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千嬌百媚

字數:8392   加入書籤

A+A-




    “妖在何地?”

    楊國忠背著雙手,看著大院問道。

    長孫熙月看了一眼沉央,沉央道:“太卿大人,敢問裴夫人在何地?”楊國忠一怔,轉過頭來,把沉央上上下下一看,笑道:“便是你說我府上有妖人作亂?”沉央道:“妖人不在府中,邪術卻已暗伏。”

    楊國忠又是一怔,笑道:“上官正亭這些年倒是安逸得很,擺起龍門陣來也是一套又一套,你們這些娃兒可得仔細了,莫想墳地裏撒紙饅頭,哄鬼!”

    說完,嘿嘿一聲冷笑,揮袖朝後院走去,楊國忠早年在西川從軍,剛才那番話說得是巴蜀道方言,沉央幾人隻聽得入墜雲裏,哪裏得懂?

    夏侯雲衣卻是聽懂了,冷冷一笑:“小小年紀不知天高地厚,太卿大人府上豈是胡作非為之地?稍後若不見妖人作亂,你們怕是擔待不起!”

    “姑爺說有妖人,那便有妖人!”盈兒見他冷眼看沉央,當即大聲道。

    “嘿嘿,你家姑爺說有妖人便有妖人,好生厲害啊。”夏侯雲衣又是一聲冷笑。

    楊國忠麵色一變,看著遠方道:“大唐的天下,是天子說了算,小丫頭,楊某念你年幼不經事,隻當不曾聽見。若再胡言亂語,楊某饒得了你,國法可不容情。”

    這番話說得雖是平淡,但卻冷凜無情。盈兒眉頭一皺,下意識便要還嘴,沉央按住她手婉,朝著楊國忠一禮:“童言無忌,太卿大人莫怪。”

    “童言無忌?”

    楊國忠回頭看向沉央,淡然道:“楊某在你這般年紀時,不容於父老,遂即從軍,拚殺三十載,方有如今這般風光。少年懷壯誌,何欺少年窮?”說完,也不待沉央接話,直往後院走去,邊走邊道:“若是當真有得妖人作亂,必是李林甫那老貨想要害我,事後我必參他一本。”

    夏侯雲衣想了一下,說道:“當今天下,敢在太卿大人府上亂來者又有幾人?也有可能是三鎮節度使安祿山。”

    “嘿嘿,安祿山進了長安城,正夾著尾巴做人,豈敢張牙舞爪?必是李老貨無疑!”

    楊國忠擺了擺手,說得極是肯定。

    長孫熙月眉頭一皺,其時,李林甫與楊國忠二人,一人為當朝宰相,一人為權貴太卿,分列兩班,明爭暗鬥已有數年。至於那安祿山則唯李林甫馬首是瞻。長孫熙月位列鴻臚寺少卿多年,自是知曉朝堂之爭,向來便是如此無中生有,宰相唯恐外戚坐大,太卿唯恐宰相專權,卿相不和,終有一日,勢不安寧。

    說話間,一行人來到後院,楊國忠頓住腳步,喚住一婢女問道:“夫人可好?在何處?”

    婢女答道:“夫人安好,正在雲瀾亭賞花。”

    楊國忠鬆了口氣:“去傳頂轎子來。”

    婢女領命而去,不多時,去而複返,身後跟著八名隨從,抬著一頂無冕轎,轎子華貴堂皇,應是禁宮之物。

    楊國忠大刺刺坐上去,笑道:“楊某從軍多年,腿上有傷,行走不便,這頂嬌子乃是天子所賜,倒也算不得僭越。”

    當下,楊國忠坐轎,眾人步行。楊府極大,穿廊走角,行得足有小半個時辰,眾人方才來到那雲瀾亭外。

    一路上,沉央也無心風景,倒是那楊國忠頗是沉得住氣,府上有異,他倒行得不徐不急。轎子剛落,迎頭便奔來一個孩童,邊奔邊叫:“父親大人,父親大人!”

    楊國忠臉色一變,起先是暗怒不喜,轉而又是滿臉笑意,一把抱起孩童,轉了個圈,笑道:“朏兒,可有好生聽母親的話?”

    孩童指著脖子上的寶玉項圈,格格笑道:“朏兒乖著呢,母親大人給了該兒這個,說是天子所賜。父親大人,天子便是天帝的兒子麽,那他可有乖乖聽天帝的話?”

