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哀而不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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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自然是與那百目真君大戰三百場,奈何不敵。是以落在此地,不想恰好碰上這二位。”

    莫步白義正詞嚴說道,話鋒一轉又道:“少卿大人,夏川大人,你們怎地尋到這裏來啦?”

    “這……”夏川櫻子看了一眼長孫熙月,欲言又止。

    “事無不可對人言。”

    長孫熙月看向沉央道:“沉央,有一事我需與你明言。”

    沉央心頭嗵嗵亂跳,說道:“少卿大人但講無妨。”

    長孫熙月道:“鴻臚寺職掌天下能人異士,監典司也有監察天下之責,近些年天象異常,妖魔蠢蠢欲動,上官大人早有所聞。那天地盟中也有大人耳目,是以大人早已知曉漠北妖道入了長安城,正要借此機會將他引出來,一者,若能除了他,當是一勞永逸,二者,縱然除不了他,也好將竊居長安城的妖邪一網打盡。”

    沉央暗暗苦笑,心想,果然如此,長安城便是天羅地網,漠北妖道當是網中最大的那條魚,而我與盈兒隻是誘餌,不過上官正亭如何得知李行空必然來追我?

    是了,若不來追來,丟得也隻是魚餌性命。我與盈兒可有可無,不像李行空是那天地盟甚麽左使,漠北妖道唯恐失了左膀右臂,定是要來救他得。監典司耳目遍及長安,指不定楊府鬧妖,上官正亭也早已知曉。可笑我卻自不量力,一心想要除妖驅魔,可笑啊,當真可笑。

    “姑爺,我們走!”

    盈兒聰明伶俐,稍加一想便已明了,眼眶頓時紅了。

    沉央深吸一口氣,慢慢起身,朝著長孫熙月抱了一拳:“少卿大人,多謝你實言相告,也謝過你還掂記著魚嘴之餌。”說完,轉身就走,哀莫大於心死,此時他渾身上下空如無物,隻想離開這裏,離開長安城,離這些人與事遠遠得,最好一輩子再也不相見。走了兩步,身子一歪險些倒地。

    盈兒趕緊扶起他,朝院外走去。

    “小妹妹,外麵去不得!”

    見盈兒要走,夏川櫻子大驚,閃到二人麵前。“滾開,你們都是壞人!”盈兒唰地一下拔出紫虹劍,一劍斬去,凶狠無比,櫻子隻得閃開。

    盈兒哭道:“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們啦。”

    櫻子急道:“我與少卿大人並不知……”

    “你們都是壞人!”盈兒亂哭亂斬,哪裏聽得進去?轉眼看見莫步白欲言又止,頓時大怒,解開百納囊,從裏麵取了一根金條,狠狠扔在地上,踩了一腳,叫道:“給你,給你,都給你!姑爺,我們走!”

    沉央心空無物,渾渾噩噩,任由盈兒扶著出了大雲寺。此時,天上仍在廝殺不休,外麵果如櫻子所說,到處都是打鬥聲,也不知誰人是妖,誰又是魔?

    二人站在巷子口,盈兒問道:“姑爺,我們去哪裏?”

    “去哪裏?”沉央茫然四看,長安是待不得了,天大地大,卻無他容身之所,走到牆邊,撿起一把劍掛在腰上。

    盈兒道:“姑爺,我們有錢,哪裏都可去得。姑爺想要開山立派,我們就在山上買塊地,姑爺是法師,那就再建一所道觀,姑爺當道士,盈兒當道姑。等到日後我們把本事練好了,再來尋這些人算賬,一個也別想逃!”

    “算賬?尋何人算賬?”沉央看著遠方,雙眼空洞無神。

    盈兒心下害怕,緊緊拽著他的手,說道:“都是妖魔鬼怪,讓他們自己打自己去吧,姑爺才懶得管他們死活。咱們練好了本事,便收些徒兒,徒兒再收徒兒,徒子徒孫一大堆,咱們都老了還在一起,牙齒都掉光了也要笑嗬嗬。姑爺,你說那樣可好?”

