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義結金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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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玉瓏俏生生而立,洞壁上的夜明珠放著柔光,照著她的容顏,美得不可方物。她仍是看著沉央,仿佛想把沉央看個仔細透徹。
瞎老太婆笑道:“罷了,倒是老婆子會錯意了。這便給你們小倆口騰地方。”快步即走,轉入一條通道中,三閃兩閃便沒了人影。
她一走,程玉瓏便走向沉央,邊走邊道:“你身子可好了?”
冷冷清香盈鼻而入,沉央往後退了一步,淡然道:“早已好了。”
程玉瓏搖頭道:“丹毒雖已去,邪氣仍未除。”
沉央道:“確是如此,沉央記得,恩人曾說沉央隻有一年性命,嗯……”扭頭看向別處,好似算了一算,說道:“如今已是二月,想來拖不過下月,興許便是明日。”說得極是輕鬆。
程玉瓏眉頭微微一皺:“邪氣雖是猖獗,但你命不至此,必然無礙。你,你不要喚我恩人。”
不喚恩人喚甚麽,娘子麽?
沉央心頭苦笑,說道:“程小娘子與沉央有救命大恩,沉央永生不忘。隻是今夜之事,沉央已然忘了,忘得幹幹淨淨,再也想不起來。至此而後,程小娘子隻是沉央救命恩人,再不是其他。今後隻要沉央還有一口氣在,恩人但有差遣,莫論刀山火海,沉央在所不辭。”沉沉一拜。
程玉瓏避開,不受他禮,輕聲道:“父親大人與娘親辱你,我聽了,很是不安。你受了那般輕辱,心懷怨恨也是應當,隻是你切莫喚我恩人。我,我也不會差你去入刀山下火海。”說到這裏,低下頭去,聲音微顫,臉頰悄紅。
沉央隻當未見,不敢看她:“點滴之恩,湧泉相報。救命之恩,刮骨挖心也難償。程家小娘子人慈心善,能容沉央活命,沉央已是感激不盡,豈敢有非份之想,小娘子也切莫為往事掛懷。常言道,往事已妄,來事莫追。小娘子日後定是喜樂平生,無憂無患。沉央也將離了長安,自去江湖逍遙,能多活一日,便是一日。”
他本是性穩之人,但這話說得卻是又快又亂,因他心頭既亂且傷,直想快快離去。
程玉龍抬起頭來,見他滿頭大汗,輕輕說道:“今夜之事,非玉瓏本意。”
沉央聽得一愣,繼而笑道:“自非恩人本意,也非沉央本意。恩人若無他事,沉央請辭。”朝著程玉瓏深深一拜,也不待程玉瓏說話,按著劍快步離去。
轉眼之間又從小娘子變成恩人,愈發疏遠。程玉瓏知他定然是誤會了,想要追上去,沉央已轉入一條通道中,她想了一想,轉身朝通道口走去。
沉央提氣狂奔,隻覺胸口憋得厲害,需得泄盡。奔得一陣,突然定足。原來,他不知不覺間竟是迷了方向,也不知身在何地。正要尋路而回,突聽叩叩叩幾下聲響,就來自頭頂,抬頭望去,驚見一人從天而降。
沉央往左一避,“碰”得一聲,那人砸在地上,一動不動。沉央心奇,走上前去。那人背上中箭,鮮血直湧,沉央把他翻過來一看,正是那位江湖遊俠。
那人本已昏迷,被沉央一翻,牽動了傷口,當即痛醒,看了看四周,說道:“很好,撿回了一條命。”
這話說得極是淡漠,沉央也不知他去了何地,又經曆得甚麽,便道:“你若再不止血,怕是這條命也未必撿得回來。”
“你替我止,把箭拔下來。”那人坐起來,背過身,對著沉央。
沉央道:“我為何要替你拔箭?”
那人道:“你這人,怎地恁多廢話。江湖人言,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莫非你不知麽?”
沉央冷聲道:“我怎知你是不平,還是去行惡事?”
