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涇河蛟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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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楊國忠命人取來賞銀,又嫌白花花的銀子太過累贅,便將銀兩換算成金條,足足百餘兩。盈兒老實不客氣收下,盡數放在百納囊裏。沉央也未有多言,國舅老爺的銀子不賺白不賺,有得這百兩黃金,天下哪裏不可去得?
盈兒掰著手指頭心想,百兩黃金可以買上好大一片地了,姑爺想要開山立派,那就得再建一所道觀,建道觀怕是得花上不少錢,不過隻要建得小些,省著點用,想來也是夠了。嘻嘻,日後再也不用忍饑挨餓啦,也不用看這妖女臉色了。
小丫頭心裏的妖女嘛,當然就是每半月給他們十兩銀子的夏川櫻子。
主仆二人心頭俱喜,當真是進得一次楊府,前途一派光明。
蠱毒已除,人也救了,長孫熙月便向楊國忠請辭,誰知楊國忠卻不讓四人走,隻命人把裴夫人扶下去,將隔壁絳雪亭打掃一翻,邀請四人入亭喝茶。
茶過三巡,楊國忠笑道:“來日大朝會,楊某定會謝過上官大人。”
長孫熙月淡然道:“多謝太卿大人。”
盈兒心想,呸,救命之前是上官正亭,救命之後是上官大人,這國舅老爺當真勢利得很,暗地裏還藏著兵甲想要拿我與姑爺,真真不是好人。
楊國忠看著沉央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小法師貴姓?”
沉央道:“無姓,沉央。”
“沉央?”
楊國忠愣了一下,笑道:“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此即乃沉。央,中之末極,居位而不處正,是為不爭而爭,天下莫之與爭。這卻是個好名字啊,取名之人想必是個得道真人。”
這回,輪到沉央一愣,一是,老道士喚了他十五年沉央,他卻不知這名字的來由,二是,想不到看似粗鄙不堪的楊國忠竟然通曉易經。當下,他抬起頭來,看向楊國忠,國舅老爺朝他淡淡一笑:“小法師可願留在楊府?他日,楊某必然秉明聖上,為小法師正身,便是那真人之位,也未必不可求。”
看向長孫熙月與夏川櫻子又道:“諸位應知,方才那夏侯雲衣的真人位,便是出自楊某之所求。上官大人處,自有楊某與他說,想必他也樂得cheng ren之美。”
看來,這便是楊國忠所說,若是救得裴夫人性命,想要甚麽,他都會賞了。
長孫熙月淡淡看了一眼沉央,說道:“小法師乃是自在身,並未入得鴻臚寺。”
“哦。”楊國忠想了一下,仍是笑道:“小法師以為如何?”
沉央心想,真人位是道門中人莫大的殊榮,乃是一身道與法之外象,非道法精深,德高望重者不可得。有法而不道者,不可稱得真人,有道而無法者,也不可稱為真人。我隻不過是個習法弟子,當真論起來,連法師也不可稱得,怎敢居那真人位?再說,那夏侯雲衣看似光鮮,但卻無道無法,這般任人呼喝來去,又有幾分真人風範?
如此真人,不做也罷,當即便指著遠處潭中遊鶴,說道:“多謝楊大人好意,隻是沉央道法不濟,便如那潭中之鶴,羽翼未豐道未滿,終日眷戀碧潭間,當不得楊大人美讚。”
楊國忠皺眉一皺:“小法師莫不是瞧不起楊某?”麵已不善。
長孫熙月看向沉央,櫻子也即看來,二女眼神各異,少卿大人是驚中有奇,奇中有讚。櫻子卻是略喜,然而喜中帶憂。
盈兒當然也在看他,小丫頭聽不懂姑爺說了些甚,隻知國舅老爺麵色不善,姑爺又是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若是一言不合,即行開打,那她自然是要與姑爺同進共退,當下便暗暗抓住劍柄,提了燈兒。隻待一聲大喝,便要暴起擒下楊國忠。
眾人皆看沉央,沉央把茶一擱,道:“竊位之舉,沉央不願。”
好一個竊位之舉,沉央不願,眾人眼睜睜看他,隻待他說出一番進退妥當的言語,誰知他卻是如此直接了當,絲毫不給楊國忠顏麵。長孫熙月柳眉一挑,手指微動,腰上寶劍發出一聲輕微劍鳴。
櫻子眉頭大皺,手卻往腰上按去。說倒底,櫻子也是鴻臚寺中人,沉央惹禍上身,她自是喜聞樂見,但若是因此牽連盈兒,那她卻是千不願也萬不願。
“哈哈哈……”
誰知,那楊國忠卻哈哈大笑起來,指著沉央道:“果然是人如其名,英雄少年,楊某確是沒有看錯。楊某平生最是見不得那些搖頭擺尾,裝貓類虎之人。好男兒自當腰上掛刀,胸藏血性,如此甚好,甚好!”