    “不得胡說。”楊國忠笑道。

    沉央看得分明,這孩童約模五六歲,長得粉嫩可愛,細眉方臉,與楊國忠五大三粗的粗豪模樣絲毫不符,心下不免生奇。

    這時,楊國忠牽著孩童的手往院內走去,眾人隨入。一入院子,花團簇錦,但見院中盡植各色奇花異草,花香陣陣,撲鼻纏袍。院中有亭,亭外婢仆成群,圍著一婦人。亭中,那婦人背對而坐,聽得腳步聲,回過頭來,嫣然一笑,竟是極美。

    “夫君回來啦?”婦人笑道。

    隻見那婦人約模三十上下,體態豐秀,膚白如玉,聲嬌似喘,極是誘人。沉央知道這便是那裴夫人了,不敢多看,定目看向亭中兩盆金絲雀蘭。那婦人見沉央長得俊俏,搭著婢女手臂,嬌弱站起,朝楊國忠等人走來,眼睛卻直勾勾盯著沉央,絲毫也不畏懼楊國忠在場。

    “哪來的少年郎,長得可真俊哪。”

    婦人步步而來,步步生香,嬌語軟骨,媚人心神。盈兒心下大急,正想罵上兩句,手上卻一緊,原是櫻子見她要口出惡語,趕緊捏了捏她的手。盈兒心想,呸,捏我做甚,這老妖婆如此可惡,竟比那醉仙樓的妖女還,還不要臉。早知道,早知道就不該來救她啦。

    她卻不知,這位裴夫人原本便是青樓出身,楊國忠還叫楊釗時,落魄於巴蜀道,將其贖了出來,養在他人家,而後明媒正娶。

    成為國舅之後,李隆基賜楊釗名為國忠,一時風光無倆,這婦人也即成為誥命國夫人,雖貴為國夫人,享得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但骨子裏還是青樓女子,說話行事依舊半點不改,頗是放浪。世人都說,楊國忠愛其一身皮肉,欲罷不能。

    見這婦人如此作態,即便是兩麵三刀的楊國忠也不禁老臉一紅,搶先一步,攔在沉央前頭,攬住婦人的腰就是一掐。婦人嚶寧一聲,低低罵了聲‘死鬼’。眾人聽得真切,當真如水蕩波,浸人皮骨。

    長孫熙月眉頭大皺,轉過臉去。

    沉央也是不喜,立即走到亭中,指著那兩盆金絲雀蘭:“太卿大人,這便是妖人用以作亂之物。此乃蠱咒,花中藏蠱,傷人於無形。”

    “唉呀,蠱毒,哪來的蠱毒?”

    裴夫人一聲驚叫,她是青樓出身,那青樓是何地,南來北往,魚龍混雜,最多奇談怪事,她自是聽說過這蠱毒得厲害,當即嚇得花容失色,躲在楊國忠懷裏瑟瑟發抖。她雖是驚怕,卻別有一番風味,耳髻廝磨、腰股相抵之下,惹得楊國忠性起,若不是身處眾人眼皮下,定將這婦人就地正法。

    夏侯雲衣也走入亭中,細觀那金絲雀蘭。正值午時,陽光斜照,花瓣上的花粉隨微風而起,繞繞蕩蕩,仿若活物一般。他心頭一驚,嘴裏卻道:“何以見得這便是蠱?”

    何以見得?

    沉央心下一沉,倒是被他問住,這咒術不同與佛法與道術,若不起咒,暗伏而不驚,一旦起咒,暴起而傷人。

    現下,那嬌媚橫溢的裴夫人還在國舅老爺的懷裏賣弄姿色,蠱咒自是未起。若要說這花粉便是蠱毒,楊國忠自是認其不得。而如今,有得沉央指出了蠱毒,夏侯雲衣真人位雖假,但一身修為卻是不弱,豈會再讓這蠱毒起而傷人?

    說起來沉央倒底太過年輕,不知世間黑暗與人心險惡。

    見沉央不說話,夏侯雲衣冷笑一聲,說道:“太卿大人,府zhong gong有三十六院,每院皆有我設下的法陣,若有心懷不軌之人,我怎會不知?”看著長孫熙月又道:“鴻臚寺如今權勢滔天,管得倒是越來越寬。今日說太卿府上有妖人,明日是否便要入宮,說宮中也有妖人?”

