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入府查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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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櫻子。”

    三人剛出永興坊,即聽背後傳來一聲呼喚。盈兒回頭一看,就見身後站著一人,頭戴細尖高帽,身穿鸞鳥淩雲袍,手裏拿著把褶扇,扇麵繪著日月山川,花鳥魚蟲。正是那位東夷男人,名叫藤原道滿,與櫻子一般都是監典司七品寺屬。

    監典司共有十六名七品寺屬,近半皆是外邦之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唐雄視八方,天河汗光照天下,不遠萬裏而來的朝貢者極多,來而不往非禮也,大唐待這些虔誠的番王與使者很是大方,不僅賜番王以官職,贈書典以教化,便連這些使者也大多賜以官職,奇人異士則奉職於監典司。

    藤原道滿緩步走來,看著櫻子說道:“海船已至豐州,我們該回東夷了。”

    櫻子道:“每隔三年,海船便至豐州。三年前,我與藤原君渡海來到大唐,一入大唐方知天下之大,何為中央之國,華夏之邦。如今藤原君得償心願,自是要回東夷,不過櫻子卻要留下來。這千萬裏大唐,櫻子還沒看夠呢。”嫣然一笑。

    藤原道滿沉聲道:“莫非你已忘了自己是個日本人。”

    櫻子笑道:“大唐治理天下,櫻子雖出於日本,卻也是個大tang ren。”格格一笑,笑聲略顯淒婉:“白江一戰,列島方知有唐,武皇而降,天下始有日本。如今聖武tian huang欲降皇而王卻不可得,每隔三年即遣使入唐,我等遣唐使所為何來,藤原君知,櫻子也自知。隻是,常言道,居天下而思天下事,櫻子身處天下便是天下人,再非日本一域。滕原君還是請自回吧。”

    藤原道滿麵色一變,看了一眼沉央與盈兒,沉聲道:“你若不回去,我如何向師叔交待?”櫻子笑道:“藤原君得了陰陽正道,若回東夷,自是今非昔比,師傅與師伯豈會怪罪於你?”

    “何來陰陽正道?”

    藤原道滿一聲厲喝,指著遠處一所高樓道:“如今之大唐便如眼前之樓,看似華光萬丈,堅不可摧,實則樓基藏蟻,正食其梁,終有一日樓崩天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櫻子怔了一下,轉而笑道:“藤原君自幼便習陰陽道,豈不知陰陽五行逆轉生轉的道理?盛極而衰,衰而複榮,正是大好時機,櫻子便要留在大唐,以觀此變化。這才是陰陽大道啊。”說著,轉頭看向那棟高樓,笑道:“若是在日本,你可見得這樣的高樓,這般的智慧?”

    “罷了,罷了,道不同,不相為謀!”

    藤原道滿大怒不已,拂袖離去,臨走時狠狠瞪了盈兒一眼。盈兒當即罵道:“呸,瞪我幹嘛,一看便沒安好心。”

    聽得二人對話,沉央卻是心中一動,暗想,這夏川櫻子說那藤原道滿得了陰陽正道,那夜我與盈兒卻是在茅山腳下見得她,莫非那夜茅山之賊便是這藤原道滿?

    糟啦,也不知淩霄子師兄可曾得知?轉念又一想,淩霄子師兄何等人物,這藤原道滿本領雖是不弱,但也及不得淩霄子師兄,他能全身而退,又豈能盜得真法?是了,定是淩霄子師兄懶得理會與他,讓他盜了贗法而走。

    藤原道滿即去,三人直奔興寧坊。

    興寧坊與長樂坊一般,俱是顯貴人家住處,長孫府邸位於興寧坊東北角,院落雖廣,門前卻是一派蕭索,也無守門甲士,幾隻鳥兒從天而降,落在門前撿食石子。盈兒皺眉道:“長孫小娘子怎會住在此地?”

    櫻子微微一笑,上前叩了兩下門。過得片刻,門吱呀一聲開了,卻無開門之人。盈兒大奇,左看右看。“姐姐,此地有鬼。”奶娃兒從燈裏冒出。盈兒道:“鬼在何處?”奶娃兒為難道:“到處都是鬼!”