    “都是妖魔鬼怪。”沉央喃喃道。

    盈兒道:“是呢,都是妖魔鬼怪,老道爺啥都好,就是有一樣不好。”沉央道:“那樣不好?”盈兒道:“人心隔肚皮,這天下哪有什麽好人與壞人,都是惡人。”

    沉央聽得一怔,心想,是啊,師傅一生常說除魔衛道,到頭來卻讓人當作妖魔,我想要做那人中仙,與老爺李白一般,懷丈夫意,行俠氣事,可是如今卻連盈兒都護不得,又哪裏是甚麽人中仙了?罷了,罷了,讓他們鬥去吧。

    盈兒扶著沉央走去,小丫頭再也不願回監典司,有心想去尋薛穎真,然而長安如此之大,又上何處去尋?

    轉念想去尋所客棧落腳,誰知,但凡客棧今夜俱是大門緊閉,任她敲破了手指頭也不開門,想來也是,這半宿喊殺聲震天,又有何人不知,誰敢與她們開門?

    無奈之下,盈兒隻得扶著姑爺茫然四走,也不知當去哪裏,一路上遇到惡鬥,不論好人還是壞人,小丫頭要麽一劍斬去,要麽揮著燈兒砸去,若是遇上了巡城衛,隻消把腰牌一亮,巡城衛隻當她是奉命捉拿妖邪,無人敢攔,反倒告訴她應該往何處去。

    小丫頭心想,你要我去,我偏不去。當下,專撿巡城衛所指方向背道而馳,如此一來,倒是避過許多惡鬥之地。

    遠處,暗地裏,夏川櫻子與長孫熙月遠遠尾隨,那莫步白也拿著劍當拐杖使,一瘸一拐跟著。

    櫻子道:“少卿大人,為何不告訴他,此事並非如他所想。”

    長孫熙月道:“雖非他所盡想,卻也**不離十。今夜之事,原是監典司有負於他。”

    櫻子道:“監典司雖負了他,少卿大人與我卻不曾負得。少卿大人為了救他與盈兒,便連上官大人之命也是不顧,強行破除上官大人所設禁製,豈是他那般想了?”

    長孫熙月抬頭看了眼天上,惡戰已近尾聲,上官正亭三人一蛟聯手,雖是略處上風,卻難以擒下或是打殺漠北妖道三人。

    猶其是漠北妖道與那蒙麵人,二人極是凶悍,來去如風,每一出手俱是石破天驚,等閑之人難以靠近,再加上眾多妖魔搗亂,那百目真君便在其中,想來今夜難盡全功。隻待二人撕開口子,群妖必然遠遁四散。

    今夜一過,天下何人不知天地盟之威?

    唉,當真是得失難斷。

    長孫熙月搖了搖頭,說道:“師傅說,若亡一人而救千萬人,當亡當救,若亡千萬人而成一人,此道即為魔,人神可誅。”

    櫻子道:“話雖如此,但是這般行事豈不寒了天下人之心?”

    長孫熙月仰望天上冷月,淡然道:“天下事,是與非,得與失,哪能看得透徹?”

    “少卿大人可能看得?”櫻子問道。

    長孫熙月微微一笑:“我不是神也非仙,長孫熙月食五穀雜糧,自生意氣,分不清是與非,看不透得與失,那也是再正常不過。”

    櫻子詰然一笑:“便是如此,依櫻子看來,少卿大人便如這盛世大唐,自有風華傲人,旁人不識,唯有大人自知這意氣的珍貴。上官大人這般做法,櫻子卻是覺得不妥,若亡一人而失天下人心,又豈能救得了天下?”

    長孫熙月道:“天下何其大,長孫熙月也顧不過來,隻知今夜監典司有負於他,隻要長孫熙月還有一口氣在,便不會再讓人傷了他。”

    莫步白哈哈笑道:“好個自生意氣,少卿大人,今夜莫某算是服了你啦。”

    櫻子道:“往日你便不服麽?”

    莫步白眉頭一挑:“往日少卿大人高高在上,莫步白哪裏看得?隻當這監典司俱如上官大人那般鐵麵無私,冰冷無情。殊不知,機關算盡,終失人心。”

    “機關算盡,終失人心。”長孫熙月眉頭一皺,若有所思。

    “唉喲,他們要往哪裏去,城門已經關了,難道她不知麽?”

