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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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領著沉央轉廊走角,來到一處房間,推門而入。沉央放眼看去,這是一排雅間,應是客房,左右也有房間。
“郎君先喝茶。”婢女倒了茶來。
沉央順手接過,喝了一口,飲之無味,並非茶不好,而是他心不在此。經得這半宿,他心亂如麻草,正自慢慢疏理,隱隱覺得此事隻怕與自己身世有幹。
婢女笑道:“這是上好的茶葉呢,一兩茶葉一兩金。”
沉央一怔,低頭看去,果是好茶,色澤淺綠,芳香四溢。
“郎君吃糕點。”
婢女提著食盒,一碟一碟往外拿,五顏六色,擺了滿滿一桌子:“這些糕點俱是天子所賜,尋常人家可吃不得呢。”
沉央本已提起筷子,聞言慢慢放下,朝婢女看去。婢女微微一笑,朝他盈盈一拜:“郎君先用著,婢子去去就來。”徑自去了。
沉央放下筷子靜候。
過不多時,婢女去而複返,手裏捧著一方錦盤,上麵蓋著絲綢,仿似極重,她走得甚慢,鼻尖滲著細汗,走入屋中,把錦盒放在妝台上,轉眼看見沉央並未動那些糕點一絲一毫,微微一怔,笑道:“郎君不喜食糕點?”
沉央搖了搖頭,端坐,眼觀鼻,鼻觀心。
婢女見他不說話,便把桌上吃食撤了,將那錦盤放在桌上,輕輕揭去絲綢,頓時金光四放,那錦盤內竟是盛著黃金,滿滿一盤,晃得人眼花繚亂。
沉央眉頭一挑,暗怒,正要按劍而起。
婢女笑道:“郎君稍坐,駙馬大人便來。”也不待沉央說話,徑自退去,臨走時閉了房門。
沉央如坐針毯,羞意與惱意並發。到得此時,他如何不知此事大有蹊蹺,隻怕那瞎老太婆所說得娘子並非薛穎真,而是另有其人。至於是誰,看今夜這陣仗,不用猜也知,多半便是那位救命恩人。
他心想,嘿嘿,沉央是個野道士,自小在都虛觀長大,從未有過錦衣玉食之時,自也不來乞求高攀,那位駙馬大人與那公主殿下這般作派,定是嫌棄於我。那位小娘子與我救命大恩,我當不使她為難,留著何意,莫若自去。
當即站起身來,可是轉念一想,師傅養育我長大,我隻當自己是個孤兒,無父無母,然而誰又是真正得天生地養?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養育之恩不可忘,賜生之恩自也不可忘,莫論如何,我當把此事問個清楚明白,如此方不失為人子。
這樣一想,又坐下來,當真是坐立難安。
“任何事我都可依你,唯獨此事我斷斷不依。”
這時,隔壁房間突然響起貴婦人聲音。緊接著,中年男人聲音響起:“娘子切切不可如此說,此事乃是父親大人定下,臨終時父親大人一再叮囑,不可失約於人。”
“不可失約於人?”貴婦人怒道:“那是甚麽約?我不曾聽得,為何要應約?”
中年男人道:“那時你還未下嫁於我,自是不知,此事說來話長……”
“說來話長,你便不要說。”貴婦人喝道。
中年男人頓了一頓,終是說道:“當年,母親大人與那人之妻皆有身孕,那人便與父親大人指腹為婚,奈何母親大人與那人之妻所出皆為男子,故而未能成行,是以便有隔代婚姻一事。如今,那人之孫應約而來,若論年歲與長相,依我看,倒也配得上咱們玉瓏。”
貴婦人怒道:“甚麽野貓野狗,竟想娶我女兒?此事我絕不依你,便是鬧到父皇麵前,我也如是說。憑甚麽你們程家的死鬼定下得婚約,便得由我李家女兒來償?你當玉瓏是甚麽,她皇外祖極是愛她,定不讚成此事。”
“公主殿下!”中年男人急聲道:“此事萬萬不可讓陛下知曉。”
貴婦人冷聲道;“你也知此事不可讓父皇知曉,那你還敢認他做婿?”