    “唉喲。”盈兒吃得一驚,立即拔出劍來,瞠目四顧。

    櫻子格格一笑,沉央也是不禁莞爾,他運目四看,果是鬼物滿院,隻是這些鬼物不呈凶像,有男有女,具是高冠華服,或背靠大樹捧書而讀,或在院中舞劍,或是坐在樹下行棋對弈,神態怡然自得。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這時,院內傳出朗朗誦讀聲,聲音平淡,不徐不急,仿若春風拂牆,聽得人心神俱安,而那些鬼物聽得誦讀聲也是洋洋自得。

    沉央自幼通讀《道德經》,知道這是第五十一章,夫貴德,最是心平氣和,養神怡性。心道,鬼物存世,本乃怨氣所結,戾氣極重。但是這滿院鬼物卻是非同一般,居乾陽而不驚,處烈日而不融,說來也都是鬼王了,然而,久經大道熏陶,如今似鬼非鬼,似仙非仙,指不定那一日便化為鬼神,保一方平安。

    至於這滿院鬼物何來,不用猜也知,定是武周時期,冤死於武則天刀下的長孫氏亡魂。

    三人穿堂而過,滿院狼藉,落葉叢生,卻不覺滲寒。

    待入後院,突見一所齊整小茅屋,屋前種得三兩青瓜,大寒天氣,瓜藤卻是青幽喜人,盈兒大奇,走過去摘了一根青瓜,寒入嘴裏一嚼,嘎蹦嘎蹦脆響,樂眯了眼,笑道:“姑爺,是真的呢,不是幻術。”

    “味道如何?”

    茅屋開著窗,長孫熙月伏在窗下,也不知是描花還是塗墨。盈兒咬了一口胡瓜,說道:“脆得很呢,很是可口。”長孫熙月抬起頭來,莞爾一笑,繼而又伏下身子。

    “姑爺,你也吃一根。”

    小丫頭自個吃猶不嫌足,又扯了一根遞給沉央。沉央迎頭看去,那瓜藤上隻結得三根青瓜,盈兒嚼了一根,扯了一根,如今隻剩下一根。

    “姑爺,很好吃呢。”盈兒閃著大眼。

    沉央心下大慚,接也不是,斥也不是。

    “種瓜本就是拿來吃的,櫻子你也取一根吧。”長孫熙月淡淡說道。

    櫻子大喜,笑道:“謝過長孫大人。”當即摘了最後一根,卻未就食,而是用錦帕細細包裹起來,對沉央道:“這青瓜來得可不易,開元二十七年,上官大人東渡日本,途經蓬萊仙島,訪仙人而未得,得瓜藤一株。返唐之後,上官大人采天山之雪,玉門之土,細心照料三十年,得瓜九根。今日,櫻子卻是沾了小道爺的光呢。”

    “吃瓜便吃瓜,哪有這許多說道?”

    長孫熙月抬起頭來,淡淡看了沉央一眼。沉央拿著青瓜,朝著長孫熙月沉沉一禮,卻未就食,也如櫻子那般,從百納囊裏取帕包了,放入囊中,心想,此瓜定然有助於修行,盈兒習法未久,留給她吃正好。

    盈兒三兩口把瓜嚼了,打了個飽嗝,突地眉頭一皺,捧著肚子叫道:“唉喲,糟啦,糟啦,吃壞肚子啦。姑爺,姑爺,我要,要……”夾著兩腿,滿臉通紅,左看右看,大急特急。

    “格格格……”櫻子嬌笑不已。

    “還不快快扶她進來。”長孫熙月也是噗嗤一笑。

    沉央臉上一紅,趕緊扶起盈兒走入茅屋中,屋角放得pu tuan,當即把她按在pu tuan上,沉聲道:“抱元守一,不可使精氣外泄。”

    “甚麽是精氣?”盈兒抬臉問道,忍得極是難受,額頭滿是汗水,楚楚可憐。

    沉央道:“就,就,就是精氣。”

    “哦。”盈兒長長哦得一聲,盤腿於地,雙手環抱,不一會,青煙徐徐而起,小丫頭身處其中,仿若被層雲包裹,八景燈飛到她頭頂上,吸那外泄青煙。又過半個時辰,青煙被八景燈吸走一半,其餘一半隨著盈兒呼吸吞吐,緩緩沒入她體內。

    “啊噗!”盈兒突然打了一個噴嚏,笑道:“姑爺,肚子不疼了,可是有團氣呢,在盈兒肚子裏遊來遊去,盈兒的肚子又不是魚塘。盈兒想,想……”

    沉央長舒一口氣,問道:“想甚麽?”

