈。盈兒大驚,一探鼻息卻長舒一口氣。

    婦人滿頭黑發紛紛斷落在地,逐漸枯萎,轉而化煙,地上血跡縱橫。

    沉央與盈兒站在血泊之中,沉央又命盈兒與婦人吃了一粒清風玉露丸,待婦人臉上血色漸增,氣息平穩,他方撤手,長長喘得一口氣。

    突然,懷中小瓶急劇震蕩起來。險些一屍兩命,沉央心頭怒極,閃出屋外,縱身上了房頂,運目四看。層層屋脊綿鋪而開,也不知那人藏在何處。這時,懷中小瓶震蕩得愈發猛烈,他忽地盯住一處,正要掠去。

    “姑爺,姑爺!”盈兒在房下直喚。

    與此同時,懷中小瓶不再動蕩,時機轉瞬即逝,沉央無奈,隻得跳將下來。盈兒哭道:“姑爺,孩子,孩子死了。”沉央黑沉著臉,點了點頭,心想,那兄嫂不顧自身性命,也要保全孩兒,可是正因如此,情動牽蠱,那嬰兒想要活命卻是萬難。

    一時茫然。

    過了一會,沉央複入屋中,細細查看了一番,見那婦人睡得安穩,嘴邊還凝著一縷笑容,心下更是不忍,當即又交待了那男人幾句。那男人抱著個死嬰失魂落魄,沉央說甚麽,他都點頭,也不知聽了幾句。沉央心頭沉重,長歎一口氣,出得院子。院wai wei觀人群見得法師出來,紛紛避在兩旁。

    盈兒慢了沉央一步,待出來時,手裏拿著個錢囊:“姑爺,那負心人給了賞錢,有四十兩呢。隻是,咱們的清風玉露丸也隻有兩粒了。”

    “四十兩?”

    沉央搖了搖頭,心裏頗是不忿,倒不是因為錢多錢少,而是那男人當真貪財忘情,隻念自家孩兒,卻忘結發恩義,便連這症金也隻是一盆金絲雀蘭的價錢。便是這四十兩,也是他信口胡謅。如斯人物,可憐複可恨。

    盈兒見姑爺悶頭疾走,她冰雪聰明,知曉姑爺心頭不樂,忽地問道:“姑爺,這是要去哪呢?”

    沉央左右看了看,不知不覺已然走到永樂坊,隨口便道:“回監典司。”

    “回監典司?姑爺,咱們不去楊府了麽?”盈兒奇道。

    “楊府?”

    沉央一怔,轉而恍然大悟,沉聲道:“是得去看看。”

    盈兒笑道:“是呢,姑爺既說那太上忘情極是珍貴罕見,平白無故的,誰會拿它來害一個賣花女子?那楊太卿是國舅老爺,皇帝的親戚,這般人物才配得太上忘情嘛。”心裏卻想,今日這生意難算得很,八十兩銀子是不少了,但卻失了一粒清風玉露丸,算不得生意大好,國舅老爺肯定有錢,買兩盆花都給八百兩,若是救上一條命,那可就了不得啦。

    一想到白花花的銀子壘成小山,窮怕了,餓狠了的小丫頭兩眼放光。

    當下,二人直奔長壽坊而去。

    來到長壽坊,天色漸晚,沉央站在一株古柏樹下,舉目看向楊府。夕陽晚照,楊府極是恢宏大氣,朱門紅牆,牆高七丈,門口立著十六名甲士,戒備森嚴。

    這楊太卿名叫楊國忠,是當今天子李隆基之舅,皇貴妃的兄長。說起那位皇貴妃,當然也姓楊,小字玉環,號太真,曾是李隆基的兒媳,先嫁壽王李瑁,後因天生麗質,豔絕於眾,為李隆基所喜,命其出家為道,道號太真。又五年後,李隆基納楊玉環入後宮,後宮佳麗三千,粉黛盡失,一時獨寵無二。因這楊玉環曾入道門,沉央對其也是略知一二。

    看著遠處屋脊泛鱗的高門大戶,沉央眉頭緊鎖,經得莫步白早上一說,他自知難入楊府,但若不入其門,又怎知內中光景?想了一陣,仍是不得其計。

    這時,盈兒忽然笑道:“姑爺,我先去探聽一下。”沉央道:“守衛如此深嚴,怎可探聽?”盈兒笑道:“姑爺且看吧,盈兒去去就回。”

    說完,盈兒朝著遠處奔去,那裏有個賣花孩童,手裏提著一籃子梅花,此時萬花開敗,正是梅花清放之際。盈兒取了五兩銀子換了一籃子梅花。那孩童千恩萬謝,一溜煙跑得沒影,深怕盈兒後悔追來。盈兒格格一笑,摘了一朵梅花別在發間,回過頭來朝著沉央嫣然一笑。