中年男人語結,過得良久方道:“這卻如何是好?人無信不立,別人應約而來,我若失信,日後死了,又有何顏麵去見父親大人?”
“你隻顧自己信義,卻不顧女兒死活,這般得父親要來何用?”貴婦人聲音激昂。
“唉,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隔壁房間傳來急急度步聲,想來是那駙馬大人正在轉來轉去。
“二位尊長莫急!”
沉央長身而起,走到牆壁邊深深一拜:沉央並非前來提親,今日不是,日後也必然不是。”
“啊,賢侄……”中年男人驚叫一聲,顯得很是尷尬。
沉央冷冷一笑,朗聲道:“尊長切莫喚沉央賢侄,沉央當你不起,沉央隻是一個野道士,食不來錦衣玉食,也看不得黃金銀錢。沉央隻有一事,還望尊長成全。”
中年男人一怔,貴婦人急道:“何事?要錢還是要官,我都依你。”
沉央笑道:“沉央不要官也不要錢,隻願二位尊長忘記沉央來過此地,日後終我一生,沉央自是不會再來。”
“忘記,當然忘記,果然是個好孩子。”貴婦人喜上眉梢,趕緊答道。
沉央心頭一酸,又道:“不過沉央也有一問,問完便走。”
“你且問來。”中年男人道。
沉央深吸一口氣:“敢問二位尊長,可知沉央父母乃是何人?”
“這……”
中年男ren da是猶豫,貴婦人一心要沉央快走,急道:“便是……”,“公主殿下!”中年男人急急喝止,好似順了幾口氣,又道:“好孩子,非是叔叔不願告訴你,而是此事幹係極大,你若知道了,徒自生事。”
沉央道:“尊長但且寬心,沉央絕不食言。”
中年男人道:“不可,我斷斷不會告訴你,程昌胤已然失信於人,豈可再害故人子嗣性命?好孩子,你若一心要問,那便留下吧,改日我便拿玉瓏生辰八字與你合,隻是,隻是如今玉瓏尚且年幼……”
“夫君!”貴婦ren da急。
中年男人喝道:“莫論你是公主還是何人,都是程某之妻,賢良淑德你不懂麽?若再多言,休怪程昌胤大振夫綱,你麵上須不得好看!”
“好哇,程昌胤,你,你你,無有尊卑上下!”
“我看你才是不知尊卑,程某乃是一家之主……”
二人吵將起來,沉央聽得冷笑連連,本想袖手旁觀,轉念想及二人畢竟是恩人父母,救命之恩還不曾報,怎可鬧得人闔家不寧?當下便道:“尊長真不願告與沉央?”
中年男人一頓,道:“絕無可能!”
“既是如此,沉央告辭。”
沉央長吸一口氣,朝屋外走去,再也不想聽那夫婦二人多說一句。站在院中,抬頭望了望天,夜色如水,淒淒蒙蒙,他心頭也是亂而無緒,正想躍牆而走,突聽一人嘿嘿笑道:“可笑可笑,當真可笑。”
笑聲如鬼,時而在東,時而在西。正是那瞎老太婆聲音。
“是誰?”中年男人衝出屋子,問道。
“程昌胤,你們夫婦唱得一出好戲啊。”
聲音來自頭頂,沉央舉頭望去,便見瞎老太婆站在紅楓樹梢上。
瞎老太婆道:“當年,得知這場婚事,你們老程家喜出望外,如今物是人非,便要趕人走了麽?”
貴婦人喝道:“甚麽妖魔鬼怪,這裏是長安城,不要命了麽?”
“嘿嘿,當真是公主殿下,好大得威風。”瞎老太婆冷冷笑道,絲毫不懼。
“原來是老,老前輩。”中年男人認出瞎老太婆,行了一禮,又低聲對貴婦人一陣耳語,想來是在說瞎老太婆身份。
貴婦人聽了,細眉一挑,冷聲道:“甚麽神龍,不過是條蛟龍。縛在朱雀橋下,守衛皇城而已,竟敢如此猖狂。”
“殿下,不得無禮!”