    盈兒偷偷瞧了一眼長孫熙月與櫻子,臉兒通紅,低聲道:“盈兒想放,放......”她說得雖低,可是怎能躲得過長孫熙月與櫻子的耳朵,櫻子哈哈大笑起來,長孫熙月嘴角一歪,強行忍耐。盈兒大聲道:“哼,盈兒隻是打了個噴嚏!”

    說完,晃了兩下,軟倒在地。

    沉央大驚,卻聽長孫熙月道:“無妨,讓她先歇會。一個時辰後,她自醒來。”

    沉央心頭一鬆,這才轉頭去看長孫熙月,隻見少卿大人伏在案上拆紙鶴,她折得極是專注,每一折,每一繞力道正好,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對折之處如似刀切,極其齊整,而桌上擺著十來隻紙鶴。

    “長孫大人……”

    櫻子坐在一旁,低聲將來意說了,話說完,長孫熙月也將最後一隻紙鶴折完,抬起頭來,撩了撩臉頰頭發,看著沉央道:“此事可真?”

    沉央點了點頭。

    長孫熙月想了一下,拿過一張紙,寫了一行字,把那紙張卷了,用絲線裹住,取過一隻紙鶴,把紙筒掛在紙鶴腳下,順手一揚。紙鶴迎風展翅,撲騰了兩下,穿出窗戶,遙遙飛走。

    沉央注目那紙鶴飛走,心想,這不是幻術,也不是禦鬼,而是道法。長孫熙月見他皺眉沉思,便道:“大道三千,各有其術。這是監典司傳信飛鶴,天監屬人手一隻,你莫非不曾見過?”

    “沉央第一次見。”沉央老打老實答道。

    “怎會如此?”

    長孫熙月轉頭看向櫻子,櫻子俏臉一紅:“待得上元節一過,來年開春便是瓊樓仙宴,外來使臣眾多,魚龍混雜,櫻子忙於公務,卻是忘了。”

    “哦。”長孫熙月長長哦了一聲,與盈兒一般。櫻子臉上更紅。

    沉央心想,櫻子想要盈兒隨她而去,自是要多方為難於我,這不奇怪。不過,她雖有私心,卻不存惡意,些許小事,我又何必與她計較,當下便道:“夏川大人曾提此事,隻是沉央終日在外,是以便未去領這傳信飛鶴。”

    “哦。那你這便領一隻吧。”長孫熙月又哦了一聲,神情恬淡,不知喜怒,遞給沉央一隻傳信飛鶴。

    沉央接過紙鶴,櫻子投來異樣目光,略顯歉疚,暗藏感激。

    至此無話,屋內一片寂靜,倒是小丫頭睡得死沉,不多時竟打起鼾來。沉央臉紅耳熱,想要叫醒她,又是不忍。正自尷尬不已時,那紙鶴去而複返。

    長孫熙月伸手一招,將那紙鶴接在掌中,取紙一觀,上書一字,知,筆力極其剛勁。這時,盈兒幽幽醒來,按著額頭道:“姑爺,我做了個夢。”

    “甚麽夢?”長孫熙月問道。

    盈兒睡眼惺鬆:“夢見掉進海裏,遊啊遊,遊不上岸,突見姑爺在岸上朝我笑,我奮力遊去,那海裏又起了一團霧,待我好不容易遊出來,岸上卻沒了姑爺。姑爺,盈兒好怕,嗚嗚嗚……”想起大海茫茫,獨己一人,忍不住抱著雙腿哭將起來。

    聽得此言,長孫熙月與櫻子麵色俱是一變,齊齊看向沉央。

    盈兒一哭,沉央心下大痛,趕緊搶過去,拍著她的肩好生安慰。哭得一會,盈兒抬起頭來,淚花兒還在含在眼裏,但卻嫣然一笑:“姑爺,夢都是反的,對也不對?”