    聽他意有所指,長孫熙月按著腰劍,冷然不語。楊國忠環眼看向沉央四人,臉色一沉。

    “宮中哪來得妖人,夏侯真人可不要胡說。”

    這時,那裴夫人從楊國忠懷裏站起身來,扭著腰肢走入亭中,悄悄媚了沉央一眼,掩嘴笑道:“少年郎,你說這花便是蠱毒,是何道理?”朝著沉央遞了個眼色。

    她離沉央極近,陣陣幽香撲麵而來,熏得沉央皺起了眉頭,往左閃了一步,正了正心神,說道:“此物名叫太上忘情,餐風飲露,食雪凝寒,嬌美異常,裴夫人還是離它遠些……”

    “太上忘情,這卻是個好名字。隻不過,這人世間哪,情字最是難忘。少年郎,你忘不忘情?”裴夫人幽幽說道,目泛漣漪,柔弱無骨,偏又淒婉如霧,細語綿愁,但凡是個男人便要為她所迷。

    沉央正是血氣方剛之時,也不禁心中一蕩,又移了一步,說道:“知皮不知裏,莫看這花嬌美異常,實則極其歹毒,起咒時,渾身精氣血肉皆被其所奪,化為三千青絲寸寸外展,精氣不盡,展之不盡。待展盡之時,魂即已消。”

    “展盡青絲魂已消?”

    裴夫人眼睛一亮,更增豔色。俗話說,無情最是青樓女,多情也是青樓女,青樓女子慣看世間風月,自是涼薄如水,然而,恰是如此,也最貪情。

    這裴夫人看著金絲雀蘭,竟而迷障,又說道:“花雖美豔終不過百日好。我方才還在想呢,明日便是上元節了,攜著它入宮一趟,讓妹妹也好生瞧一瞧。如今看來,卻是不成了。”說著,歎了口氣,言下之意卻是篤定這花是蠱毒了。

    “切切不可!”

    這時,數人齊聲叫道,除了那夏侯雲衣,眾人異口同聲。楊國忠最是緊急,他此生榮華富貴盡在皇貴妃楊玉環身上,豈容蠱毒入宮,當即喝道:“還愣著做甚,快快把這兩盆花拿去埋了。夫人,你切莫碰它!”

    “是。”

    兩名婢女哆哆嗦嗦上前,閉了眼睛,正要捧花。“且慢!”沉央大步一邁,攔住二女。楊國忠麵上一寒,便要發作。沉央道:“太卿大人,此花是蠱,然而解毒之物也是它。如今也不知夫人是否已然蠱毒入體,不可輕埋。”

    “蠱毒入體?”楊國忠大驚失色。

    “可會展那三千青絲雪,那可美得緊哪。”

    裴夫人卻是明眸流轉,豔不可言,顯然是對那展盡青絲魂已消迷惘過甚。沉央心道,此女不可理喻,竟不怕死,當真是愛美不要命了麽?況且,頭發生成那般模樣,醜若妖魔,又何來美麗可言?

    “嗯!”

    便在這時,裴夫子突然眉頭一皺,捧著心口晃了兩下,仰天便倒。起咒了!沉央大驚,當即顧不得那許多,伸手一攔,將裴夫人抱在懷裏,低頭一看,隻見婦人兩眼晶亮,麵紅如潮,直欲滴水,呼吸急促,胸口顫動不休。

    沉央並起二指點在她膻中穴處,微一試探,隻覺她體內氣息滾亂不堪。

    “夫人,夫人!”

    楊國忠急得團團打轉,猛地一腳踹向花盆。沉央反手一攔,沉聲道:“大人切莫失了方寸。”

    楊國忠喘氣如雷,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夏侯雲衣,對沉央道:“快,快救我夫人。救得我夫人,賞銀千兩,不,隻要你能救她,賞甚麽都成!”聲音暗啞,手腳也在顫抖,不想他竟待這婦人情深如斯。

    兩名婢女捧著葦席而來,沉央把裴夫人就地一放。此時,這婦人瞪大了雙眼,脖上青筋畢露,喉頭呃呃有聲,仿佛有甚麽物事正欲從其喉嚨鑽出一般,極是駭人。頭發一寸一寸往外展,掙得花簪與步搖叮叮當當直響。

    沉央命眾人遠遠散開。

    婦人劇烈掙紮,突地一口咬住沉央手臂。銀牙入肉,咬得極深。沉央忍住疼痛,猛一振臂,彈開婦人。左右一看,也無繩索,隻得把心一橫,剝了婦人外裳,撕成布條,纏住婦人手腕腳腕,綁於亭角四柱。

    定了定神,沉央從百納囊裏取了瓶子,故計重施,將那些花粉蠱蟲盡數一收,而後開盆取膽,得了花精。這咒極是凶狠,片刻之間,婦人頭發便鋪了滿地,直往亭外延伸,沾花花死,沾草草亡。