    恰於此時,櫻子見盈兒扶著沉央直往城門去,驚聲叫道。

    “城牆上布有重兵!”莫步白冷聲道。“

    切莫讓兵士把她們當妖邪射殺了。”長孫熙月按劍疾走。

    二人當即尾隨。

    且說盈兒扶著沉央,邊走邊道:“姑爺,咱們去終南山吧,終南山極大,咱們尋人買塊地,建道觀去。姑爺,你說咱們取個甚麽名字好?”

    “起個名字?”沉央愣愣地。

    盈兒點頭道:“是呢,但凡道觀都有名字,咱們起得名字定要威風八麵,叫起來響當當得,像甚麽清虛殿啦,宗聖宮啦,這般叫人一聽就讓人害怕,再也不敢欺負我們。姑爺,天地盟也不錯呢。”

    “天地盟?”

    聽她胡說八道,沉央心頭哀傷盡去不少,強顏笑道:“天地盟是妖人聯盟,意在覆沒天下,還原本初。宗聖宮是天下道門領袖,以太清聖人為尊,故名宗聖宮。清虛殿是上清茅山派主殿,我們哪裏能占這些名字?”

    盈兒道:“不占就不占,咱們起個別的,不論起啥,日後都不會比他們差了去。小白,至今而後,你便是盈兒da fa師座下第一弟子了,你可知曉?”

    “是,姐姐。”小鬼從燈兒裏冒出來,懸在盈兒頭頂。此時,長安城中亂成一鍋粥,妖魔鬼怪層出不窮,自是無人在意這個膽小鬼。

    盈兒罵道:“呸,你是盈兒da fa師座下第一弟子,怎可再叫我姐姐?你若再亂叫,今夜為師便將你遂出師門,扔你在這長安城裏與妖魔鬼怪做伴,三個腦袋五個頭的惡鬼一口就把你給吞了,你可知曉其中厲害?”

    剛剛收得弟子,便要遂出師門,小丫頭好生威風。

    “是,師尊。”小鬼趕緊改口。

    盈兒噗嗤一笑:“算你乖覺,為師與你講啦,你這脾性得改,若是再貪生怕死,臨陣逃命,辱了師門聲威。為師饒得了你,你掌教師伯卻容不下你,定會把你遂出師門!”

    “誰是掌教師伯?”小白道。

    盈兒道:“呸,你不僅是個膽小鬼,還是個沒耳鬼,你沒聽見我說麽,姑爺要開山立派,自然就是你得掌教師伯。”

    “哦,見過掌教師伯。”小鬼與小丫頭處得久了,心思日漸玲瓏,當即便朝著沉央一拜。

    沉央畢竟年少,心哀神傷卻不持久,當下便道:“徐知明養得白鶴也叫小白,你既入我門,豈可再與畜類同名?至今而後,你不再是小白,而是白靜虛,望你抱虛而守中,懷靜而自寧,方不悔此一生。”

    “是,掌教師伯。”小白聽得雲裏霧裏,自是不懂其間含義,但見盈兒朝他連使眼色,立即虛心聽教。

    沉央又道:“金剛三藏da fa師說,看不破這天,看不透這地,難以得道。師傅常說,天地之道在天下萬物,人妖魔鬼怪各持一端,各行其事,念生而妖,念生而魔,故難言是非。唯有自持本心,堅守己道,方不墜入魔障。”

    “姑爺說得道,才是正道。”盈兒大是讚成。

    “正道?”

    沉央慘然一笑:“師傅想我做那人中仙,老爺也願我懷丈夫意,行俠氣事。然而沉央卻是無能,若連自己都救不得,又怎能救得他人?”

    盈兒道:“先練好本事再救人,姑爺想救誰便救誰,不想救誰,便是天下大亂,又與姑爺何幹?”

    沉央道:“若是如此,又何來本心?”

    小白怯怯地道:“掌教師伯本心是怎樣得?”