那人道:“同由一條道來,同從一條道去,你行甚麽事,我便行甚麽事。快替我拔了,箭紮在骨頭縫,痛得緊。”
沉央道:“同路非同道,你自己拔。”
那人怒道:“我若能拔,還需與你廢話?”話雖這樣說,卻彎過手來去拔箭,方一碰上箭杆便痛得撕牙裂嘴,直喘粗氣,血水湧得更急。
“這般拔箭,箭還未ba chu lai,人便已死了。”
沉央冷冷一笑,唰地一下拔出劍來,一劍削斷箭杆,然後按住那人肩膀,用劍尖劃爛皮肉,取出箭頭往地上一扔。
那人痛得渾身發抖,突然笑道:“怎地,見著你家娘子了?”
沉央吃得一驚,麵上卻雲淡風輕,故作鎮定,問道:“你是去見你家娘子?”
“正是。”那人點頭道。
沉央奇道:“她在哪裏?”
“便在上頭。”那人指了指頭頂。
“是你娘子命人拿箭射你?”沉央撕下那人一截衣裳,壓住那人背後傷口,猛地一勒。
那人痛得慘呼一聲,點頭道:“她射了我一箭,不過我倒也不恨她。”
“為何不恨?”沉央定眼看他,那一箭正中他背心,射得極狠極準,顯然是他回身時被射。
那人笑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洋深,她自無情,我卻不可無義,就此兩清罷了。日後,她走她得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喂,有沒有酒?”
“酒?”沉央搖了搖頭,不知他怎還笑得出來。
“你沒有,我有。”那人解下腰上酒葫蘆,自飲一氣,直呼快哉快哉,又把酒葫蘆遞給沉央:“可是見著你家娘子了?”
沉央一口酒險些噴出來,忙道:“我與你不同,我是去訪故人。”
那人拍了拍沉央的肩,笑道:“瞧你那模樣,三魂六魄盡去八成,必是失意無疑。少年正是意氣時,失意之事不多,定是兒女情長。小兄弟,大哥虛長你幾歲,見得比你多些,所曆之痛也未必便少了你去。大哥與你說來,這人間事哪,看透了也沒甚麽了不起。百年之後,誰又記得誰?來,喝酒!”搶過酒葫蘆飲將起來,飲罷,又遞給沉央。
當下,二人你一口,我一口,不多時便把那酒葫蘆喝得底朝天。
那人抖了抖酒葫蘆,笑道:“痛快,痛快,今日方知酒為何物,一者澆愁,二者舒神,待我醉後,管他誰是誰非,誰死誰活。小兄弟,我叫李貌,瓜田李下之李,換個麵貌之貌。你呢,高姓大名?”
“沉,沉天覆地之沉。央,中央之極之央。”沉央大著舌頭說道,此時已然醉熏熏。他雖有一身本領,這酒量卻是不佳,往日與李白飲酒,十有八回醉得倒是他。
“沉央,好名字,好名字。”
李貌把著沉央手臂,哈著酒氣道:“難得你我意氣相設,俗話說得好,同病相憐,同憂相救,我看今夜月色大好,莫若你我就此拜得天地,結為金蘭之好,何如?”
月色大好?沉央抬頭看了看,頭頂是洞壁,顆顆夜明珠吐著微光,倒真有些像是瀚海星辰,隻是卻無月色,便道:“天上無日月,如何結得金蘭?”