中年男人急道,然而已經遲了,就見瞎老太婆掠下樹來,竄入院外甲士群中,隻聽劈裏啪啦一陣亂響,院外甲士倒了一地,無一人慘叫出聲。
瞎老太婆由月洞而入,慢慢走來,冷然道;“最毒莫過婦人心,趕人走也就罷了,竟還要人性命,莫非,你真當這天地無眼了不成?”
貴婦人見瞎老太婆眨眼之間便將她布置在院外的甲士殺得幹幹淨淨,這才怕了,不住後退,驚聲道:“我是大唐廣寧公主,你,你不敢傷我。”
中年男人聽聞院外聲響,也是一驚,怒道:“娘子,你,你豈有此理!”見瞎老太婆走來,又道:“程某絕無此意,還請老前輩息怒。”
“程昌胤,你是無此意。”瞎老太婆對貴婦人道:“你說我不敢傷你?”
貴婦人駭得連連點頭。
瞎老太婆冷笑:“你說我被縛在朱雀橋下,做你們李家得看門狗?”
這回,貴婦人卻不敢點頭,但她強撐著公主威嚴,駭得麵無人色猶自不倒。瞎老太婆提起掌來,貴婦人閉著眼睛顫聲道:“我是大唐公主,你不可傷我!”
“是,我不可傷你。”
瞎老太婆反掌朝身後打去,正中那株千年紅楓樹,頓時便將古樹打得稀爛,一步欺上,將貴婦人高高提起,冷聲道:“不可傷你,卻非不敢傷你。皇帝子嗣眾多,哪管他人一脈單傳,你是皇帝的第二十七,還是二十八女?你說,若是如此多的王子公主忽然少了一個,皇帝可會龍顏震怒,自撅門牆?若是如此,老婆子倒得多謝你,替我卻此束縛。”獰然一笑,便要將那貴婦人貫死在地。
“手下留情!”
兩個聲音齊聲道,一者自然是那程昌胤,另一人卻是沉央,當瞎老太婆擒拿貴婦人時,身法太快,他根本就沒看清,是以來不及阻止,他心想,莫論如何,這廣寧公主終是恩人母親,我怎可害其性命,當下便道:“婆婆,我們走吧。”
“走?年輕郎,你啊,就是心底太善……”
瞎老太婆慢慢說道,突然疾疾回頭,麵向遠處,冷然道:“母女連心,你也來啦,你是幫你母親呢,還是幫你夫君?”
沉央一驚,扭頭看去,隻見遠處牆上亮著一點寒光,一閃一閃猶似天上星辰,唯不見人。
等了一會,瞎老太婆點頭道:“看來你是要幫你母親了。”把貴婦人扔在草叢裏,對沉央道:“走吧,人家看不上你。”
沉央早想離去,又深深看了一眼那點寒光,急急轉身,隨瞎老太婆而去。瞎老太婆走得極快,邊走邊道:“你為何要阻我殺她,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別人那般辱你,你就不怒?”
沉央道:“大丈夫恩怨分明,程家女郎是沉央救命恩人,救命之恩尚未報,豈可害恩人母親?”
聽到‘程家女郎’四個字,瞎老太婆腳步一頓,回頭道:“老婆子不知她為何是你救命恩人,老婆子隻知她是你得娘子,不是程家女郎。”
女郎二字比小娘子三字猶要疏遠。
沉央搖頭苦笑:“婆婆,沉央隻是山間一野道,既不敢高攀,也不願高攀。師傅常說,煉心通明方能看破人間八景,沉央雖是少不經事,卻也有自知之明。何況,她本是程家女郎,與沉央隻有救命之恩,哪來枕上之名?待日後,沉央若是能報此大恩,此生當不相見。”
“少年郎,你若是心裏苦,便是哭上一場又何妨?似那謫仙人李白,醉酒縱歌,狂歌當哭,也不失男兒風範。”
瞎老太婆空洞無神的雙眼看著沉央,麵色竟是極為柔和。
沉央被她一看,心頭酸楚難當,直想引劍一嘯盡舒胸中不忿,然而他終是搖了搖頭,笑道:“沉央隻是一介凡人,哪敢與老爺比來,老爺逍遙山海間,那是人間一過客,天上謫仙人。”
“老爺?你識得李白?”瞎老太婆問道。
沉央笑著點了點頭,說道:“沉央是老爺的書僮。”笑著將李白萬裏護送一事說了。
瞎老太婆道;“原來如此。當年,小李白也在老婆子攤上吃過餛飩,那小子極是落魄,無錢會賬,寫了一首詩與我。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就他那模樣還笑孔丘,當真是狂得不知天與地,也恰是如此,當得謫仙人三字。”
這確像是李白幹得事,沉央微微一笑。
瞎老太婆道:“方才,若是老婆子不來,你又當何如?”