“夫人醒啦,夫人醒啦!咦……”
這時,一名婢女歡天喜地奔來,看見盈兒微微一怔,正是昨日那第一個買盈兒花的婢女。盈兒朝她嘻嘻一笑,做了個鬼臉。
楊國忠騰地起身,喜道:“夫人醒了,賞,賞,府中之人,人人有賞。小法師,勞您的駕,再與我去看看。”
“正當如此,不敢稱駕。”沉央站起身來。
長孫熙月與櫻子對視一眼,齊齊鬆得一口氣。這茶可不好喝,院內風中藏浪,院外也不寧靜,楊國忠之所以留下四人,沉央與盈兒不知,她們卻是心知肚明,楊國忠等得便是這一刻,若是裴夫人未見好轉,說不得這笑麵貓便會搖身一變,化作chi ren虎。
當下,四人隨著楊國忠直往裴夫人住處而去,這回楊國忠再未坐那頂無冕轎,與眾人有說有笑,和如春風。
裴夫人剛剛醒來,精氣神略有不濟,躺在床上頗是虛弱,但血色已然回複,細下一看,病美人嬌若無骨,喘氣時,"shu xiong"微顫,更增美豔。見了沉央,這婦人眼睛一亮,掙紮著下床,盈盈下拜,幾個婢女攔她不得。
沉央不願當她之禮,伸手去扶她,誰知她突然唉喲一聲,腳下一歪,斜斜便往沉央懷裏倒來。沉央趕緊後退一步,婦人未得趁,但卻悄悄在沉央手裏擰了一把,嬌聲道:“多謝小法師救命之恩。”
婦人擰得並不重,沉央卻是臉上一紅,心道,這婦人當真沒個為ren qi的模樣。幾名婢女將裴夫人扶shang chuang,沉央替她把了一回脈,脈像平穩,蠱毒已然盡除。婦人直拿水汪汪的眼睛看他,沉央頗是厭惡,當即便向楊國忠請辭。
婦人那些小動作,楊國忠盡都看在眼裏,沉央請辭,他自是求之不得,當下便親自送四人出府。臨走時,那婦人在床上喚道:“小法師,他日記得再來哦。”
來?沉央再不敢來。
楊國忠將四人送出府,又對沉央抱了一拳,道:“大恩不言謝,楊某記在心裏了。”說完,轉身入府,再不與沉央多說。
“噗嗤,格格格……”
楊國忠方一入府,楊府大門便碰得一聲關了,櫻子再也禁不住,噗嗤一聲笑將起來,直笑得渾身亂抖。長孫熙月神清質冷,竭力忍住笑,看了一眼沉央,微微搖頭。盈兒小臉漲得通紅,怒道:“笑,笑甚麽笑?”
“小妹妹,姐姐想不笑,卻忍不住呀。”
櫻子按著胸口,皺著眉頭,笑得花枝亂顫,指著沉央又道:“小妹妹可得小心了,你家姑爺生得太俊,招人掂記呢。”說著,清了清喉嚨,學那裴夫人的模樣,捧著心口,揮手喚道:“小法師,他日記得再來哦……”
哦字拖得老長,聽得盈兒又氣又怒,猛一頓足,叫道:“真,真是不要臉!”