李貌笑道:“無月便不能結義了?若是有心,便是死了也能成,死了更好,黃泉路上有個伴。”
“那好,大哥在上,受沉央一拜。”沉央朝著李貌大禮一拜。
“賢弟,快快起來。”李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也朝沉央一拜。
“大哥為長,大哥先起。”
“後來居上,賢弟先起。”
“都起來吧。”
二人正自爭執誰先起來,突聽背後響起聲音,齊齊回頭,便見瞎老太婆站在身後。二人齊而起身,李貌笑道:“甚好,甚好,雖無天地日月,卻有婆婆作證。至今而後,李貌與沉央便是異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唯願肝膽相照。”
“異姓?”瞎老太婆冷冷一笑,快步往回走。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哈哈一笑。
按原路回返,到得朱雀河邊,瞎老太婆故法重施,把手往下一壓,滿河靜水徐徐落下,中分一條水道。瞎老太婆冷然道:“各自去吧,日後莫來煩我。”
“是。”二人齊聲道,沉央本有事要問,奈何此時他喝得迷迷糊糊,自是忘得一幹二淨。
上了岸,遠處響起打更聲,梆梆梆連響三下,已是三更時分。路無行人,四野安靜。柳樹下那匹白馬見主人歸來,歡叫不已,竟是無人盜它。
李貌翻上馬背,戴上鬥笠,看了看沉央腰上玉牌,笑道:“天色已然不早,今夜事便今夜忘,隻是你我恩義不可忘,改日大哥定來尋你。”
猛一揮鞭,揚長而去。
二月春風乍暖還寒,沉央在河邊吹了會冷風,酒意盡去不少,回頭朝程府方向看去,到得此際,他自然知道那程府是何地,能稱國公爺,配娶公主,又姓程,大唐能有幾個這般得程國公府?自是那外號混世魔王得程咬金府邸。
程咬金乃是天河汗李世民帳下愛將,大唐開國之後,位列淩煙閣,殊榮至盛,猶蓋他人,世襲盧國公。
河風冷吹,揚起沉央衣角,過得一陣,他緩緩轉過頭,按劍快走,再不回頭。
路上遇得巡城衛,把腰牌一亮,也無人為難於他。
不多時,已至長孫府邸。說起來,他走街竄巷時倒也曾路過程府,便在長樂坊,與長孫府隻隔著兩條街,然而此時,站在長孫府門前,他卻是不望程府一眼。
碰碰碰,叩了三下門。
門吱呀一聲,無人自開。
沉央跨入門內,朝著四麵八方一拜,那些高冠華服得鬼物仍是各行其事,對他仿若未見。
“你回來了,盈兒呢?”一個聲音淡淡問道。
沉央尋聲看去,但見長孫熙月坐在柳樹下,正與一年長鬼物下棋。當即慢步走去,坐下觀棋。
一局已罷,長孫熙月投了棋子,嫣然笑道:“祖父大人妙招層出不窮,鸞兒卻是不敵,甘拜下風。”
年長鬼物裂嘴一笑,但卻無聲。
長孫熙月站起身,朝著四周盈盈一禮:“父親大人,母親大人,各位叔伯嬸娘還請好生歇著,鸞兒先去歇息了。”朝著後院走去。
沉央心想,鸞兒定是她小名。
自打入住長孫府邸,每日所見所聞,愈發讓他知曉何為孝心。長孫熙月明知鬼物已然識不得她,她卻不敢有半點不敬,出入皆要行禮,時不時還會對著鬼物說話,盡是些陳年往事,然而便是如此,鬼物也不理她。
長孫熙月道:“我命櫻子去過朝雲台,說是蕭副掌教要留盈兒一日。你呢,為何現下方回?”
沉央舉目望去,遠處茅屋燈光猶亮,顯然是長孫熙月一直在等,他心下感激莫名,卻不知當從何說起,想了一下,說道:“去訪一位故人,是以遲了。”
“故人,可有訪得?”長孫熙月頓住腳步,回頭看他。
沉央心頭愧疚,卻難以實言相告,隻得道:“物是人非,故人自非。”
“物是人非?”長孫熙月愣了一下,朝前院看去:“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這話原本便是假得。天地萬物每時每刻皆在變化,即便有心,又能何為?執念最是難除,你們道門中人更視執念為心魔,長孫熙月也知那心魔若不破除,此生再難進得半步。隻是,人活一世,若為除心魔而斷執念,長孫熙月不願。縱然天下人都笑我自不量力,我也不願應那物是人非。”
說完,按著劍快步朝茅屋走去。
沉央茫然而敬佩,茫然得是,她明知是心魔卻不願放下,敬佩得是,這般逆天而行,也不知要吃得多少苦難。她不知麽?她自知。唯這自知讓肅然起敬。
“孰真孰假,孰是孰非?天下人說真,那便是真麽?”