沉央一怔,坦然道:“那公主殿下若要殺我,沉央自是不會引頸就戳。若她殺不死沉央……”
“她若殺不死你,你又當何如?”瞎老太婆追問。
沉央道:“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大恩之後即是仇。她殺不死沉央,來日沉央卻不知會不會殺她。”
“大恩之後即是仇?”瞎老太婆一愣,歎道:“若是你終生也難報大恩,豈非因恩忘仇?”
沉央道:“若是終生也難報大恩,雖說恩怨難斷,然而臨死之前,終歸自是要算上一算。到得那時,哪怕刮骨挖心酬恩,或是一笑置之付仇,這卻是沉央所不知,也不願知。”
“臨死之前算一算,不記來世念今生。恩與怨,愛與仇,多少天縱奇才也看不透,少年郎,你哪裏又比李白差了?”
瞎老太婆沉沉說道,說完快步疾走。沉央當即跟上。二人來到原處,瞎老太婆微一揮手,地上光芒突現,一道地門乍然於眼。瞎老太婆跳入地門中,沉央即入。
轉眼又回到地下,瞎老太婆道:“從哪裏來,便從哪裏去,你若當真不念這段姻緣,便就此忘卻。”
“沉央不念。”沉央道。
“少年郎,傲骨天生,若不得大堪破,便會如老婆子一般,自縛於人。咦……”瞎老太婆突然咦得一聲,把手一橫,轉頭麵向另一條通道:“何人,破了老婆子法陣?”
“是我。”
一個清清冷冷的聲音從通道中響起,沉央渾身一震,回頭看去,就見那程家女郎提著劍,從暗處一步步走來。
瞎老太婆冷笑道:“我當是誰,竟有這般本領,原來是你啊。怎地,你是來殺老婆子,替你娘親出氣,還是來殺你夫君,以絕後患?”
沉央心中一痛,暗想,你若要殺我,那我便讓你殺了罷。當即便要挺胸而出,瞎老太婆猛一揮手,將他遠遠拂開,冷聲道:“少年郎,人心隔肚皮,這卻不是趁英雄得時候。莫看她年紀輕輕,然而若要殺你,便如捏死一隻螞蟻那般容易。隻不過,這裏是老婆子地盤,任何人想要殺人,都得問過老婆子。來吧,讓我看看你這玉清傳人又有幾分本領。”
“婆婆,玉瓏不是來殺人。”程家女郎道,目光卻看著沉央。
沉央從地上爬起來,直目看她,心痛如絞,麵上卻不顯,他心想,左右這條命是你救得,你要殺,自是讓你殺。
瞎老太婆嘿嘿一笑,道:“若不是來殺人,又是所為何來,要他死了這條心麽?小女娃,老婆子也不來說你目光短淺,隻是今夜,你休想再多說一個字來傷他!”伸手一招,腳腕上那條鐵鏈落入她掌中,化作一柄長劍。
“他是我夫君,玉瓏怎會殺他,傷他?”
程家女郎淡淡說道,目光澄靜如水,不帶半點起伏,仿佛在說一件與她無幹之事。然而話一出口,瞎老太婆與沉央俱是一怔。瞎老太婆皺眉道:“你不是來殺他?”
小女郎搖了搖頭,依然看著沉央。
瞎老太婆冷冷一笑:“這卻奇了,你既認他是你夫君,為何卻不與你父母說去?”
小女郎道:“父親大人受製於娘親,娘親不願玉瓏嫁他。然而,玉瓏是玉瓏。玉瓏記事時,便聽祖父說過,玉瓏有位夫君,終有一日會來,沒想到卻是今夜。”
“那你做何打算?”瞎老太婆神情稍微一鬆。
“我想借一步說話。”(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