二女笑鬧,沉央心頭很是尷尬,自打他習那傷寒雜病論以來,精氣神日漸飽滿,他本就生得唇紅齒白,頗是俊俏,如今更是人立如玉,渾身上下好似泛著一層柔和光澤。這大半年來,他每日與李白牽馬飛奔,個子長得也是極快,遠遠一看,黑衣飛舞,身長如鬆,更增風彩。
“鶴,鶴……”這時,盈兒突然指著遠處叫道。
沉央舉頭看去,隻見一隻紙鶴遠遠飛來,翻梁繞簷,靈動異常。長孫熙月伸手一招,紙鶴撲著翅膀落入掌中。方一入掌,靈光一閃即滅。長孫熙月取紙一觀,眉頭微皺,說道:“上官大人有令,櫻子,你速與我來。”
“我,我們呢?”盈兒閃著大眼問道。
長孫熙月頓住腳步,回頭看向沉央:“去留隨意。隻是,若要離開長安,需得去監典司備案。”說完,按劍疾走。
櫻子看著盈兒,極是不舍。
盈兒隻當她是記掛著那二十兩銀子,便從懷裏掏出銀子,數了一數,說道:“妖,妖女姐姐,還你錢。”
“銀子,改日再還我!”櫻子心底一樂,飛身而起,竟是去得極快,仿佛深怕盈兒追上去還她二十兩銀子。
“姑爺,我們去哪呢?”二女即去,盈兒便問。
沉央看著茫茫屋脊,笑道:“先去吃碗餛飩。”
“是呢,盈兒也餓了。那國舅老爺恁地吝嗇,也不說擺些糕點吃食,光喝茶水能頂甚麽用?越喝越餓。”盈兒捧著肚子,嘟嘴道。
忙活了大半日,天已黃昏,二人此時身上有錢心不慌,在路邊買了兩根糖葫蘆,一人嚼一根,直往朱雀橋而去。
剛剛轉出長壽坊,眼前人影一閃,莫步白從一株悟桐樹背後轉出來,笑道:“二位,生意可好啊?”
這廝,也不知去哪裏混了來,未著官服,穿著一身黑衣,皺巴巴,髒兮兮的,更有幾處已被撕爛,隻是那雙眼睛卻格外亮。盈兒正在吃糖葫蘆,果子還包在嘴裏呢,見得這廝,她當即瞪了雙眼,一把護住身上百納囊,嘟嚷道:“不,不好,沒,沒錢!”
方才買糖葫蘆,沉央把百納囊交給了她。
“生意不好?”
莫步白眉頭大皺,奇道:“不應該啊,孩兒們說,昨日二位替人捉妖,得了四十兩銀子,莫某心想,二位初來長安,到處都是用錢處,莫某便未來見過二位。可是今日不同啊,今日二位進了楊府,那楊府是何地,一人之下,萬人之下的國舅老爺府上,怎會生意不好?”
“呸,說不好,就不好,你待怎地?”
聽他說得有眉有眼,粗細不漏,盈兒心下大急,吐了果子,唰地一下拔出劍來,舞了個劍花,當街耍橫。莫步白臉色一變,躲在樹後,探出腦袋,看著沉央笑道:“小法師如何說?”
沉央道:“盈兒,取十兩黃金、四兩銀子給他。”
“姑爺!”盈兒不願,她心想,四兩銀子也就罷了,可是這十兩黃金斷斷不能給啊,臭抹布貪得無厭,偏又沒甚麽本事,欺負他便欺負他,他還能怎地?
沉央搖了搖頭:“人不可無信,無信則不立。”
“還是小法師明事理,日子還長著呢,二位總有用得著莫某的時候。”莫步白搓手上來,涎臉道。
“呸,誰要用你這條臭抹布,拿來抹桌子都嫌臭。”
盈兒罵得一聲,恨恨地解著百納囊,就要分莫步白一根金條四兩銀子。“且慢,財不可見白。”莫步白伸手一攔,正色道:“方才莫某聽二位說要去朱雀橋上吃碗餛飩,說起來,那瞎老太婆的餛飩名傳四方,莫某卻還不曾吃過,當去叨擾一碗。”
“好哇,你還想跟著去白吃!”盈兒大怒。
莫步白道:“一碗餛飩而已。”
“那也得你自個付錢。”
盈兒叫道,心想,百兩黃金轉眼去了十兩,姑爺的道觀怕得又得小上一些,這條臭抹布,為甚麽不去死呢,他若死了,也就不用給錢了。
來到朱雀橋,天色已晚,瞎老太婆正在收拾桌椅板凳,聽得腳步聲,頭也不抬便道:“兩碗餛飩,多放蔥花多放湯。嗯,今日怎地多了一碗?”