    此時,夕陽滾雲,落下萬道金虹,沉央隻覺一大半都落在小丫頭身上,但見她身穿粉色箭裙,腰上懸著紫虹寶劍,左手提著花籃,右手提著八景燈,臂上短綾隨風而揚,青絲飄雪,雪中藏著一朵梅花,兩廂一照,竟是明豔得不可方物。

    平生第一次,小道士覺得丫頭竟是如此嬌美,心頭咯噔一跳。

    盈兒提著花籃沿牆慢跑,來到後門,等了一會,突見後門吱呀一聲開了,幾名婢女相繼而出。盈兒當即提籃而上,邊走邊道:“賣花咯,賣花咯,新摘得慈恩寺雪梅,一枚銅錢一枝。”

    “一枚銅錢一枝?小妹妹,快給我來一枝。”一名婢女揮手喚道。

    “好嘞。”盈兒提著花籃上去。

    另一名婢女道:“府裏梅花隨處可見,有甚稀奇,何必要花錢買它?”

    先前那婢女撿了一枝梅花,細心包裹起來,付了盈兒一枚銅錢,笑道:“府裏的梅花哪裏比得慈恩寺?再有兩日便是上元節了,母親大人便是在上元節生了我。若不得母親,我哪裏來得這人世間?隻是如今在楊府當差,一年見不上兩回,也不知母親大人身體可好,正要借這佛前一枝梅,祝母親大人身體安康,勿以兒念。”

    說得極是情動,眾婢聽得淚眼盈盈,當即紛紛掏出錢來買花。

    又一名婢女道:“府裏的梅花,那是夫人之物,不可亂動,這慈恩寺的梅花,卻與府裏無幹,正正好呢。”

    盈兒大眼一亮,借機問道:“姐姐,夫人也喜花兒麽?”

    最先買花那婢女笑道:“是呢,夫人極愛異花異草,前幾日得了兩盆金絲雀蘭,稀罕得日夜不離,說道是過兩日要送去宮裏給貴人賞玩呢。”

    “送去宮裏?皇城麽?”盈兒滿臉驚奇,渾似懵懂無知小花童。

    婢女笑道:“小妹妹,你在這兒賣花賣了幾日啦?難道竟不知麽,我家夫人與當今貴妃娘娘是妯娌,貴妃娘娘與我家夫人極是要好,便連皇帝陛下也很是尊重我家夫人。因此,夫人時常入宮。”

    “哦,原來是皇帝陛下的親戚呀,怪不得我賣花不讓我進去。”盈兒拍了下額頭,愈發無知可愛。那婢女極是喜歡她,想了一想,又掏出十來錢,把盈兒的花一買而光,笑道:“這般冷的天,小妹妹早些回去吧,好生孝順娘親。”

    “知道啦,謝謝姐姐。”

    盈兒朝著眾婢一揮手,提著空籃兒,一溜煙跑向前門,來到沉央跟前,笑道:“姑爺,盈兒都探聽好啦。”

    “如何?”沉央正自等得心焦,立即問道。

    盈兒笑道:“姑爺莫急,那位裴夫人並未中毒。”

    “這卻奇怪了。”沉央皺眉道。

    盈兒點頭道:“是呢,盈兒聽婢女姐姐說,那位裴夫人要把金絲雀蘭送進宮裏。再有兩日便是上元節,想來必是那個時候。”

    “宮裏?莫非是……”

    沉央心頭一震,放眼向楊府看去,恍然間,竟仿佛看得一名貴婦人走出這朱紅大門,跨上馬車,朝著皇城而去,待入宮中,笑盈盈地把那兩盆金絲雀蘭獻給一位華貴婦人,那華貴婦人見此奇花也是大喜,與一名身穿龍袍者共賞,誰知異變突起。

    “姑爺,姑爺!”

    沉央越想越深,仿入魔障,突聽盈兒呼喚,渾身一震,回過神來,竟是滿頭大汗。盈兒驚道:“姑爺想甚呢?姑爺莫急,盈兒有法子進去。”她隻當是自家姑爺人慈心善,一心救人,卻不得其門而入,是以急而傷神。

    沉央驚醒,搖了搖頭,突覺眉頭刺痛得厲害,重重喘了兩口氣,麵白如紙,緊接著胸口猛地一痛,如遭雷擊,繼而頭暈目眩,天與地都在旋轉,再也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姑爺!!”盈兒心駭欲死,自打姑爺習得那傷寒雜病論以來,極少犯病,怎地今日卻又犯起來啦?