沉央搖了搖頭,自入屋中睡下。這一夜,莫論他是打坐還是假寐皆未能成行,一會想起程玉瓏提劍而出,說他是她夫君,一會又想起程昌胤夫婦二人對話,疑團如雲。
直到天已大亮,他仍是未合眼,突聽長孫熙月又在念那《道德經》。耳聽淡淡聲音遍傳四方,他心頭漸安,稍事調息了一番,精氣神盡複,便去見過長孫熙月,恰逢長孫熙月也即外出,二人同出府去。
長孫熙月穿著監典司官服,走得頗是匆忙。
沉央知道,皇帝的瓊樓仙宴將至,鴻臚寺司禮儀與祭祀,這等仙宴自是責無旁貸。如今能人異士齊聚長安,想來鴻臚寺上上下下已然忙作一團,怪不得櫻子也不在。隻是,他雖掛著監典司腰牌,卻不願再為監典司辦事,好在監典司也並未收回腰牌,用櫻子得話說,多他們兩個不多,少他們兩個不少。
二人在府門分別,長孫熙月自去監典司,沉央往奔朝雲台。走了幾步,長孫熙月驀然回頭:“一日不見盈兒,我心甚是掛牽,竟而夜不能寐。他日,你們便是離得長安,還需常來常往。”說完,轉身疾走,頭也不回。
沉央心頭一熱,精氣神更增幾許,快步往朝雲台走去。
來到朝雲台時,剛剛走入巷中,便聽一人歡聲道:“姑爺,姑爺。”放眼看去,隻見小丫頭站在朝雲台門口朝他揮手,身邊站著奶娃兒白靜虛。
“姑爺,你總算來啦。”盈兒朝他奔來,像隻粉色蝴蝶。
沉央笑道:“怎地站在外麵?”
盈兒搖了搖沉央的手,說道:“姑爺不在身邊,盈兒哪裏睡得著?一大早就在這兒等著呢,深怕姑爺不要盈兒了。”嘟著嘴巴,眼淚掛在眼角,將落未落,極盡可憐,極盡可愛。
“師尊,昨日夜裏你分明打呼嚕了。”白靜虛輕聲道。
“呸,盈兒哪裏打呼嚕了?姑爺莫聽他胡說。”
盈兒急得耳朵也紅了,悄悄看了一眼姑爺,輕聲道:“姑爺,昨日,昨日你去哪了,可有見著甚麽人來?”
沉央早知她有這一問,便笑道:“吃了一碗餛飩,下河打了個滾。盈兒,你可知那老婆婆乃是何人?”
盈兒眨了下眼睛,答道:“定是那涇河蛟龍,盈兒早就猜到啦。蕭道爺拿了截骨頭讓姑爺送去,盈兒瞧著像是甚麽角呢,婆婆又在朱雀河畔,不是河中蛟龍又是誰來?姑爺,你怎會下河打滾呢?”
沉央一呆,他原本想以此引起盈兒好奇心,使其無心他顧,殊不知盈兒竟是聰慧至斯,三言兩語便猜透瞎老太婆身份。
他心想,莫非盈兒真如長孫熙月所說,得天獨厚,慧質自生,一語興國,一語亡國,一語道破天機?
“小道友來了。”
這時,哥舒矅快步走來,方才他也站在門口。沉央朝他行了一禮。歌舒矅道:“蕭副掌教已在殿中等侯。”
盈兒也道:“是呢,蕭道爺一直便在等姑爺。姑爺,蕭道爺教了盈兒些小把戲,可好玩了,稍後盈兒使給你看。”
“可有謝過蕭掌教?”沉央隨哥舒矅走入朝雲台。
盈兒撅嘴道:“幹嘛要謝?是他要教,又不是盈兒非得學。姑爺,你還沒說呢,為何下河,河裏是不是藏著人來?”小丫頭當真難唬弄,她認定了姑爺是去相親得,因而念念不忘。
沉央道:“確是見了一人,然而沉央已忘。”
“忘了,這便忘了?”
盈兒不信,怯怯看向沉央,見姑爺一臉正然,她心下頓時一慌,暗想,糟啦,大糟特糟,姑爺向來心高氣傲,瞧這模樣哪是忘了,分明是記在了心裏啊。
“來了?”
恰於此時,眾人已來到太清殿門口,內中傳出蕭半月聲音。(WWW.101novel.com)