“婆婆好厲害,怎知是我們?”盈兒笑道。
瞎老太婆道:“眼睛瞎了,耳朵自然就靈了,小丫頭走路蹦蹦跳跳,少年郎走路不緩不急,老婆子怎會聽不出來?隻是……”轉身麵對莫步白,瞪著空洞無神的眼睛,仿佛正行打量,突然說道:“這位官倌難猜得緊哪,從未在老婆子攤上吃過餛飩,腳步聲卻是頗為熟悉。”
莫步白笑道:“婆婆好耳力,莫某以往曾在婆婆攤旁乞討,不想婆婆竟然記得。”
“是麽?”
瞎老太婆裂嘴一笑,轉身去弄餛飩。莫步白大刺刺坐下,叫道:“婆婆,我與他們二位一般,也是多放蔥花多放湯。”瞎老太婆淡然道:“蔥花隻夠兩碗。”莫步白一怔,笑道:“那便多放點湯,這天真冷,喝上碗熱湯暖暖身。”
“湯也隻夠兩碗。”瞎老太婆道。
“這……”莫步白怔住。
“嘻嘻,死抹布,叫你想白吃,這下白吃不得了吧。”盈兒格格直笑。
“那便不吃了。”莫步白絲毫不惱,指著朱雀橋邊一條鐵索笑道:“小丫頭,你可知這鐵索是何用處?”
“鐵索當然是拿來捆你得,把你送去斷頭台。”
盈兒看也不看便道,用筷子敲著醬油瓶,敲得叮叮當當響。
莫步白笑道:“這條鐵索可了不得,莫某可當得不它捆。小丫頭可曾聽說,在這長安城外啊,有兩條河,一條叫涇河,一條叫渭河。那涇河之中有條蛟龍,因不尊天命,肆意作亂人間,被魏太宰一劍斬了!”
“唉呀,當真有這事麽?”
盈兒眼睛嘩地一亮,這故事她還與姑爺說過呢,當即扭頭看向那條鐵索。沉央自然也在看那鐵索,隻見那鐵索纏在橋柱上,另一端深人河中,粗如人腿。天長日久,索上爬滿了青苔,竟於橋柱同色,是以往日雖是常來攤上吃餛飩,卻不曾看見。
“這鐵索與那涇河蛟龍有甚麽幹係?”盈兒問道。
莫步白笑道:“幹係大著呢,世人都道魏太宰一劍斬了惡龍,殊不知,那不過是世人謠傳,惡龍豈有那般容易斬得?隻是,倒底傷了它元氣,走脫不得,被天庭所降神索縛於朱雀河中,此生此世,生生世世不得出。”
“臭抹布,你怎知曉得這般清楚,如此說來,那天上真有神仙?”盈兒奇道。
莫步白道:“莫某是乞丐頭兒,走街穿巷,消息自是比旁人來得靈通,這些神怪異事啊,聽得不少,也不知幾真幾假!天上有無神仙,莫某卻是說不上來,若要問,且不若問你家姑爺。”
“碰!”
便在此時,一碗餛飩重重落在莫步白麵前。“哈哈,有餛飩吃了!”莫步白大喜,捧著碗喝了一口湯,讚道:“美味,當真美味!”
“天上哪來甚麽神仙,若有神仙,又何需這鐵索?”瞎老太婆麵向橋柱鐵索說道,轉身又去弄餛飩。
沉央想了一陣,說道:“《連山》、《歸藏》、《周易》三書,天之道,神之道,人之道,各不相同,又各有相通之處。師傅常說,人若行仙事,即為仙。人若行神事,即為神。若要真問天上有無神仙,我卻不知。”
“連姑爺都不知道,那定然沒有咯。”
瞎老太婆又端了兩碗餛飩上來,盈兒早已等得不耐,當即開動,吃得不亦樂乎。
沉央一邊喝著湯,一邊看那條鐵索,心想,天道忌滿,人道忌全,萬事總有例外。皇城乃是龍氣聚集之所,若是這下麵真有條蛟龍,此地卻是正適它療傷。如若真有蛟龍,當年魏太宰未曾斬它,也是應那人道忌全,與它一線生機。
這般一想,倒是愈發覺得朱雀河中定然藏著一條蛟龍。
這時,懷中小瓶突然劇烈震蕩起來。沉央大吃一驚,餛飩也不吃了,猛地起身,按劍四顧。盈兒奇道:“姑爺,怎地啦?”
“妖人便在這附近!”(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