    “無,無,無妨。”

    沉央心跳如雷,自知定是妖丹邪氣作怪,當即盤腿於地,背抵古柏樹,閉上眼睛,抱元守一,強行納定心神,運轉起傷寒雜病論所習gong fa。玄氣流走於周身奇經百竅,在膻中穴處盤恒良久,把那股狠戾之氣死死壓將下去,再走百穴,聚於腹下,微微震蕩不已。

    良久,良久,沉央睜開眼來,盈兒正自瞪眼看他,小丫頭嚇壞了,臉色比他還白,嘴唇直哆嗦,一見他睜眼,禁不住哇地一聲哭將起來:“姑爺,姑爺,你嚇死盈兒了。”

    沉央微微一笑,把落在地上的梅花撿起來,替她別在發間,笑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你家姑爺沒有那般容易就死。”

    “姑爺……”盈兒渾身抖顫,突然一頭撲入沉央懷中,緊緊摟著沉央的腰,哭道:“姑爺若是死了,盈兒,盈兒也就不活啦。”

    沉央強笑道:“傻丫頭,先生先死,先死先生,沉央長你兩歲,自是要先走一步。我若死了,盈兒一定得好好活著,可去尋薛小娘子,也可隨那櫻子去東夷。說來,卻是沉央存私,非得把你留在身旁,唯恐天大地大,獨我一人。”

    說著,眼角發酸,趕緊抬起頭來,看向天上,夕陽已隱,星月將起而未起,正是一派寂寥。繁華長安,誰又得知,這古柏樹下,有一人正知命而神傷。

    “姑爺,盈兒哪都不去,姑爺死了,要入黃泉,盈兒便隨姑爺入黃泉,若要上天,盈兒也定求得閻君爺爺,容盈兒上天,伴著姑爺,化作天上兩顆星子。盈兒,盈兒絕不容姑爺獨自一人。”

    盈兒緊緊抱著沉央,淚水涔涔而下,把沉央肩頭染得盡濕。

    沉央心中淒苦,麵上卻不顯,突地長笑一聲:“傻丫頭,我隻說先生先死,先死先生,卻未說現下就死。你若去求閻君爺爺,閻君爺爺又豈會理你,定叫牛頭馬麵拿著棒兒趕你,把你趕回這人間來。”

    盈兒道:“哼,盈兒才不怕牛頭馬麵,他們若敢欺負我,我就拿燈兒砸死他們。不過姑爺還在這人間,盈兒也就在這人間,怎會去求閻君爺爺?”

    沉央聽她說得堅決,心中又是一痛,嘴上卻笑道:“牛頭馬麵本就是鬼,已經死了,你又怎能砸死他們?”盈兒嘟嘴道:“砸不死他們,也要砸爛他們的骨頭,誰叫他們欺負我來?”

    懷中小人兒輕輕顫抖,沉央把她推開些許,笑道:“牛頭馬麵趕你回人間,那是為你好,怎可砸斷他們的骨頭?”

    盈兒臉上一紅:“不許我與姑爺在一起,便是天大的好,盈兒也不稀罕。”說著,一敲燈兒:“小白,你說是也不是?”

    “是,姐姐。”奶娃兒從八景燈裏冒出來。

    沉央歎道:“小白唯你馬首是瞻,你說東,他絕不敢說西,自是百依百順。”

    “噗嗤,格格格……”盈兒破涕為笑,又道:“姑爺,方才你身上泛著一層清光呢,就像,就像神仙一般,吞雲吐霧。”

    “神仙?吞雲吐霧?”小丫頭說得亂七八糟,沉央聽得大是不解。

    “蹄它,蹄它……”

    這時,遠遠響起一陣馬蹄聲,二人回頭一看,就見長街上奔來一群巡城衛。一見巡城衛,沉央下意識地跳將起來,拉起盈兒轉頭就跑。跑了一會,盈兒格格笑道:“姑爺,我們為甚麽要跑呢?現如今我們是監典司的執劍行走,不怕巡城衛。”

    小丫頭哭訴了一番,隻覺心頭透亮,就連神彩也與往日不同。

    沉央卻是滿懷心事,自家人知自家事,他知自己隻有一年好活,便是習了那傷寒雜病論也是如此,如今一年之期將至,盈兒卻該如何是好?再有一事,師傅臨終前曾叮囑他,來到長安之後,勿必去見一人,那人在哪裏?又是誰?

    他想不起來,越想頭越痛。

    “姑爺可是在想如何進楊府?”盈兒忽道。

    沉央隨口道:“你有法子?”

    “是呢。”盈兒笑道:“咱們是進不了楊府,可是定有人能進。”

    “誰?”

    “監典司的少卿大人,長孫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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