    這話一出,倒是問得沉央一怔,過得良久,他方說道:“天上有無神仙,沉央自是不知,天地大道究為何物,沉央也是不知。沉央唯知,天地自有正義,人間自有真情。便如那公孫雲龍,待師一片純孝,寧死不改,當此時際,誰又說得他是妖人來?”

    盈兒與小白側耳聆聽,盈兒道:“若是他日後殺得好人,我們當管不管?”

    沉央道:“此一時彼一時,他若殺人,人恒殺之。”

    “哦……”盈兒歪著腦袋,似懂非懂。

    沉央握著盈兒的手,看著遠處茫茫夜空,耳聽陣陣嘶殺聲,長長喘得一口氣,說道:“人行妖事即為妖,人行仙事即為仙。沉央竊以為,這才是正邪之分。至今而後,沉央便是正義道中人,再不問其是誰,隻看他如何行事。秉懷持正,守義而行,不以正義而妄加於人,隻以正義而行事。”

    “正義道?這個名字卻是大好,比甚麽宗聖宮,天地盟,茅山派好聽多啦。”盈兒眼睛大亮。

    剛得了正名的白靜虛也道:“掌教師伯說得極是,小白不害人,人若害小白,那人即是惡人,小白是好人。”轉念一想,自己隻是個小鬼,卻不是人,怯生生道:“師傅,掌教師伯,小白,小白是個鬼……”

    他想說,小白是個鬼,怎能做得正義道大弟子。

    盈兒罵道:“呸,恁地沒出息,至今而後,你便顯於光天化日之下,是我正義道中人,誰敢說半個不是?”

    沉央笑道:“你若秉懷持正,守義而行,自然是正義道大弟子。”

    “當,當真麽?”小鬼大是猶豫,它終日躲在八景燈裏,自是知道人鬼殊途。

    沉央道:“便是如此,天下雖大,卻一道可承。你是正義道大弟子,暨日起,我便傳你正義道gong fa。你若守義而行,終有一日,世人當不以另眼看你,隻喚你為有道真人。”

    盈兒也道:“我傳你青蓮大道,青蓮劍法。”

    “我,我怕習不會。”小白低頭道,眼睛裏卻滿是淚水。

    “心誌若堅,水滴石穿,豈能不會?”沉央勉勵道。

    “是,白靜虛敬聽師尊師伯教誨。”

    奶娃兒小鬼突然落在地上,朝著沉央與盈兒大禮三拜。

    沉央與盈兒坦然受之。禮畢,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興奮不已。

    說話間,正義道即已立。遠處,長孫熙月三人聽得瞠目結舌,如此開山立派實屬兒戲,但是其間道義卻令人深思。

    夏川櫻子道:“大唐千萬裏,果是鍾靈毓秀,這位小道爺當真了不得。哀而不死,傷而不亡,反倒讓他讓悟出這般不容於世,卻讓人敬佩之道。如斯人物,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長孫熙月深以為然,沉聲道:“不破不立,若無大痛大悲,大徹大悟,豈能識得人間正義?”

    “二位,若是再不阻止,這位大器人物怕是便將喪命於萬箭穿心之下,那正義道自然也就子虛烏有,化為一泡尿啦。”莫步白突然說道,說得極是粗魯不堪。

    長孫熙月眉頭一皺。

    而此時,沉央與盈兒和白靜虛已然來到城門下,城牆上密密麻麻站著無數甲士,其中一人頂盔貫甲,正冷冷注視著二人一鬼。在那城牆下則橫七豎八躺著十來具屍體,有妖有人,顯然是想強行出城,因而遭得當場射殺。

    晚風微揚,吹起將軍盔下頭發,他揚起手來。

    “嘎嘎嘎……”

    沉重的絞盤絞起粗如兒臂的箭弩,森寒疊煜,盡皆指向慢慢走來得二人一鬼。

    “城下何人,欲往何處?若是再進一步,即殺無赦!”將軍大聲喝道。

    “唉呀,姑爺,快逃!”

    盈兒抬頭一望,隻見千萬支箭正指向自己與姑爺,駭得大驚失色,張開雙臂擋在沉央麵前。(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