    眾人看得心驚膽寒,婢女與仆眾遠遠躲在角落裏,楊國忠蹲在地上,聲聲嘶喊:“夫人哪,夫人哪!夏侯雲衣勸他,他也不聽,隻喊得老淚縱橫。

    沉央提著劍走向裴夫人,滿地蛇發紛紛避開。他並起二指,點在婦人胸口,與她渡氣。誰知一指點下,入手一片溫軟,禁不住臉上一紅。原來,這婦人姿質豐豔,胸前奇偉,竟是遮住了膻中穴。方才沉央一心救人,是以不覺,此時勝券在握,心下一鬆,頓有所覺。當下深吸了兩口氣,暗道一聲得罪,運指逼開婦人"shu xiong",直抵膻中穴,徐徐渡氣。

    “姑爺,姑爺……”

    別人都在看小道士如何救人,唯有小丫頭死盯著自家姑爺一舉一動,見得姑爺探向婦人之胸,臉上又紅,她頓時大急,聲聲呼喚起來,語聲殷切,竟與那楊國忠一般無二。

    沉央聽得盈兒喚聲,臉上又是一紅,更不敢久持,當即便將花精抖入婦人嘴中,不想裴夫人身嬌體弱,竟不如尋常人,此時已然昏死過去,嘴巴合不攏,舌頭抵住了花精。沉央無奈,隻得伸掌替她合了嘴。待那花精入腹,唯恐她撐不住,也不敢有絲毫懈怠,徐徐渡氣引流。

    小半個時辰後,婦人頭發不再生長,斷發脫落,轉眼化灰。滿庭血氣,沉央渾身濕透,正要走出亭子,眼前突然一黑,險些栽倒。趕緊盤腿於地,調息納氣。盈兒奔進來,想要喂他一粒清風玉露丸。沉央睜開眼來,虛弱笑道:“給她服下。”

    此時,那婦人還被布條捆著,胸口氣息已然平穩下來,臉色卻是慘白如紙。清風玉露丸極為珍貴,離開茅山時還有五粒,如今卻隻剩下兩粒,盈兒自是不願,奈何沉央眼神堅決,隻好與那婦人吃了。

    “夫人,夫人……”

    楊國忠躍躍撞撞衝進來,顫抖著雙手替婦人解開布條,一把抱入懷裏,淚如泉湧:“夫人識楊釗與落魄之時,十五年來,莫論楊釗吃糠咽菜,夫人從未有過支言片語。如今,你若是舍我而去,這滿身榮華富貴徒留何意?夫人,夫人哪……”緊緊抱著婦人,泣不成聲。

    如今看他,哪裏是甚囂張跋扈的權貴之人,分明便是一個愛妻如命的半白老頭。

    沉央道:“大人但且寬心,夫人已然無恙。”

    “多謝法師,來人哪,來人哪……”

    楊國忠突然大吼起來,一群甲士匆匆奔進院來,人人頂盔貫甲,持槍懸劍,背負重弓。嚇得盈兒騰地起身,唰地一下拔出劍來,護在沉央身前,喝道:“好哇,又是一個忘恩負義之人!”

    長孫熙月柳眉一皺,把劍一橫,冷聲道:“太卿大人此乃何意?”

    楊國忠愣了一下,轉而笑道:“小丫頭罵得不錯,刀槍箭弓確是為諸位所備,若無妖異,楊某自是要拿下你等,尋上官正亭討個說法。然而,世上自有恩義,楊釗雖是跋扈,卻非那等忘恩負義之人。滾,都給我滾!”朝著眾甲士一揮手,又對夏侯雲衣道:“夏侯真人,嶺前雪茶雖好,然而待得春來之時,又有上好貢茶獻來。今日楊某便不留你了,改日必親上終南山,請羅公遠羅真人喝茶。”

    “楊大人!”

    夏侯雲衣大驚,正要說話,楊國忠已然冷了臉,揮手道:“去吧,莫非真要我把你留下來,送你去終南山?如是那般,羅真人麵上須不得好看!非是楊某不敬羅真人,你當知道,若是這蠱毒入了宮,那是何等下場!”

    夏侯雲衣聽得一身冷汗,隻得拂袖就走,臨走時,狠狠盯了沉央一眼。

    盈兒道:“姑爺,這又是個惡人。”

    沉央點了點頭,人不招禍,禍自來,何況他與這夏侯雲衣本就有仇,說不得,他日必有一戰。(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