    “對。”沉央道。

    “是呢,夢都是反的。”櫻子也道。

    長孫熙月嘴角動了兩下,終是未言,取下掛在牆上的劍,轉入內間,頃刻即出,已換了一身官袍,說道:“走吧,這便去拜訪楊太卿。”

    四人出得茅屋,途經前院,長孫熙月朝著滿院鬼物行了一禮,說道:“列祖大人,父親大人,母親大人,諸位叔伯,熙月公務在身,去去就來。”

    見她行禮,滿院鬼物視若無睹,依舊各行其事。沉央心想,鬼物存世,雖保得身前模樣,然而靈智已寐,自是認不得她。不過她一片孝心,足鑒日月。

    看著長孫熙月提劍行走於破敗院落,落葉飛揚,沉央突生一念,竟覺看似剛強的少卿大人,實則無比柔弱。這念一起,不可自已,轉而便想到自己頭上,老道士一去,他又自知天命不久,正與這少卿大人一般,身處盛世榮華的長安城,但其實困居於破敗死地,其心雖是哀而不傷,卻略顯淒惶。

    出得長孫府,四人直奔長壽坊。

    來到太卿府門前,長孫熙月出示監典司少卿腰牌,守門甲士仿佛已知此事,早待她來,當即便容四人進去。一入太卿府,沉央方知何為榮華富貴,但見朱亭起於碧潭,假山落於叢林,屋脊橫陣,婢仆成群。

    遠遠走來一人,身穿白衣。

    來得不慢也不快,一步三丈,縮地成寸。待至四人麵前,冷笑一聲。長孫熙月抱劍一禮,不卑不亢:“長孫熙月見過夏侯真人。”

    這人正是夏侯雲衣。

    他冷冷掃了一眼四人,並未認出沉央,淡然道:“前兩日,太卿大人邀我飲茶,煮水正沸,忽有茶童不慎,燙而傷己,如今已被太卿大人杖斃。”

    長孫熙月冷冷一笑:“夏侯真人說得極是,茶水已沸,不入茶盞,自是傷人傷己。”

    夏侯雲衣麵色一變,抬頭看著天上:“鴻臚寺管得越來越寬了。”

    “若無妖邪,鴻臚圭自不會管。”長孫熙月道。

    夏侯雲衣冷笑:“何來妖邪?”

    長孫熙月道:“夏侯真人法力gao qiang,尋常妖邪自不敢入太卿府。不過,凡事皆有例外,夏侯真人眼睛看著天上,怎知妖孽橫行人間?”

    “旁門左道!”夏侯雲衣冷眼看向沉央與盈兒,忽然說道。

    沉央早已按耐不住,那日,這夏侯雲衣在茅山之顛曾刺了老道士三劍,雖不曾傷得老道士,但是沉央可都記在心裏,當即便道:“道即是道,何來旁門左道?眼高於頂而身無長技之人,必死於腳下螻蟻!”

    “大膽!”

    夏侯雲衣大怒,當即便要發作。

    這時,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堂堂太卿府,誰敢在府內奔馬?五人俱驚,回目看去,就見一騎急奔而來,沿途撞翻一名仆從,踩爛無數花草植盆,一路衝撞,無人敢攔。待至近前,翻身落馬,叫道:“妖在何處,妖在何處?”

    沉央定眼看去,隻見這人渾身朱袍重紫,冠上嵌珠,足有鴿子蛋大小,身上衣飾極盡奢華。麵相卻是儀表堂堂,大眼懸鼻,蓄著三寸黑須,便是在這焦亂之時,也是富貴逼人。

    “大人,府中無妖。”夏侯雲衣道。

    那人心中一定,奇道:“若無妖,上官正亭怎會飛書與我?”

    長孫熙月道:“雖無妖物,卻有妖人。”

    “你是長孫家的女郎?”

    這時,那人方才正眼看向長孫熙月,又把沉央三人與那夏侯雲衣看了一眼,淡然道:“夏侯真人,上官正亭既然來信,那便讓他查上一查,若是有妖人作亂,那是鴻臚寺職責之內。若無妖人作亂,我自會尋他討個說法。”

    “便依大人。”

    楊國忠這一說,夏侯雲衣雖有不甘,但也隻得忍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